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体·心性·工夫

作者: 陈祥至 韩佳成

庆历之际,儒家学统在四方兴起,共同助推了北宋道学之形成。而陈襄作为闽中首倡道学的代表之一,有效地推动了宋代道学的传播与发展。然而由于其著作未得到广泛传播,陈襄的道学思想在学界鲜有人关注与重视。考究陈襄的诸多著作可以发现,陈襄在本体论、心性论与工夫论等方面多有创见,其“道有变化”“以性驭情”“诚明之学”等诸多思想上承孔孟“尽性知天”之说,下启二程理学之心性本体,其思想至今仍然值得探讨与省思。

在北宋道学的草创期间,随着古文运动与庆历新政等文学与政治改革的深入推进,引领新思潮的思想运动与文化活动在各地蓬勃兴起。从当时的文献中不难获知,以胡瑗为代表的太学的活跃情状令大量有识之士奋发起来,例如全祖望在《宋元学案》卷六《士刘诸儒学案》中写道:“庆历之际,学统四起。”其具体囊括了齐鲁的士建中、刘颜,浙东的杨适、杜醇,永嘉的王开祖、丁昌期,浙西的吴师仁,关中的申颜、侯可,蜀地的宇文之邵等。这些地方性的研究共同孕育了北宋道学。

然而以往谈及宋初道学之渊源,往往会提到石介、胡媛、孙复。正如全祖望所指出的,胡瑗与孙复兴起之时,福建的陈襄也曾讲学于海上,“其所得虽尚未达到深粹之境界,但已经略见大体,与胡瑗、孙复可说是同调”。然而,以往学者在追溯宋学渊源时往往不会提取陈襄,严格来说这是有疏漏且不妥的。因此,本文将陈襄作为讨论对象,深入挖掘与阐释其思想在本体论、心性论与工夫论上的体现,旨在进一步丰富宋初道学草创时期的学术研究,进而重新审视与充分探讨宋初道学的特质和地位。

形上之本的追思考究——“道有变化”的本体论思想

《中庸》的题解及其形而上维度

事实上,就文本呈现及研究视角的基本面貌而言,宋代道学的繁荣与兴盛,往往与对先秦儒家经典本文,特别是对孔孟的“尽性知天”之说的重新注解来阐发己见密切相关,其中尤以《中庸》与《大学》最堪关注。因而,关于“中庸”二字的题解,自古议论颇多。例如,郑玄、孔颖达分别以“庸”为“用”或“常”,以“中”为“无过无不及”。而陈襄则同样将“庸”释为“用”之意,但对“中”的内涵都作出不同的解读,他在《中庸讲义》说:“中者,性之德也。庸者,性之用也、常,人受天地之中以生其性,莫非善也。”“中之用有五:仁、义、礼、智、信是也。循是五者而行,则可以为万世长久不易之道,故曰‘中庸’。”由此可见,陈襄是用“性”来解释“中”,即作为“天下之大本”的“中”与人出于本性的“德”具有内在的一致性。但“天地之中”无疑具有逻辑层面的先验性,“人之性”本质上有赖于“天地之中”才得以生成,并作为其在人伦社会的显现与阐发。因此,“中之用”即可具象化为“五常之性”“仁、义、礼、智、信”在生活世界的实践与展现。只有遵循“五常之性”而运行,亘古不变、永世长存的“道”才能显现出来。从中可知,陈襄关于“中庸”的这一阐释,在某种意义上开启了从形而上学维度的本体论来实现对儒学的重建。

性理之学与“性出于道”

以上可以看出,陈襄以《中庸》为根据,把“性”的问题放在学问的中心位置,以“圣人理性之学”来表达对“性”的追求。此外,在“性”与“道”的关系问题上,陈襄断言“(性)与天地同出于道。道者,先天地而有,《易》曰‘形而上者谓之道’是也。道有变化,故有气也、形也、性也,三者并立,而五材各具焉。气升而上以为天,故有五星之明;形降而下以为地,故有五行之质;性命于两间以为人,故有五常之道……则是人之性与天地同出于道,而神于万物”。陈襄并没有同先前的学者那般,把“道”看成是由“性”转化而来的,而是把“道”看作一种自在的存在,即作为形而上的“道”变为了“气”“性”和“形”。其具体过程如下:首先,“气”的上升就成为天,并由此形成昼夜与四季,故能掌握万物之阴阳运转;其次,“形”的下沉就成为地,故能左右万物之刚柔境地;最后,“性”便成为人,这是天地万物之“道”的演化与作用。由此可知,一方面陈襄关于“道有变化”的理论框架,将“道”提升到了高于天地与人性的地位,呈现出先验、形而上的特质,颇具本体论的色彩;另一方面,“人之性”与天地皆根源于“道”,并且由“道”变化而来,这也正是人之所以能够通过“复性”以上达天道的理论前提。因此,“天道”在现象世界的实现与否可映射为对“五常之性”持守能力的强弱,某种意义上也是后来理学家之所谓“工夫”。

性情之说的圆融一体——“以性驭情”的心性论思想

性情之辩与“同体异用”

既然“人之性”作为形而下的具体体现,皆出于天道,且“不待学而后能”,而“道”是作为全善的存在,那么不论是“圣人之性”还是“众人之性”,就其原初而言必然都是纯粹为善的。而在陈襄看来,之所以会有恶的产生,是因为“性与物交”必然伴随着“情”的产生。而“情”作为“性与物交”所带来的一个必然结果,其本身却不必然为善或恶,事实上“喜怒哀惧爱恶欲”并不是“情”本身,而只是作为“性”在与不同的外物相接触中所演化出来的“情”的具体形态,因而存在善恶之分。而对于情的性质划分,陈襄是从“情”与“性”之间的作用关系来把握的,倘若“情”的表现能够置于“正道之性”的统摄之下,中节而不逾矩,那么“情”自然作为善而存在;倘若“情”的表现超脱了“性”的统摄,反而以情欲拨扰了“人生而静”的本初状态,那么“情”不可避免地就表现为恶。

该如何衡量“情”是否统摄于“性”呢?如前文所说,“天地之中”与“人之性”具有内在的统一性。因此,倘若“性与物交”切合于“天地之中”,那么“情”自然由“性”所驾驭,且“人之性”也由先验转化为经验,此时作为“性”的外化形式的“情”自然是善的;倘若“性与物交”失其“本然之中”,那么此时之“情”便是不安定的,必然荫蔽或劫掠“人之性”,那么此时的“情”作为与“性”对立的存在,可能是不善的。

复性之说与“正情反性”

既然“情之已发”带来了人之为不善的可能性,那么只要处理好“性”与“情”之间的关系,控制好“情”的发挥,使之趋于中节,就可以避免恶的产生。于是,陈襄言道:“人能循五常之性而行,不为情欲之所迁夺,则其道常存,故循之谓道,离之非道也。”在这里,陈襄提到了“复性”的观点,并将其上升为持守“道”的重要途径。就前文所言,“性”莫非善,那么只要复归天性而行动,哪怕“性与物交”产生了“情”,但“情”也不能扰乱或侵夺“人之性”,而既然“性”作为“道于人”的具体形态与表现,那么作为自然法则的“道”也就能长久地留存。“道”的操持与否关键就在于能否“循性而行”。

可是该如何做到“循性而行”呢?陈襄说:“不正其情无以反其性。如此者必待学而后明,修而后复,自致曲至于能化之谓修道也。”在这里,陈襄进一步明确了“正情反性”的具体路径。所谓“自致曲至能化”,是指从某一善端发现的偏处出发,先专心于一端,再逐步推而致之,扩充放大,最终臻于上下与天地同流的境界,即“性”的充分回归。此外,在陈襄看来,“正情反性”的关键和出发点在“隐微之处”的中正与否,“夫中庸之学,治心养性,必自于隐微……吾所可欲,正而公者,善也,性也,吾则而守之;吾所不欲,邪而私者,恶也,情也,吾拒而弗行也”。因此,从隐微之际出发,辨性情、明公私、知善恶,守正拒邪是陈襄“尽性之说”的具体方法,虽然还较为隐晦含糊,但我们也可以从此处窥见陈襄更为注重从“正心”出发,在“心”上做功夫,以致诚明。

圣人可学的理路探寻——“诚明之学”的工夫论思想

圣人之学

在形而上的层面讨论了“性情之说”后,陈襄接下来则是从圣人与常人、君子与小人之辨来继续探讨“性情”关系在形而下的具体体现。

“惟君子为能明性之善,闲邪窒欲,择乎中庸而守之,故曰‘君子中庸’。小人性以情迁,动而违道,徇乎邪欲,是以反中庸也。君子之中庸,所以能守之者,以其道为君子,知中庸之不可离,离之非道,故庸言庸行,时不失其中焉。小人之中庸,无以异乎君子之中庸,所以反之而不行者,以其道为小人蔽于情欲之自私,而不知戒忌畏难也。”

在陈襄看来,圣人之性与众人之性本质上别无二致,莫非善也。从这点来说,意味着其扬弃了汉代以降,尤其是董仲舒将“性”区分为“圣人之性”“中民之性”与“斗筲之性”三品的标准,就此而言,应该将其视为一种合理的阐释。在此基础上,由于众人之性更容易被后天的情欲所荫蔽或侵扰,而难以通过反省自身而复归“天命之性”,以至于原本所持有的“天道”也逐渐消亡;而圣人则相反,其能够不断通过“内修于心”来达到本性之诚明,并效法于天下,这样后天人为的情欲也无法使之变动。也就是说,圣人与常人的差别就在于对“性”的持守能力的强弱,圣人能“循性而行”是“性”的体现;常人之性总为情欲所左右,则是“情”的体现。“性”与“情”在形而上的对立转化为了“圣人”与“常人”在形而下的对立。

但陈襄并不认为圣人与常人之分是先天命定无法改变的。在《送章衡秀才序》中,陈襄认为:“圣人者,天地之合也;贤人者,求合乎圣人者也。然则圣人不世出矣,乌乎合?曰:存则合乎人,亡则合乎经。颜渊氏合乎人,孟、荀、杨、韩合乎经,其事则同。”也就是说,在陈襄眼里,尽管圣人生而知之,天赋完美,是与天地境界相同的人。但贤人乃至常人只要能够做到“如若圣人在世就直接追随圣人,当圣人已不在时,便依据经书”。那么仍然可以达到圣人的境地,例如,颜回追随孔子,而孟子、荀子、扬雄、韩愈则只能根据经书来达到圣人的境地,故经学是贤人乃至常人达到圣人境地的关键。

诚明说与隐者的分类

陈襄在《召起居注进诚明说》中谈道:“生而不动之为诚。知而有为之谓明。正而不邪谓中。三者立。天下之能事毕矣。圣人者先得乎诚者也。”“诚至于高明博厚而不息也,然后能定明至于广大精微而不惑也,然后能应。聪明不足以自任,权势不足以自私。”在这里,他对“诚”的含义与重要性作了进一步界定,所谓“诚”,“就是不刚愎自用,以无私率直的态度对外界的各种个别的秩序作出适当的反应”。因此,在陈襄的理论框架中,“诚”不仅是最高尚的道德标准与道德境界,即作为三纲五常之本、治国安邦之道而存在,而且是可以作为增强道德修养,提升伦理境界的目标指向。同时,陈襄还提到,“好学以尽心,诚心以尽物,推物以尽理,明理以尽性,和性以尽神,如是而已”。这就是把心与物的关系看成学习最重要的一点,使人们“存正去邪、存公去私”,进而达到遇事分析其中的道理,办事公正,从而自觉约束自己的行为,最终实现行为与天地的合一。

此外,陈襄对隐者的关注与扬雄对“明哲保身”的阐述近乎一致。陈襄在《与章表民书》中谈道:“隐居求志,古人尚之。然有圣人之隐,有贤人之隐,有介夫之隐。圣人之隐,乐天以俟命,时未可而潜,时可而跃者,蜿蜿蜒蜒,莫知其神,尧、舜、伊尹是也;贤人之隐,养气以畜德,庸言庸行,居贫贱而乐,颜、曾是也;介夫之隐,但洁其身而不累乎世,足以自牧而不足以忧天下,长沮、桀溺是也,是则君子不为也。”在这里,陈襄把隐者分为“圣人隐者”“贤人隐者”“介夫隐者”三种。“圣人之隐”能够安于自己的处境,等待天命的安排,在时机尚未成熟之时,能够做到潜隐不行,唯德不争;待到时机成熟,便能出仕而行,以效天下。“贤人隐者”能够做到修养内心的正气,进而蓄聚自身的品德与器识,主要体现在保持平常的言行而不僭越,哪怕是贫困潦倒,但也不卑不亢。而“介夫隐者”在陈襄眼里是被贬低甚至厌恶的存在。因此,在这里陈襄必然是较为推崇“圣人之隐”与“贤人之隐”的境界。但不论是“圣人之隐”抑或是“贤人之隐”,其共通之处在于安贫乐道、不慕荣利之志,以及不论境地如何,皆能泰然处之。这也即陈襄所述的“诚”的境地,而只要不同阶层的人皆能达到“诚”,整个社会就能渐趋于道德完满的境地。

就陈襄而言,其学问虽然在闽中地区被广泛流传与延续,广为人们赞誉,但不久便去向不明,并没有形成系统性的理论框架,这不免让人颇为遗憾。也许是因为他虽抱有总结其经学方面著作的志愿,但由于长期在中央官署活动,又奔波各地仕宦,没有更多精力与时间作进一步钻研,便志愿未遂而殁。但不论如何,陈襄是宋初较早通过对《中庸》《周易》等典籍的重新注解实现对儒学的思辨化阐释与改造,其在本体论、心性论与工夫论上的理论建构,一方面为应对佛、道对儒学的挑战与诘难提供了有益探索;另一方面,这一新型的研究思路也是对儒学研究方法的开拓创新,为后世理学家开辟全新的理论范式奠定了基础。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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