皇帝的花园
作者: 胡雪琪
清代宫廷画家的花鸟画创作,以迎合皇家气度、帝王喜好为宗旨,追求华丽富贵的艺术效果。康熙、雍正、乾隆三代帝王爱好文艺,对宫廷绘画也非常重视。在他们看来,花鸟画不仅是艺术作品,也是皇帝文化活动的一部分,不可轻视。
宫廷画家服务于皇帝,在绘画时必须考虑皇帝的意图和偏好,创作因此受到一定程度的约束,但他们依然保持着较高的创作热情,宫廷花鸟画也因此得以蓬勃发展。郎世宁等人漂洋过海带来的西方油画技法,更为传统中国宫廷画注入了新的养分。清代宫廷花鸟画,虽然多为通幅重彩、色调绚丽之作,但也不乏令人眼前一亮的作品。
南田流韵
提到宫廷画家和宫廷绘画,很多人脑海中大概会浮现这样的场景:宫苑深处,各色颜料和笔墨纸砚齐备的画院里,一群画家小心翼翼地揣摩着皇帝的心思,从早到晚画个不停。但事实上,除了专职画家,清宫中还有一类“词臣画家”。
词臣画家一般为进士出身,文化素养较高,也有文官身份,然而并不参与具体的国家大事决策,而是作为皇帝的随侍,奉皇帝之命绘画。皇帝中意的景色、古人的诗句、御制诗等,都可能成为他们的绘画题材。作品完成后,皇帝还会在画上题诗,抒发鉴赏感受,有时还要求词臣们唱和互动。这种比较高雅的文化需求,显然是一般宫廷画家不能满足的。
清代的词臣画家主要有蒋廷锡、邹一桂、钱维城等。他们的绘画风格清丽雅致,受清初花鸟大家、“四王、吴、恽”之一的恽寿平的影响很深。恽寿平,初名格,字寿平,改字正叔,号南田,常州人,是“常州画派”的创始人。相传,恽寿平与“四王”里的王翚友情甚笃,看了王翚的山水画后,觉得自己如果画山水是永远比不上王翚的,于是舍山水而专攻花鸟。

在花鸟画方面,恽寿平继承并发展了北宋徐崇嗣的“没骨法”,兼采沈周等前代画家的花鸟画经验,画花卉时不见笔墨,而以颜色或水墨晕染为主,画法工整,设色明快清新,被誉为“写生正派”。他在诗、书、画三方面的成就都很高,诗格超逸,书法秀润,画笔生动,故时称“三绝”。《国朝画征录》记载,当时无论江南江北,家家户户都争相收藏恽寿平的画作,“遂有常州派之目”,可见他受欢迎的程度。
与明代画家和时代相近的“扬州八怪”等画家相比,恽寿平非常重视写生,认为花鸟的神韵应当借助具体生动的形象来表现,也就是“以形写神”。他不赞同明代的陈淳、陆治等人提出的画花鸟都以不似为妙的主张,他认为,只有画到极似,才能准确传达花卉本身的神韵。传说他画花卉之前,总要折一枝与绘画对象相同品种的花插在瓶里,或者亲到花前细细观察一番,才肯下笔。
故宫博物院藏《桃花图》轴,是恽寿平对花临写的典型之作,根据题款印鉴判断应为恽氏晚年作品。恽寿平晚年提倡返璞归真,“欲使脂粉华靡之态,复还本色”,因此花卉画设色极为淡逸。图绘一株桃花从右侧探出,三个枝干交错相生,繁花倒垂。桃花用没骨法施以淡彩绘成,笔法轻快疏秀,呈现出一种合于自然而高于自然的形神兼备之态,充分体现了以没骨法点染物象的独特魅力。裱边吴湖帆旧题亦赞此图“丰神绝世,似对雨后真景写照”。



词臣画家蒋廷锡与恽寿平的弟子马元驭是同乡,二人都精于绘事,擅长花鸟。蒋廷锡在未做官之前经常与马元驭切磋画艺,因此受到没骨画法熏陶。入宫后,蒋氏又追随前人轨迹,继续探索学习历代名家技法,形成独具个人风格的逸笔写生。他的绘画作品服务于宫廷,在南田温润清雅画风的基础上发展出了庄重闲适的格调,但文人气息依然较为浓郁,开创了“蒋派”花鸟画。清代甚至有人认为蒋廷锡“工山水花卉,与恽南田埒”。蒋廷锡受到康熙与雍正皇帝的青睐,堪称清代早期宫廷花鸟画的真正“掌权者”,在他主导下,恽南田清新秀丽的花鸟画风吹入宫廷,影响着画家们的创作。
无独有偶,乾隆时期的词臣画家邹一桂也与恽寿平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邹一桂,号小山,其伯父邹显吉师从恽寿平,花卉深得南田精髓,擅画菊花,在当时有“邹菊”之誉。恽寿平曾对门人说,他去世以后,门人可以继续拜邹显吉为师,可以看出恽寿平对邹显吉的绘画能力十分认可。邹一桂妻子恽兰溪,是恽寿平的族侄女,继承了南田画风,为他进一步师法恽寿平创造了便利条件。

邹一桂虽不曾得到恽寿平的直接点拨,但从小看伯父作画,加上有妻子帮助,他对恽寿平的花鸟技法把握得也极为到位。乾隆时期,邹一桂凭借家学传统、对恽氏绘画精髓的继承,以及蒋廷锡生前的举荐,当仁不让地成为宫廷花鸟画的中坚力量。《国朝画征录》称他的画“分枝布叶,条畅自如,设色明净,清古冶艳,恽南田后仅见也”。
邹一桂对后世最大的贡献是将自己多年的画学积累与实践经验著成《小山画谱》,填补了分科画论中相对薄弱的花鸟画论领域。《小山画谱》中,邹一桂充分表达了自己对恽寿平艺术成就的赞誉与崇拜,认为恽寿平的花鸟画曲尽造物之妙,诗书画“三绝”更是空前绝后。
西洋新风
康熙晚期,宫廷画家的行列中,多出了一名深目高鼻的意大利人。初入宫廷的他或许不会想到,自己在中国一待就是五十多年,直到逝世也没有回到意大利。他就是郎世宁。
郎世宁原名朱塞佩·伽斯底里奥内,来华之前已经是一名小有名气的画家。康熙五十三年(1714年),郎世宁从欧洲出发,翌年到达北京,由传教士马国贤引荐,面见康熙帝。康熙帝虽不同意郎世宁在华传教,但因酷爱艺术和西方自然科学,还是将他聘为宫廷画师。直到乾隆三十一年(1766年),即郎世宁去世之年,他仍在为清廷从事绘画、设计等工作。




对于西方画的明暗、透视等技法,清代皇帝的态度总体是既欣赏又排斥。他们很欣赏画面表现出来的立体感,但对强烈的明暗对比,尤其对人物面孔的阴影十分反感,要求传教士画家做出调整。乾隆皇帝常亲临画室,观看郎世宁作画,还劝告他画画不要有西洋气。对一名画家来说,这样的要求可能苛刻甚至显得无礼,但郎世宁为了在宫内廷立足,只能违心地遵从皇帝之言。他学习使用中国的毛笔、颜料、纸绢,减少油画中的明暗对比,并细心揣摩中国画的题材、意境等,最终创造出“中西合璧”的新画法。
从现存的郎世宁花鸟画作品中,我们可以比较清楚地认识“中西合璧”的特点。雍正二年(1724年),郎世宁绘《嵩献英芝图》为雍正皇帝祝寿。此图现藏于故宫博物院,是郎世宁来华后的早期作品之一。画面正中是一只立于奇石上的白鹰,鹰首转向画的右侧,鹰目炯炯,利喙弯曲。画面的右边是一棵枝干盘曲的古松。松树的根部和石头的缝隙之间,有灵芝数株。奇石与古松之下,湍急的溪流奔腾。灵芝、松树、鹰等,都有歌颂祝福的意思。作品中的明暗对比比较明显,树石的右半边均处于暗部,树干上还留下了阴影,白鹰则刚好位于最显眼的中央,立体感极强。色彩上,鹰的白色、松枝的绿色、灵芝的棕红色等都十分浓重绚丽,与传统的中国画面貌和趣味迥异。


而到了乾隆年间,《午瑞图》《瓶花图》《海西知时草图》《洋菊图》《仙萼长春图》等作品,也都具有立体感,但明暗对比减弱了,没有浓重的阴影和刺目的强光,光线柔和,所绘物象惟妙惟肖,引人入胜。
与其他画家合作的作品,也表现了郎世宁对中国画的研究与逐渐认同。沈阳故宫博物院收藏有一幅《松鹤图》,为郎世宁与唐岱合绘。画面中,倾斜的山坡之上立有巨石双松,松树旁边绘有两只丹顶鹤,一只俯身回望,另一只展翅起舞,它们和谐相处,怡然自得。松、鹤为郎世宁所绘,巨石为唐岱所绘。仙鹤洁白轻盈的羽毛片片分明,其体积形态和毛茸茸的质感被表现得淋漓尽致。郎世宁还参照中国传统花鸟画法,对鹤的神态加以描绘,体现了中国画以形传神的特点。在松树的表现上,古松苍劲挺拔,满树松针舒展,清晰可见,纹理层次细微明显。画家吸取了中国画用笔用墨的技法,使得树枝的刻画富于生气,真实而不呆板。

唐岱则采用墨彩描绘巨石,凹凸感极强,满身沟壑,明暗清晰,巨石的质地以及形体结构被充分体现,显然是部分吸收了郎世宁的西洋画法。地上丛生的花草参照中国传统渲染技法,花草茎叶的明暗向背分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