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孟頫的书画朋友圈

赵孟頫平生酷爱交游，无论是隐居浙江故里，或是宦游南北，总会与友朋、后辈雅集唱和，鉴赏书画，谈文说艺，他的大量书画作品就是在交游期间创作的。历数这位精力充沛的艺术家在南北两地结交的师长，或受益于他的诸多后辈学人，从来不限于地位或年齿，这些人有当时的异族官吏，也有第一流的艺术家和学者，几乎汇聚了元初绝大多数的文化精英。

赵孟頫的艺术风采，无疑是在他的交游圈中得到了充分展示。正是广泛的交游，让赵孟頫得以结识各个领域的翘楚，丰富了阅历，增长了知识，也使他对自己所处的时代有了更清醒的认识，从而无形中塑造了元初独具一格的书画艺文风气。在以赵孟頫为核心的元人“朋友圈”的共同努力下，清新文雅的艺术风气得以贯穿整个元代，更延续至后世。这个独特的交游圈成了元人艺术趣味的展示窗口，也将自宋至明的书画风格流变和发展脉络向我们清晰地展现出来。

师辈与同侪

南宋灭亡时赵孟頫正值青年，前朝短暂的仕途很快以归隐吴兴画上句点。同时期的吴兴文化圈，有大量和他一样隐居不仕的艺术家，钱选便是其中之一。钱选与赵孟頫同乡，长赵孟頫15岁，他提倡艺术复古，可能也是宋末元初提倡以书入画的先驱。钱选认为文人画必须以书法精神入笔，在其流传后世的书画作品中，处处洋溢古法，与南宋画院过于烦琐的画风形成鲜明对比。

《山居图》是钱选以自己的隐居生活为题材创作的，画面布局简淡疏朗，近处青山耸立，远山隐约缥缈，碧树山居彼此掩映，因青绿设色更显古雅含蓄，画境与诗境相合；而他的《王羲之观鹅图》，画中元素的写实性明显弱化，更似初唐山水的画风，仅逸笔勾勒后施以大青绿。从钱选的作品中，赵孟頫能够感知南宋和元初两种截然不同的艺术倾向：南宋画匠爱自然胜过笔墨，追求真山真水，而崇尚古意的元初画家则更为注重作品中的笔墨韵致。

钱选作品中那种复古的精神，让年轻的赵孟頫更加关注书画的内在逸趣。一旦以书入画，师晋唐之法，便须注重笔墨韵致，同时也要注重创作者的人格修养。

赵孟頫对于交游的志趣可能来自南宋遗民周密的影响。周密出身于书史名门，是宋末元初重要的诗人、书法家、历史学家。他原籍山东，先祖随宋室南渡，落籍吴兴。南宋灭亡，他不肯降节仕元，便隐于湖州故里。不久，家宅被乱兵所毁，他便迁居杭州，在那里隐居终老。周密晚年热衷于结社唱和，朋友同僚也非常之多。从湖州到杭州一带，山水清峭，遇到良辰佳时，他和友人们常常在小舟上饮酒欢愉，穷旦夕赋咏于其间。

赵孟頫年轻时在杭州结识周密，后来两人往来频繁，即使赵孟頫北上任职时二人也常有书信往来。很显然，好友与朋友结社交游、诗文唱和的喜好也感染了正值盛年的赵孟頫。正是在这些放松自在的场合，赵孟頫为了缓解周密的思乡之情，绘就著名的《鹊华秋色图》，也成就了中国古代书画史的一段酬唱佳话。

至元二十三年（128 6年），32岁的赵孟頫得到忽必烈的征召北上大都任官，后来再回到南方，数年后复又北上，一生中往来于南北之间。直至元贞元年（1295年），赵孟頫由北返家，意味着他暂时结束了自己的仕途生涯，重新回到家乡吴兴。这10余年间，无论隐居或出仕，身处北方时，赵孟頫与高克恭等北方少数民族士人来往交酬；而身处南方时，则与鲜于枢、邓文原等人组成了一个围绕浙北区域的书画交游圈。他们延续着宋人的生活方式，观书赏画，雅集唱和，品鉴古器，而这也带动了整个元初南北文化的融合。

高克恭长赵孟頫6岁，二人志趣相投，亦师亦友。高克恭在北方做官，又曾多次到江南任职，晚年寓居杭州，遍历南国风光。他擅写林峦烟雨之景，其作品笔墨苍润，气韵闲逸，特别是造景善用留白，借云雾拓展意境，将无为、含蓄的元人美学意向表露无遗。高克恭所绘《春云晓霭图》，画中高山苍郁，云雾缭绕，飞瀑流泉一泻而下，整幅图朦胧中透着清爽，画风别具一格。

鲜于枢比赵孟頫小3岁，他是北方人，却长期在南方为官，中年后定居杭州。鲜于枢不善于官场应酬，艺术志趣却极合赵孟頫脾性，两人在杭州一见如故，此后交往24年之久。赵孟頫曾形容两人交往是“契合无间言，一见同宿昔”，而在鲜于枢眼里，赵孟頫则是“神情简远，若神仙中人”。鲜于枢的书风颇受晋唐书法影响，后来又呈现出一种刚劲挺拔、跌宕纵逸的恢宏气度。他的草书作品《王安石杂诗卷》，疏放之间不失沉着，酣畅之间不失精微，结字稳当兼露偏锋，效法唐人法度的同时，也多有新意，给人以气势宏大之感，这种书风也与鲜于枢本人的性情极相吻合。

邓文原籍贯四川，长期定居杭州，他比赵孟頫小4岁，加上鲜于枢，三人年齿相近。邓文原在学书观念上亦主张法古，堪称元初复古书风的干将。他的小楷笔法古拙，结体偏扁，温润典雅，颇有魏晋古意，而大楷、行草则以晋唐为宗，与赵孟頫相类。邓文原的《临急就章》极有赵孟頫书风的影子，气息沉稳平正，笔力雄强，结体谨严，加上圆润遒劲的捺笔，可谓神完气足。

除了文人朋友圈，赵孟頫也有一位很重要的方外之交—元代江南高僧中峰明本。他是浙江钱塘人，比赵孟頫小9岁。赵孟頫对他十分敬重，始终以师相待，后世留下相当多二人往来的尺牍，见证了这份珍贵的友谊。作为一个富有创造精神的高僧，中峰明本在书法创作上不落俗套，风格率意天真，行字运笔于开阖中随势生姿，尽其变化却一丝不乱。明代人说他作品中的点画仿佛柳叶，这个比喻很形象生动。元初文人在书法创作上普遍摹古，作为高僧的中峰明本却带来一股新风，对赵孟頫后期书风的变化产生极大影响，可谓生动诠释了“师古却不泥古”的真意。

继承者们

赵孟頫在艺术上的努力，并没有在元朝贵族阶层中掀起多大的波澜。不过，对于江南文人而言，他几乎以一己之力引领了书画艺术的新时代。

当然，赵孟頫虽是主张和实践书画复古理念的核心人物，却绝不是这种风格的唯一拥有者，更没有因此保守僵化，他与门下群贤共同创造了元代艺术的整体风貌。这种创造不仅包含了复古，还有不断涌动的创新意识和开拓精神。继承者们在追摹赵风的同时，从来不忘抒发个性，如柯九思的浑厚、张雨的恣肆、朱德润的朴质、康里巎巎的奇崛，等等。正是这种复杂性，使得赵孟頫的书画朋友圈在整个艺术史上，具备了更有张力的美学意义，元代艺术也因此变得异彩纷呈。

柯九思是浙江仙居人，他是赵孟頫以书入画理念的重要继承者。柯九思以擅绘墨竹闻名，画中带有浓厚的书法笔意，写竹竿挺拔圆浑，竹枝用草书之法创作。其所绘《清閟阁墨竹图》，墨竹枝干劲挺，竹叶仿文同之法，以浓墨为面，淡墨为背，笔墨苍秀，气韵生动。《晚香高节图》绘有劲竹秀石，还有野菊花做点缀，饶有生趣。画家以菊花“晚香”、竹子“节高”之意，寓晚香高节之画意，从中同样可以看出赵孟頫以书入画理念的影响。

另一位继承者张雨，钱塘人，他的活动区域基本围绕杭州文化圈。张雨虽是方外人士，却博学多识，诗、书、画皆清新恣肆，颇具晋唐遗意。他最初仿效赵孟頫书风，用笔轻盈灵活，轻重笔力调换迅速，后来书风更加飘逸。张雨的草书《登南峰绝顶七言律诗》轴，尽显他恣肆奔放的书写方式。书作字里行间变化极大，在起伏跌宕的行文运笔中，书家用拉长的笔画、夸张的字形，以及字间的紧密衔接来维持平衡，极具任性率真之风。可见张雨在学习赵孟頫书风的同时，对后者书法丰腴饱满的风格进行了改变，多了一丝骨力，书风更显硬朗。

康里巎巎是康里人，小赵孟頫41岁，早年曾随赵孟頫学习书法，其书风采赵氏学书之法，上溯晋唐，取宋人米芾书风之奔放，又兼糅北人之豪放性情，由此形成刚健挺劲、洒脱俊逸的风格。其草书《临十七帖》，字体修长，转折流便，可以看出作者稳健的书风和深厚的功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