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着的象形文

作者: 张立峰 贾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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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国西南地区,世代居住着一个古老民族—纳西族,其以源远流长的族群历史、丰富多彩的人文文化和独具特色的民族文字著称于世。纳西族有独特的原始宗教—东巴教。纳西先民为书写东巴教的经文而创制了一种象形文字,这种文字被称为“东巴文”。

东巴教的经文内容非常丰富,记录了迎神祈福、驱鬼消灾、丧葬占卜等宗教仪式,还广泛涉及纳西族的历史传说、社会经济、天文历法、舞蹈绘画等各个方面,堪称古代纳西族的“百科全书”。据统计,纳西族的东巴经书多达1500种左右,国内外收藏的东巴经书在3万册以上。这些东巴古籍的主要使用者就是东巴教的经师—东巴,正是通过这些“山乡诵经者”一代代的抄写和传承,东巴经书才得以保存下来。

东巴文是纳西族独创的文字,起源较汉字晚,一般认为其创制时间在唐代初期。自从19世纪中叶被世人发现以来,古老而独特的东巴文就引起了国内外学者的广泛关注。目前,已发现的东巴文字有2000个左右,其中常用字约1400个。这些古朴自然的象形文字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列为“世界记忆遗产”。如果说人类文字的演变历程经历了从图画到图画文字、再到抽象文字的转变,那么,纳西族的东巴文就处于用图画来记事和表意的阶段。更为难得的是,与已消亡的玛雅文字、楔形文字相比,东巴文字至今仍在纳西族群中间传承和使用,可以说是“活着的象形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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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话常说“靠天吃饭”,这句话说明气象对古代先民的生产生活具有重要影响。著名的气象学家竺可桢先生指出:“人们若不能把握寒暑阴晴的变化规律,无论衣食住行都会发生问题。”对于生活在多变气候环境中的纳西族来说,气候变化对其日常生活和文化特征的影响尤为深远。纳西族主要分布于我国云南、四川和西藏三省交界地区,聚居在澜沧江、金沙江及其支流无量河和雅砻江流域约8万平方公里的范围内。这里高原、山地、盆地、河谷纵横交错,构成了极其复杂的地形地貌,呈现出显著的立体型气候特征,往往山底还是亚热带气候,山顶就变成亚寒带气候,而山间则是温带气候。这样的地理气候环境深刻地影响着纳西族人的生计方式与生活习惯,甚至塑造了他们独特的民族性格以及文明特质。

气象类文字可能是纳西人最早或较早创制的一批文字,它不仅投射出纳西人早期的文明图景,还反映着纳西先民对大自然的原始认知。而我国西南地区多样的气候类型、多变的天气现象也为纳西人创制气象类文字提供了丰富的自然素材。

在东巴文字中,“天”呈现出浑圆如盖、遮覆大地的形态。这可能说明纳西族来源于我国古代生活在西北的羌族。北朝民歌《敕勒歌》有“天似穹庐,笼盖四野”之句,东巴文中的“天”字可能就是这种早期记忆的形象再现。东巴文中“日光”是由太阳与其下的光线组合而成。而“晴天”则是“天”下加“日光”,表示天空中有太阳光线照射下来。由此,“晴天”还可以引申出“热”的概念,这是一种义借的用法。而“日光”照射到“田地”上,就形成了“晒干”这个字,田地上的众多小点表示水汽升腾之状,因此也可引申出“蒸发”的意思。

对于大气中的光现象,纳西族先民有着不少的观察和认识,并在文字中有所体现。例如,东巴文中用两个云气环抱太阳的异体字来表示“日晕”,而“月晕”也宛如月亮被“长毛”覆盖,象征月光的模糊。这种造字思路,“晕”的结构均为“日月+云气”,与汉文古籍《释名·释天》中的描述相吻合:“晕,卷也。气在外卷结之也,日月俱然。”两者可谓不谋而合。东巴文中“虹”字呈现半圆弧状,周围还有光线似指反射的阳光。由于彩虹垂于天地之间,因此纳西人又有“天舌饮水”或“虹吸水”之说。纳西人用“太阳生胡子”来表示朝霞、晚霞,而“月亮生胡子”则表示月亮初升或落下时产生的霞光,这两个字体现了纳西先民丰富的想象力和独特的造字思维,展现出他们对自然现象的生动诠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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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巴文中的“风”象征着大气流动的形态。代表风的线条有三条,体现了纳西先民“以三为多”的思想,这种方式在气象类东巴文字中被广泛应用。例如东巴文“旋风”通过三条线的卷曲回旋,形象地表现出风的旋转特征。而“大旋风”则中间涂黑,这是东巴文中黑色字素的特殊用法。在纳西族的传统观念中,黑色是不吉祥的颜色,在文字中涂黑,往往表示“大”“恶”“毒”“猛烈”等含义,因此大旋风也可以理解为风灾等灾难性的现象。另一个字“汽”象征着水汽蒸腾之状。根据水汽的来源不同,字形也不尽相同。“天汽”代表水汽来自于天空,“地汽”代表水汽来自于大地,这已经接近蒸发的概念了。

东巴文中,“云”直接以天空中云朵的形状来表示。云的异体字很多,主要是因为云的形状千变万化,没有固定形态,较难描摹,书写容易产生差异。很多情况下,为了表达需要,还会对云的形状做出调整和改变,为适应太阳浑圆之形,“日晕”中外围的云就做出了变形。纳西人生活在山地,云和雾的区别并不是十分明显,便以云绕树端来表示“雾”。而“阴天”直接用天空中有云层遮盖表示,简单明了。

在字形上,东巴文中的雨和露比较相似。纳西人用雨滴坠落的形态来表示“雨”,以露珠从草木上摇动滴落的状态表示“露”。雨滴从天空落下,表示“下雨”。将“雨”之中的雨滴涂黑,表示雨很大、很猛烈,即“暴雨”之意。而“冰雹”则象征着雹子落地有声的情形,冰雹常会毁物成灾,因此也涂黑,含有贬义。“雪”象征着雪花飘舞的样子。霜由于和雪的形态相近,故从雪,每个霜花下画雪花,上部又加一条卷曲符号以示区别,象征霜附着于草木而摇动的形状。古人对天气现象的成因认识较为模糊,很难将雪、霜、冰等近似的现象区分开来,《诗经》中的“蒹葭苍苍,白露为霜”,以及与纳西族杂居的傈僳族将冰称为“锁霜条”等,正是出于这样的认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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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巴文中用曲折的线条来表示“闪电”,象征着闪电划破天际的形状。闪电也有异体字,线条较多表示天空中电光四射,四周加卷曲线条表示震动摇晃。“雷电”由天上划下一道曲折闪光的箭头表示。以箭头表示雷电,是因为雷电发生迅速,电光石火间如利箭射出;箭头朝下,表示雷电从天而降,可能会袭击地面的人和物,十分危险。对于不同情形的雷击,有不同的东巴文字予以表示,如以箭头和表示地面的曲线来表示“雷击地”,以箭头与人形表示“雷击人”,以箭头与树形来表示“雷击树”。

我们知道,在不同地区四季的划分不尽相同,季节的这种地域差异也体现在物候方面,并反映在东巴文字之中。风、雨、花、雪,以及布谷、野鸭、大雁、白鹤,分别是纳西人聚居地区春、夏、秋、冬四季的常见的物候现象。东巴文字中的四季,就是采用这些物候现象来借义表达的。

由于云南处于低纬度、高海拔的季风气候区,春季风比较强,特别是三、四月晴天的午后风速会突然增大,易出现大风天气,因此纳西人将风作为典型特征代表“春季”。春季的另一个异体字从风从布谷鸟,一般在芒种前后,布谷鸟便彻夜啼鸣,似在提醒人们农忙时节的到来,所以纳西人将布谷鸟视为春鸟,布谷鸟的形象自然引申出春季的含义。降雨是夏季常见的气象现象,丽江夏季降雨量约占全年总量的一半,因此丰沛的降雨就成为夏季的典型物候。夏季的另一个异体字从雨从野鸭,野鸭在夏季换羽和繁殖,故而纳西人将其视为夏鸟,用以代表夏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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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巴文中以天地间开满鲜花来代表“秋季”,秋天花开这让人稍显费解。根据历史记载,纳西人的祖先—古代的羌族曾生活在青藏高原东部边缘地区,这里山川纵横,地势陡峭,由于垂直落差大,温差也很大,到初秋时节,河谷里的紫罗兰正在盛开。因此,纳西先民以花为秋季的物候代表。“秋季”的另一个异体字从花从雁,大雁在秋天飞往南方越冬,每当北雁南飞,便知秋天到来,所以大雁为秋鸟。纳西人生活在山区,当冬天天气转冷,多雪,故而以雪代表冬季。纳西人还用鹤来表示冬季,白鹤冬天到南方过冬,被视作冬鸟,是冬季的典型物候。

由此可见,纳西先民对四季等概念的认知,最初源自对自然界的实践与观察,这种认知的准确性显然是通过长时间的、大量的观察积累得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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纳西族东巴文属于象形文字,大都以简单的笔画描摹事物,粗具形象,借此来表情达意。气象类东巴文字所描摹的天气、气候、物候现象,往往都有显著的特征,形态也并不复杂,只要将其主要特征勾勒出来,就能一目了然,即使是初学者或小朋友也能知其大概。从造字法来看,气象类东巴文字大多属于象形字,这是东巴文字构造的基本方法,云、日光、雨、雪等均属于象形造字法。而下雨、雷击等则属于图像式会意字,即用两个或两个以上的图像组合成字以表达一定的意义。义借字是借用现成的字来表达与之相关的字,如季节等。气象类东巴文主要源于这三类造字法。

气象,是纳西族先民首先认识的自然现象之一,关乎着他们的基本生存和日常生产生活。因此,气象类文字是东巴文字中出现较早的一批文字,表达的往往也是实有的气象现象,这就造成了气象类文字多采用直接描摹的造字方法—象形。随着纳西人对气象认知的扩展与深入,如雷击、季节等更加抽象、难以直接描摹的现象或概念,就促进了会意字、义借字等的出现和使用。气象具有复杂多变的特点,在每个纳西人的眼中都各不相同,因此这些图像式的文字在描摹时也不尽相同,这导致了气象类东巴文字的异体字特别多,数量远远超出其他类别的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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象形文字往往蕴含着早期的文化信息和原初的社会信息。东巴文字在反映纳西人独特的造字思维的同时,还揭示出文字与纳西族文明之间的某种内在联系。通过这些气象类东巴文字,我们似乎看到了纳西族先民以大自然为师,通过不断地观察和认识,完成最初的文字创制,然后将之用于指导社会生产实践,并最终保留和传承下来的文明历程,这一切正是构成纳西族社会文明的有力支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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