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蝈蝈

作者: 老藤

在地志办任职的老国以养蝈蝈为乐趣,一次意外事件让县长关注了他,不久老国便被调任文旅局,并肩负起打造“蝈蝈之乡”的重任。老国能否以蝈蝈为契机打开当地文旅事业新局面?他珍爱的红蝈蝈又能否找到良配?或许虫与人皆身不由己。

养什么也不如养蝈蝈,对于老国来说,蝈蝈是他生活中不能缺少的伙伴。

老国对富洲县境内每一种蝈蝈都能如数家珍,什么翡翠蝈蝈、铁皮蝈蝈、草白蝈蝈、杂色蝈蝈等等,只要有人开个头儿,接下来的文章他肯定能做下去,而且会做成一篇情节动人、逻辑顺畅的长文。有好友劝他:“你大小是个中层干部,养什么蝈蝈呢?好好做官才是正道。”老国听后淡淡地一笑。心想:“养蝈蝈是单纯的养蝈蝈吗?促织国之道,也是人之道。”老国单位后面有块麦田,因为盛产蝈蝈,老国称之为促织国,促织国是老国心中的圣地。

这个夏天老国可谓春风得意,因为他拥有了一只红蝈蝈。红蝈蝈十分罕见,堪称蝈蝈界的大熊猫。红蝈蝈头大腹圆,短翅如鳞,振翅响亮,通体除了翅膀外皆为红色,形状恰如一枚红玛瑙雕成的工艺品。

得到这只红蝈蝈纯属意外,说意外,是老国自己也没想到有这般好运气。老国说红蝈蝈是促织国对他的恩赐,心心念念,必有回响,他心系促织国,从春到秋,每天中午都雷打不动地到促织国巡视一番,这种坚守感天动地有所回报也是常理。

老国喜爱蝈蝈没有理由,就是喜欢,爱是不需要附加条件的。老国看见可心的蝈蝈就像单身汉见到美女一样,目光会沙沙沙放电。给老国这一爱好加以诠释的是他的女下属袁芳,袁芳对国学颇有研究,她考证国姓与蝈蝈有关。国姓由姬变国,是因为战国时期的子产,子产的父亲字子国,日夜以赏玩蝈蝈为乐,子产耳濡目染也喜爱上了蝈蝈,并从养蝈蝈中悟出了治国之道,遂成名闻天下的政治家。子产的后人便以子国的国字为姓,其中有尊崇祖先之用心,也有喜爱蝈蝈之美意。对这个考证老国将信将疑,作为方志专家,老国对子产也有所了解,人的开悟的确需要某种介质,子产统治郑国三十年,蝈蝈就是他深悟治国之道的介质,天道远,人道迩,虫道一,能御蝈蝈者必通治国之道。老国爱好专一,他从不正眼看那些斗鸡走狗之辈,觉得那些玩意儿没有多少文化含量,而养蝈蝈则能上升到某种空灵的境界。当然,这只是老国心里的小想法,他从来没有对别人说过,包括对张口闭口就是之乎者也的袁芳也没说过。

老国在富洲县地志办当主任,实打实的正科级,虽然这个职位与县政府其他委办局的头头儿相比,属于小鱼穿在大串上,没什么实权,但毕竟级别相同,开会都坐在一个方阵里。老国四十有五,在县管中层班子里年龄已经偏大,有人说干部的上进心与年龄成反比,老国深以为然。地志办归县委办代管,他和县领导没有机会接触,一年到头,没有哪个县领导会到地志办调研,领导调研是风向标,风总是往热门刮,这一点老国并不盲目攀比,比地志工作重要的单位太多了,老国自己掂量掂量也觉得领导来地志办没啥可调研的,县报记者的新闻稿都没法下笔。但老国大小也是个头头儿,需要稳定军心,便经常以古人为例来鼓励下属。老国激励下属从来不讲空话,喜欢以大家耳熟能详的古人为例子说明地志办的重要性,他说地志办就好比古代的编修,文章太守欧阳修做过,书法大家董其昌做过,北大校长蔡元培做过,名人都能做,咱们还有啥不平衡的?名人的例子一举,大家便增强了荣誉感,觉得这工作干得值。地志办的主要任务是修志和编撰年鉴,年鉴一年一本,县志二十年修一次,慢节奏的工作就像电量不足的石英钟,好半天才会跳一个格。老国觉得总是这样会让人懈怠,人嘛,不能太闲,他就鼓励下属有点业余爱好,他对下属们说:“不为无益之事,何以遣有涯之生,种点自留地吧,只要不影响修志和出年鉴就行。”

老国办公室有自费购买的恒温柜,专门用来繁育蝈蝈,蝈蝈虽皮实,但对温度要求极高,恒温柜温度保持在30度左右,老国每天至少要查看三遍温度计,生怕有什么闪失。有一次单位夜里停电,老国硬是打车赶到单位把恒温柜搬到了家里,导致腰间盘突出,难受了好些时日。老国办公桌正对面原本有张世界地图,被老国换成了许多蝈蝈标本,这些标本皆来自屋后的麦田。省农学院一个生物专家闻名而来,在参观了老国繁育蝈蝈的设备、方法后,说老国繁育蝈蝈的水平在国内已经居领先地位,可以写篇论文发表在核心期刊上,定会名利双收。老国没有写,说自己养蝈蝈就是讨个乐子,是对祖上的一种交代,与名利无关。老国不仅繁育蝈蝈,还喜欢用麦秸、席篾、柳条编制蝈蝈笼,他编的蝈蝈笼有葫芦形、宝塔形、螺旋形、宫殿形,可以当成艺术品收藏。老国安贫乐道,行事低调,除了养蝈蝈,对其他事情兴趣不大。年末,县委组织部的彭部长找老国例行谈话,说老国你在地志办已经干了十五年,有没有交流的想法。老国说没有,自己就是一只草生的蝈蝈,在促织国里蹦跶蹦跶就行啦,要是交流到大树上是福是祸不好说。彭部长是个刚过不惑之年的女性,圆润的脸上总是带有格式化的微笑,说话字正腔圆,她问:“地志办怎么成了促织国?”老国说地志办不是促织国,促织国是屋后那片麦田,麦田附近有山有河,盛产大肚蝈蝈,他便给麦田起了个促织国的名字。彭部长微笑着说:“听说过小人国,还真没听说过促织国。为什么将蝈蝈叫促织呢?”老国说古人的意思是听见蝈蝈叫,秋天很快就要到,女子该织布添衣开始忙碌了。彭部长点点头:“这个寓意蛮积极的嘛。”彭部长对老国不挑不拣的工作态度很认同,在几次会议上讲话都举了老国的例子,说你们挤破头争着去好单位,境界都哪去了?能不能像国成安同志那样淡泊名利,在促织国边上一坐就是十五年!干部们交头接耳不明白促织国啥意思,彭部长便进一步解释说,促织国就是地志办屋后那片麦田,是城郊,县里除了地志办,哪个单位在城郊?哪个单位没上楼?就地志办那栋平房还和麦田长在一块。彭部长如此宣传老国并没引起什么共鸣,因为在大家眼里老国是个可有可无的人物,没啥社交圈子,很多中层干部甚至不认识他,而县里的好单位依然热门,争抢者大有人在。

老国有三位下属,一个是比自己大五岁的老纪,曾在乡镇当副职,因为制止村民焚烧秸秆不力遭到上级问责,被调整到地志办成了虚职。老纪对地志办工作打不起精神,他喜爱钓鱼,交了一批钓友,因为不做防晒保护,老纪看上去不像坐机关的干部,活脱脱一个从高原下来的康巴汉子。另一个就是对他姓氏做了考证的袁芳。袁芳比他小五岁,对国学颇有研究,古典诗词张口就来,她的微信公众号叫“袁芳怎么看”,这让人联想到电视剧《神探狄仁杰》里的那个元芳。袁芳属于墙内开花墙外香,外地经常有机构请她去讲座,她身着唐装,手持檀香扇讲传统文化的视频在网上点击量数以万计。袁芳在国学上常爆雷人观点,比如孔子好色、庄子有癔症、屈子有信仰洁癖等等,令听者错愕,令专家顿足。年轻干事小白则细高如青笋,爱好文学。小白说自己上学时被毛毛虫蜇过,一度很排斥各种昆虫,到地志办后这种排斥有所改变,因为受老国影响他也喜欢上了蝈蝈,他的梦想是当个专写昆虫的小说家。老国深谙“宽以得人”之道,对下属管理相对宽松,三位下属也投桃报李,从不忽视老国,比如老纪去沙湖钓鱼,会事先给老国打个招呼,他不说去钓鱼,而是说到沙湖散散心。老国明白,老纪心里有疙瘩解不开,需要隔三岔五去沙湖散心。当然,他知道老纪去沙湖是钓鱼,老纪鱼钓多了,有时会带到食堂给大家改善伙食,这种乡镇干部的大方赢得了大家的好感。袁芳也懂规矩,她周末到外地如果周一赶不回来,会发微信给老国解释一下,解释的理由不会提航班、车次等原因,而是实话实说,想多走走多看看。袁芳不打诳语,包括对自己的爱情,她一直单身,问她原因,她说几个追求者都下半身发达,上半身空虚,进到寺庙连儒释道都不分清就下跪叩首,这样的男人不是她的菜。小白是选调生,在偷偷写情感小说,他主动提出在养蝈蝈上给老国当助手。老国自然不会答应,说你不能给我当助手,养蝈蝈毕竟是业余爱好,你年轻上进,要专注主业,我不能把你带偏了。老国思考过自己与三位下属的关系,融洽的原因是因为没有利益冲突,利益是试金石,考验着人与人的关系。老国获得这一认识当然是受蝈蝈启发,蝈蝈生性争强好斗,但只要把物理空间分割好,他们就会相安无事,蝈蝈之间争斗的焦点也在利益上。

发现红蝈蝈纯粹是个意外。

地志办是排老旧平房,分成四个板块,最东边一间是主任室,南北通透,透过北窗可以瞭望麦田。中间一个是带隔断的大办公室,还有一个小会议室,最西边是小食堂。被老国称之为促织国的麦田隔两年会轮种,但只是小麦和大豆轮种,并不种其他作物。麦田东侧南侧有水沟,西侧和北侧是连绵的丘陵,这种环境特别适合蝈蝈生存。在发现红蝈蝈之前,老国已经在这里发现了四种蝈蝈,最多的当然是养眼的绿蝈蝈,其次是肚子像水饺的草白蝈蝈,还有长着一张马脸的杂色蝈蝈和个头较小的铁蝈蝈。各种蝈蝈多会于此,给麦田起个促织国的名字并不为过。

老国午饭后喜欢带着网兜到促织国遛弯,他遛弯可不是锻炼身体,目的是逮蝈蝈。一天中午,老国带着引叫器在水沟边闲逛,忽然听到了蝈蝈的叫声,声音很独特,是一种全新的振翅节奏,“蛰蛰,蛰蛰,蛰蛰,……”,两声一组,短促响亮,清脆入耳。老国蹲下来仔细观察,结果发现一只爬在牛筋草上的红蝈蝈。老国心跳加快,血压陡升,哎呀,红蝈蝈!这可是宝贝!算上红蝈蝈,这里蝈蝈品种已经达到五种,如此小的区域,荟萃了这么多的蝈蝈,可见这里称促织国真的名副其实。

红蝈蝈十分罕见,除了翅膀呈铁黑色外,通体皆为红色,活脱脱一件红玛瑙雕成的艺术品。老国用网兜小心兜住红蝈蝈,说来奇怪,这只红蝈蝈如同遇见了主人一样,没做任何挣扎,带刺的前足、中足、后足都紧紧抓住丝网,只是两根长长的触角摇来摇去。老国像得了宝贝一样兴奋,一路碎步小跑赶回办公室。办公室里有空置的蝈蝈笼,是用新鲜麦秸编织的宝塔形蝈蝈笼,自带淡淡的麦香,昨天编好笼子他还想,哪只蝈蝈有福气居住在宝塔里呢?真是巧了,原来这宝塔属于名贵的红蝈蝈。

红蝈蝈不仅壮实,而且短促的鸣叫极具穿透力,它振翅鸣叫时,连走廊里都有回音,让本来就安静的办公室显得愈加静谧。老国想,古人蝉噪林逾静,鸟鸣山更幽的诗句是因为作者没听到蝈蝈叫,其实蝈蝈比蝉和鸟更能诠释幽静。

老纪、袁芳和小白都闻声而至。老纪在仔细观察了一番后说,他在乡镇工作十几年,见到红蝈蝈还是第一次,红蝈蝈对于玩家来说,售价应该不低于四位数。老纪在乡镇抓过招商引资,经济观念根深蒂固,他说若是能大批繁育红蝈蝈,地志办推倒平房盖个小洋楼不成问题。

袁芳说红蝈蝈肯定是稀有品种,价值无法估量,袁隆平当年发现了一株珍贵的野稗,靠这株野稗发明了杂交水稻,被称为一粒种子改变了世界,这只红蝈蝈说不定对昆虫界也会产生重要影响,当务之急是保护好它的基因,别让它染指其他杂色蝈蝈。袁芳在公号发了几张红蝈蝈照片,仅仅半天,点击量就超过了十万。

小白看到红蝈蝈顿时两眼放电,大声说:“有了,有了!”小白有个关系若明若暗的女友,他想送件礼物给她,女友知道他此举用意,对他提了一条要求,希望所送礼物是活的。这几天小白正在犯愁,因为他知道女友对猫狗之类的宠物不感兴趣。看到红蝈蝈,听到红蝈蝈独特的叫声他恍然大悟,女友手机的铃声就是红蝈蝈这种叫声,由此他猜测女友一定喜欢蝈蝈。他希望老国尽快繁育出几只红蝈蝈来,他要作为礼物送给女友。

老国说繁育红蝈蝈的前提是给红蝈蝈找到可心的另一半,这样才能保证蝈蝈下一代也是红的。

袁芳问:“什么样的蝈蝈才是它可心的另一半呢?”

“至少颜色要一致,还有就是红蝈蝈要喜欢对方。”老国深谙蝈蝈习性,蝈蝈在选择伴侣上颇有些挑剔。

“您把它捕来了,它怎么找可心的另一半?”袁芳问。

没等老国回答,小白抢着说:“国主任有引叫器,可以诱捕。”

袁芳嘴一撇道:“用引叫器哪里是找媳妇,明明是骗婚嘛。”

袁芳说的骗婚并不为过,老国自制的引叫器就是模仿雄蝈蝈振翅的声音用来吸引雌蝈蝈。引叫器用竹片制成,竹片与竹片之间有隔珠。使用时要隐蔽在草丛里,用手摇动引叫器,响声似快板表演开场小板的双点打法,又像磨剪子师傅摇动的惊闺,哗啦啦,哗啦啦,节奏均匀而响亮。这时候,春心萌发的雌蝈蝈自然会闻声而来。

老国说:“引叫器不是他的发明,猎人用的鹿哨要更早,用鹿哨吸引鹿是为了猎杀,用引叫器吸引蝈蝈是为了繁育,算是善意的谎言吧。”

袁芳微微摇了摇头道:“也罢,要怪只能怪那些被爱情迷惑的雌蝈蝈,自投罗网。”

食堂欧师傅是个脖子与脑袋一般粗的厨子,他属于小时工,每天中午来给四人做一顿午饭。欧师傅喜欢吃炸蝈蝈,不敢对老国讲,就偷偷怂恿老纪,说油炸带籽蝈蝈最有营养,比炸蚂蚱和蚕蛹味道强百倍,能不能让国主任捕些蝈蝈回来中午加道菜。老纪摆摆手道:“要说你去说,国主任拿蝈蝈当孩子待,你却想油炸了解馋,亏你想得出。”欧师傅也不敢说,他知道自己要是一说,小时工这份差事就没了。

老国觉得红蝈蝈金贵,至少该给配备两个笼子,便用精心挑选的席席糜又编了一个方形蝈蝈笼,席席糜抗挤,可以放到双肩包里,这样下班可以把红蝈蝈带回家。地志办是平房,窗子没安防盗网,红蝈蝈万一被人偷了去,无论如何是追不回来的,因为蝈蝈被盗即使报警也不会受理,任务繁重的警察不会为一只昆虫立案。

除了地志办三位同事,在养蝈蝈上老国也有几个同道,但他们都没有老国上心,也没有心得可交流,为此老国时常会有点知音难觅的孤独感,让他感到高兴的是姜副县长也开始喜欢蝈蝈,因为平日总是板着脸的姜副县长让司机来要蝈蝈。姜县长的司机五大三粗,话不多,只说了一句:“姜县长想要只蝈蝈在家里养。”老国没有多问,从饲养的蝈蝈里挑了一只强壮的绿蝈蝈,连同一个编织精美的蝈蝈笼给了司机,告诉他在饲养上有什么问题可以来电话。

姜副县长要去蝈蝈不久,便升任代理县长,老国听到消息,特意制作了一个绿蝈蝈标本送给司机,请他转交给姜县长,但送去之后便没了下文。他也没有问,一只镶了木框的蝈蝈标本,也许姜县长没放在眼里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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