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孙道亮,舞不起来的龙灯
作者: 祖晓谦车开过邹平三八水库,水面倒映着北方工业小镇冬日惨白的天空。孙道亮告诉南风窗,他曾经无数次夜里徘徊在岸边,想要跳进去,“洗刷我的罪,一了百了”。
当时轻生的由头,在2025年成为了非遗博主短视频里的爆点:“你见过为了一盏灯,把自己儿子害了的人吗?”“2014年,老孙的孩子出生了,他的手里甚至拿不出1000块钱:‘9块9包邮的这种奶粉,就给孩子吃了。’劣质奶粉和消化不耐受,很快就让孩子生了病。老孙住的地方,离县医院只有30米,却因为承担不起医疗费,失去了这个还不足100天的孩子……”
“家破、人亡,就发生在我身上。”孙道亮说。卖车、孩子夭折、负债20多万,他认为他付出的这一切,都是为了复原已经失传30年,有“八大独一无二”的孙镇龙灯。
但舆论更多地认为他是在自我感动。2019年7月,“孙镇龙灯制作技艺”被列入第五批县级非遗名录,但不少网友看了视频截图,认为孙道亮“走火入魔”,称其制作的龙灯造型粗糙滑稽、毫无技术含量:“你这个龙灯,失传就失传了吧。”
什么技艺值得用家人的生命来托举?这是不是一场老旧悲情叙事翻车的宣传炒作?在光电技术如此发达的现代,坚持留下两条点牛油蜡烛的纯手工龙灯有什么意义?过往的牺牲演变为网暴的导火索,甚至有人猜测“他吃喝嫖赌把家败光了,跟他喜欢玩灯没有一毛钱关系”。
“最好的一件事情就是我知道它(孙镇龙灯)是好东西;最悲惨的一件事情就是,只有我知道它是好东西。”45岁的孙道亮,一直渴望他心目中“960万平方公里土地上唯一仅存”的孙镇龙灯被了解、被认同,为此过着一种别人看来“反直觉”的人生。现在,他迎来了人生迄今为止最多的关注,也陷入了一个“七年级就辍学的普通老百姓”难以挣脱的舆论螺旋。
2025年2月,南风窗前往邹平市及其下辖的孙镇,寻访让孙道亮痴迷到透支全家未来的龙灯,并尝试了解被贴上“潮霸(山东方言,指傻子、行为怪异)、疯子、败家子”标签的他,究竟是个怎样的人。
“孙镇龙灯,申请出战”
某种程度上,这场网暴是由孙道亮自己主动“发起”的。
“中国14亿人口,99.999%没见过孙镇龙灯。”孙道亮说。春节前,他向李子柒、江寻千、南翔等非遗博主“广发‘英雄帖’”,邀请他们来孙镇拍摄。“你如果是普普通通一个人,多数人不会来找你,对吧?”
孙道亮向我打开了他的私密作品列表。起初,他对外传递的讯息“比较正能量”。2023年5月1日,他第一次上传龙灯视频,淄博与邹平一街之隔,对面烧烤热火朝天,“喜迎全国流量”,他“真是急死了”,在火龙翻飞的视频上写道“把咱全中国唯一的火龙灯请出来,龙腾串香,迎全国宾客”,带上“孙镇龙灯申请出战”的tag,加上他自己,获赞8个。
“没有搭理咱的!你不把你的悲痛、真实经历说出来,投稿给大博主,人家不会一个个视频去了解你这个东西的。一看简介没什么吸引力,人连回都不回,你想再发一条,就发不过去了。”
孙道亮想要孙镇龙灯被世人重新看见的行动,其实早在20年前就开始了。他是伴着龙灯和锣鼓声度过童年的,龙灯的特色之一就是由陀螺仪和不倒翁复合而成的“龙胆”,类似滚灯,不管舞动幅度多大,纯手工熬制的牛油蜡烛都能始终保持朝上,火光不会熄灭。“只要闻到牛油味,就知道是龙灯来了,一年就这么一个期待。”
邹平工业发达,八十年代开始,孙镇村民们纷纷进厂打工、迁居县城,舞龙习俗没落,6岁那年,孙道亮最后一次在孙镇大街上看到龙灯。“咱农村‘空心化了’,”无力抵挡时代浪潮的孙道亮学会了这个书面用词,“孙镇龙灯就消亡了。”
“咱农村‘空心化了’,”无力抵挡时代浪潮的孙道亮学会了这个书面用词,“孙镇龙灯就消亡了。”
从小,他就对龙灯感兴趣,随着年岁的增长形成执念。五六岁的时候,大人不让他进做龙灯的地方,怕小孩子弄坏东西;等到他20岁出头,又跟做民间借贷的邻居商量拿个两万块钱复原龙灯,邻居心下觉得做灯是个血本无归的买卖,要求他提供抵押物,他两手空空,只好作罢。
孙道亮去档案馆和党史办寻找孙镇龙灯的痕迹,工作人员反复翻阅县志,没有资料留存。“2013年前,孙镇龙灯没有任何影像记录,一丝布、一根木头都没有。”能证明孙镇龙灯存在过的,只剩人的记忆。
2013年孙道亮回老家,碰上了一场做龙师傅的葬礼。这一年他手底下有三四万,原本打算按揭买楼:“老百姓存钱,不就是为了车、房这些吗?楼可以再买,但是我不确定老人家什么时候会去世。”
对龙的结构、工艺一无所知的孙道亮感到“时不我待”。他辞去纺织厂的工作,找到了家族里会制作龙灯的老爷爷(爷爷的父辈),老爷爷告诉他村里会制作龙灯的还有三个人,孙道亮把他们全部请来,备好酒菜请教材料、手法。
父母不支持他,他谎称有人相中了龙灯,投钱请他代工。孙道亮心想,自己三四万的预算已经绰绰有余,目标是依据老手艺人们的口述凭空把龙复原,留下记录。
孙道亮没想到,光是筹备原材料就花了两个多月。比如用竹子扎制的圆形龙圈,两条龙一共需要700个,不同于绝大多数龙灯的龙圈竖着平行排列,孙镇龙灯将龙圈交叉捆绑,来保证内部龙胆灵活转动的空间,与之匹配的竹子韧度多少、强度多少,没人说得清楚。
孙道亮不得不南下,去不同竹林带回样品,给老人们上手测试。“满世界去问,满世界去找,只要你出了大门口,你走的每一步都需要花钱,一算账花了3万块钱,一半的材料还没准备好。”孙道亮当时开的车原本是7万元购入的,为了赶紧缓解资金压力,“3.8万元就卖了”。
掏空家底后,孙道亮和老爷爷还有做木匠活的父亲三人又一同制作了两个半月,两条龙灯才完整面世,每条制作成本超过5万。“龙灯做好了,选择题又摆在你面前了——你要不要舞动它?”
舞龙,天大的难事
龙做出来不舞,就是两条“死龙”,没有用处。但要把龙舞起来,“不是捏面人、吹糖画,我一个人挑着个担子出门就行了”,孙道亮说。
做龙可以自己死磕,而舞龙高度依赖集体协作。决定要舞,就得两条一起齐齐整整地出龙,舞满一场35到40分钟。但每条龙最少需要10个人擎龙把,“少一个人都玩不起来”。两条就是20个人,加上12人的锣鼓队,龙头龙尾重量最大、动作难度最高、体力消耗最多,再算上4位中场替换的人员,舞一次龙就要出动36个人。
龙做出来不舞,就是两条“死龙”,没有用处。

找人,就要花钱。2025年,邹平劳动市场上零工的平均价格是230元每天,2013年孙道亮给人一天算100元工钱。那时微信没有普及,他只能对着电话号码一个个通知,有的号码前一天记下,第二天就打不通了,有人前脚答应,后脚又说“有事”“上班去了”。
“最开始叫30个人,最后真来的连20个都不到。”孙道亮说,“人不会挣你这几天的钱的,人有些别的活,还能不干了吗?你又得找人!这么多天,一直重复地找人,每天都找人。”
另外,“冬天得烧炉子,中午还要让人家喝水、吃大锅饭、抽烟,怎么着也得滋溜上两口小酒”。孙道亮卖了车,妹夫借了一辆车供他在县城和老家往返交通,“不还得给人加油吗?”桩桩件件都要用钱。
孙道亮手头只有几百万像素的二手手机,为了郑重地给失传近30年的龙灯保留第一份影像资料,让孙镇下一辈也有做龙、玩龙的记忆,他给当时山东境内最火的新闻节目小么哥《拉呱》打去电话,对方答应春节前派专业团队来孙镇拍摄。
“要上电视,绝不能做得难看”,想正经舞一次龙,不是人到齐了舞一会儿那么简单,“有难度的动作,不经过大量排练是做不到的”。但除了个别父辈还有舞龙的记忆,孙道亮临时招募的“外行”们对动作要领一无所知,正式拍摄前,他们整整排练了7天。
孙道亮爱惜自己亲手做出来的两条龙,于是购入了两条竞技龙灯先给大家练习基本动作;孙镇大队的锣鼓会在婚丧嫁娶时被借走,“公家的”他不好意思一直占用,又花了近5000元配置了两面新鼓和锣、钹、镲,确保排练不中断。
最终拍摄那天,当光彩夺目的龙灯如愿翻飞在镜头里时,心焦的他嘴上已经长满了燎泡。
过完年,村里又推选孙道亮带龙灯参与元宵节文艺汇演,他舍不得放弃难得的舞台,又自掏腰包组织队伍排练了5天。年后有人外出上班,反复找人的噩梦重演。他向表哥、表姐、姑姑、妹妹都借了一圈,父母也承担了相当一部分杂费,才覆盖了所有开支,此时他已经负债近20万。
“咱就一个人,一个普通老百姓,咋熬过来的呀!”孙道亮带我回到每年舞龙的地方,小时候大家没有正式工作,只有农忙农闲,村头总是很热闹。“曾经大队里100多口子人一起,忙上半个月,临过年才能展示出两条龙灯来。”周围村庄每年出龙灯,还会来孙镇拜庙。
舞龙的夜里,大家分成三队轮流上场,相互比拼较劲,路过商户门口就玩一个花样,对方点燃鞭炮迎接,送烟送糖送瓜子,给30、50元的钞票。物资收回来后,村里大队扣除垫付的舞龙成本后平分给所有参与的人,“没有人嫌多嫌少”。
现在,孙镇大街上冷冷清清,没什么人走动了。劳动的标价前所未有地清晰,龙灯被人遗忘,舞龙就成了天大的难事。全镇老少的夹道欢呼,变成了孙道亮的独角戏。他求着请人放上两挂鞭炮,既是因为不再能掏出钱,更是为了一个传统里欢迎的意头,“不能委屈着咱龙灯”。
“再给龙灯续上10年的命”
孙道亮不愿意同记忆作别。第一次做好的龙灯尘封11年,竹子、绳结都老化变脆,“就剩下这最后两条了,破破烂烂”,已经无法再舞。2024年是龙年,他意识到大儿子已经20岁了,“随时可能把儿媳妇领进门,到时候她不支持(做龙)咱也没办法了。我可以顶住父母、家庭、对象的反对,谁的话咱都可以不听,但是咱得听儿媳妇的”。

他因此觉得“时不我待”,瞒着全家在县城租下一间仓库,偷偷囤积材料,11年前的电话打不通,他就循着原来的地址找回去,竹林易主,好在竹子还是原来的竹子,囤到“沉没成本太高”家人无法拒绝的时候才开口。2024年3月,他再度辞去工作回到了孙镇2013年做龙的那间老屋,“再给龙灯续上10年的命”。
“‘一夜鱼龙舞’,这是宋朝的辛弃疾写的。”他告诉我,“说的是不是咱不知道,不过现在来说,这个场景就只能应用在孙镇龙灯身上。”
老屋有近百平,西面墙上安着一面大镜子。在孙道亮看来,残破的龙头是神圣的东西,夜深人静时一人独守,“像在深山老林的佛堂里”。虽心知“佛是保佑人的”,但没有动静也会觉得害怕。短视频成了他的陪伴,也成了他自我表达的渠道,他希望“展示孙镇龙灯的重要、精彩,让更多的人加入进来保护孙镇龙灯”。
2024年5月,孙道亮开始认真地上传视频讲述自己“11年的期盼”。他还直播做龙的过程,然而因为步骤太过单调枯燥,只有三两位观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