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德修斯的回归之旅

荷马是古希腊著名的诗人，他的著作《荷马史诗》是西方文学的源头，其在西方文学史上的地位不逊于《圣经》。《荷马史诗》包括《伊利亚特》和《奥德赛》两部史诗，前者的主题倾向于英雄创造的传奇，后者的主题是返乡。《奥德赛》着重体现了古希腊人的日常生活，其返乡主题与主角奥德修斯这一人物形象也不断在后世被再现。文章以奥德修斯回归之旅为切入点，研究奥德修斯返乡途中，政治身份与秩序的回归。

政治身份的回归

奥德修斯在返乡途中，一共经历了两次来自神女的诱惑，两位神女分别是艾艾埃岛的基尔克与奥古吉埃岛的卡吕普索。在登陆艾艾埃岛之前，奥德修斯在漂泊中长时间呈现出无意识的状态，他很少面临精神上的考验，更多的是肉身的磨难与苦楚。在遇到两位神女时，他分别抵御了全知与永生的诱惑，并毅然选择回归凡人的身份，踏上返乡的旅程，结束了长时间的漂泊。通过这些考验，奥德修斯自身因长时间漂泊而失去的政治身份也得以渐渐回归。

首先，全知与责任。在登陆艾艾埃岛时，奥德修斯接受了来自神女基尔克的考验。神女基尔克所在的艾艾埃岛四面环海，地形平坦，她的住所藏在茂密的丛林中，由狼群与狮群守护着。奥德修斯的手下前去探路时，发现基尔克正唱着歌曲忙碌于机杼之间，这样的场景让他们降低了警惕心，毫无防备地吃下了基尔克给的魔药。他们因此失去了记忆，身体也变成了猪的形状。

在奥德修斯决定独自前往营救伙伴时，神明赫尔墨斯对他伸出援手，告知了基尔克的手段与弱点，并给予他能够保持清醒、解除魔药效果的摩吕草。奥德修斯成功制服了基尔克后，基尔克对奥德修斯变得百依百顺，为了让奥德修斯留下来，还以“全知”这一神明才能拥有的能力诱惑他。奥德修斯在艾艾埃岛度过了美好的一年，他与同伴们整日在宴席上饮酒作乐、肆意行动、不受世间的法律约束，以至于奥德修斯险些忘记自己的返乡目标。最后，在众多同伴的劝说下，奥德修斯虽然心存留恋，但还是选择踏上归乡的旅途。

初登艾艾埃岛时，同伴们的一去不复返使得奥德修斯决定只身前去救援。征服基尔克之后，基尔克以美酒佳肴盛情招待他，他却在桌前愁眉不展，心里挂念着同伴们。无论是前往营救伙伴，还是因担忧同伴而无心进食，都体现出奥德修斯对下属的关怀。在基尔克的招待下，本打算稍作休整的奥德修斯沉溺于艾艾埃岛上的幸福生活，全然忘却返乡的事情。他的同伴们忧心不已，集体向他请求返乡。“糊涂人啊，现在是考虑回乡的时候，如果你命里注定得救，就能够返回到那座高大的宫宅和你的故乡土地。”在同伴的劝说下，奥德修斯选择与他们一起返乡。

奥德修斯作为伊塔卡的国王，率领士兵们参与特洛伊战争，他承担着君王的领导责任。在荷马看来，王者身为神明的子嗣，拥有至高无上的权力，是天上的神明与地上的人的连接。神明的赋予使得王者身份特殊，王者需要维持“圣火”，在祭祀时负责与神明沟通。同时，王者有责任维护城邦的稳定，在战争中起表率作用，保护自己的臣民并使众人信服。然而，当奥德修斯在艾艾埃岛上享受着平静的生活，几乎忘记了他的王位和责任时，他的同伴们却无法忘记他们的国王和家园。在同伴们的集体呼声和坚持下，奥德修斯最终选择了承担起自己身为王者的责任，带领他们重新踏上了归乡之旅。

其次，不死与义务。奥德修斯失去数百名同伴后，在海上风暴的作用下，来到了卡吕普索所在的奥古吉埃岛。不同于艾艾埃岛，奥古吉埃岛更像是一座孤岛，岛上没有侍从，远离世俗。卡吕普索貌美温柔，体贴地照顾奥德修斯，他们一同在奥古吉埃岛居住了七年，卡吕普索为他生下了两个孩子。奥德修斯从最开始的享受到后来整日坐在岛上以泪洗面，思念着自己的故乡伊塔卡。哪怕卡吕普索以“永生”来诱惑他，他也选择拒绝，在神使赫尔墨斯的帮助下，决定踏上回归之旅。在希腊语中，卡吕普索的名字有着“隐藏、埋葬”的意义，当其他神明为奥德修斯预测他的回归之旅时，都没有预见到卡吕普索的存在。神王宙斯早已看到了奥德修斯的命运，他注定作为一个有死的凡人死在他的家乡伊塔卡，卡吕普索所许诺的“永生”是虚假的，是不死的神明与有死的凡人之间难以消除的隔膜。

在古希腊时期，婚姻制度与宗教信仰紧密相连，被赋予了神圣的意义，具有强烈的宗教性质。缔结婚姻的仪式更像是一种宗教仪式，通过这一仪式，男女双方组成一个共同的宗教同盟，一夫多妻的婚姻状态是不被允许的。尽管奥德修斯与基尔克、卡吕普索两位神女都孕育了有着奥德修斯血脉的子嗣，但由于不能缔结婚姻关系，所以他们的孩子只能是私生子，他们无法继承奥德修斯的财产，奥德修斯在法律意义上对他们也没有父亲的义务。佩涅罗佩与特勒马克斯，是奥德修斯注定要承担起丈夫与父亲义务的对象。因此，奥德修斯对家乡的渴望中，包含着对家庭责任的回归和对神圣婚姻的坚守。他的心中始终怀揣着对家乡的眷恋和对家庭的责任感，这种情感驱使他不断努力，克服重重困难，只为回到家乡。

秩序的回归

失序状态。在结束特洛伊战争后，奥德修斯以及他的船队踏上了回归之旅。然而回归的旅途并不顺利，奥德修斯的属下劫掠了女神雅典娜的神殿，引发了女神的不满，他们遭到了神明的厌弃。这也使得他们在海上漂泊数年，不断遭受劫难。在漂泊过程中，困难与灾难接踵而至，船员与船长不断犯错，甚至有下属妄图僭越。奥德修斯身为君王对属下的权威似乎渐渐淡去，整个队伍呈现出失序的状态。

首先，船员呈现出失序的状态。在《奥德赛》开篇，宙斯就对奥德修斯及其同伴的状态做了总结，“（奥德修斯）在辽阔的大海上身心忍受无数的苦难为保全自己的性命，使同伴们返家园。但他费尽了辛劳，终未能救得众同伴，只因他们亵渎神明，为自己招来灾祸：真愚蠢，竟拿高照的赫利奥斯的牛群来饱餐，神明剥夺了他们的归返时光。”此后，由于失序状态的持续，船员不再听从奥德修斯的指挥，因而引发许多劫难。在基科涅斯人处，奥德修斯不断嘱咐船员即时撤离、不要久留，但是船员沉醉于不合时宜的口腹之欲，致使不敌对手的反击而狼狈逃窜。

其次，奥德修斯本人的状态也出现了问题。来到独眼巨人的岛屿后，因岛上的一切井然有序而使得奥德修斯作出错误的判断，否定了下属悄悄搬走食物的主意，执意留在洞里等待主人归来。回到家中的波吕斐摩斯愤怒地生食了六名船员。奥德修斯急中生智，以“无人”的诡计化险为夷，刺瞎了波吕斐摩斯成功出逃。但逃出生天的奥德修斯却不顾同伴的劝说，怒骂波吕斐摩斯并骄傲地向对方大声说出了自己的姓名。他的这一举动，为整个队伍遭致了海神波塞冬的报复。这也使得属下开始质疑奥德修斯，奥德修斯的统领地位受到质疑，原本的上下级关系摇摇欲坠。

在又一次遇难后，风神艾奥洛斯热情地招待了奥德修斯一行人，并将控风皮囊赠与他们：只要将皮囊紧系，船队就可以顺利返乡。然而，鲜少需要睡眠的英雄奥德修斯，却陷入了不合时宜的沉睡。怀疑奥德修斯私藏宝物的船员，擅自打开了皮囊放出了狂风，使得整个船队彻底迷失在大海上。至此，整个船队的秩序分崩离析，造成了极大的恶果。在基尔克的岛上，整个队伍的失序状态到达极点。往日奥德修斯忠诚的手下欧律洛克斯，公然出面制止船员们听从奥德修斯的安排，“……当时同伴们去到他的住所，由冒失的奥德修斯带领。由于他的过错，同伴们都丧失了性命。”欧律洛克斯对奥德修斯决策的直接质疑，与军队出行时绝对服从的理念大相径庭，此时整个队伍几近崩溃。

秩序的回归。在集权式秩序失控后，奥德修斯意识到往日的独断已不可行，要想成功回归必须集中下属的力量。他开始采用更为民主与隐晦的方式，以重新建构统领与下属的秩序。在冥府之行结束后，对未来的情况“全知”的奥德修斯，通过隐瞒与欺骗的手段带领着整个船队。在途经塞壬之地时，他将阴森恐怖的塞壬海域形容成充满鲜花的地方。奥德修斯明知塞壬的歌声对有死的人类来说十分危险，却欺骗船员说这是只有他才能聆听的歌声。这样的举措让他得以重新建构并加强了他的统领地位。

冥府之行让奥德修斯真正找回并认识自己的起点。对于有死的人而言，下冥府意味着生命的终结，冥府是死去的灵魂的去所。奥德修斯在得知自己必须下冥府之后，他的内心充满了恐惧。然而，在冥府处，奥德修斯见到了许多亡故的人，并从先知泰瑞西阿斯处得知了自己回家之后的经历与命运，未知的回归之旅的迷雾散去。当奥德修斯来到法伊阿基亚人居住的岛屿时，他赤身裸体与公主娜乌茜卡相遇，当时的他竟然同娜乌茜卡一样感到羞涩。在古希腊神话中，羞涩是人才具有的情绪，神明与动物都不会感到羞涩。这也表现出奥德修斯身上属于“人”的情绪正在回归。当奥德修斯向阿尔及努斯王讲述自己的故事时，他已经学会通过回忆来总结自己的经验并反思，变得更加理性，彻底脱离了之前无意识漫游的状态。

《荷马史诗》作为西方文学史上最闪耀的明珠，在诸多方面都对西方造成了极大的影响。《奥德赛》作为荷马的晚期作品，更显现出不同于《伊利亚特》的人性的光辉。“回归”是《奥德赛》的主题之一，占据了全书较大的篇幅。通过与艾艾埃岛的神女基尔克的相处，奥德修斯坚定了他做回君王的政治目标。与卡吕普索在奥古吉埃岛上七年的经历，使他看清了自己的内心，选择回家担起家庭的责任。在数次与下属的失败行动后，奥德修斯不断总结经验教训，终于在冥府之行后，真正结束了混乱的失序状态，迎来了秩序的回归。奥德修斯漫长的回归之旅，并非简单的地理意义上的回归，而是政治身份与秩序的回归。在经历“永生”与“全知”的诱惑后，他依然坚定地选择承担起政治身份带给他的责任与义务；在经历了崩溃的秩序带来的恶果后，他选择不断调整、接受冒险，以重构王者与部下之间森严的秩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