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梦

作者: 邓安庆

男孩被好赌的父亲带离学校,去城里寻找离家出走多年的母亲,他成为父亲要挟母亲的一个筹码。迫切想见到母亲又不甘心成为父亲“帮凶”的他,将做出怎样的选择?而母亲,面对这世界上自己最恨与最爱的两个人,是选择归家还是留在异乡闯出一番天地?

道路时通塞,江山日寂寥。

——〔唐〕杜甫《归梦》

父亲站在教室门口时,全班顷刻间安静了下来。有一种巨大的不安降落在我的身上,倘若我站起来朝他走去,事情就会往不可挽回的方向发展。过去父亲除了开学送我来报名,余下的日子他不会来的。此时他的突然出现,只能说明一个事实:有大事要发生了,而且,有可能不是好事。父亲脸上没有一丝笑容,胡子拉碴,嘴唇发白,双眼全是血丝。我们的目光在教室中央相会后,全班同学都默默地目送我起身往外走去。父亲退到走廊上,等我走近后,声音嘶哑地说:“收拾一下,跟我回去。”我本来想问他出了什么事,但他明显不太想说下去。进了教室,我胡乱地往书包里塞了几本课本,就跟着他往楼下走。他的衣服后背上全是灰,我想伸手帮他拍一拍,他却转头过来说:“我已经跟你班主任请了一个星期的假。”我心猛地一沉,真的有大事发生了。问他原因,他就催着我快走,否则来不及了。整齐响亮的朗读声传来,晴朗的天空下,阳光热烈地洒在操场上,父亲牵我的那只手却冰凉异常。我莫名地想逃,父亲却不容分说地把我抱起放在自行车后座上。刚一出校门口,父亲猛地蹬起车来,往家的方向撵去。

让我不解的是,父亲火急火燎地赶回了家,却站在堂屋愣了半晌。他双手叉腰,呆呆地望向一点,我尝试跟着看过去,只是一堵空白的墙。等他回过神来,他又冲到前厢房打开衣柜,找到一个布包,随后往包里胡乱塞衣服,转头见我还站在门口,气冲冲地催我赶紧也来收拾。我不知道要收拾什么,他见状更生气了,直接从我那堆衣服里随便抓了一把硬塞到他的包里。片刻后父亲就宣告收拾好了,拎着布包,把我推出去,锁上了大门。布包捆在车后座,一等我在前面的横杠上坐好,父亲就出发了。可以肯定,我们是往市区赶。父亲的胡茬频频扎到我的头顶,屁股也硌得慌,风打在脸上生疼,但我不敢抱怨。父亲无暇抚慰我,他蹬车的频率之快,让我担心车轮会冒烟起火。可能过了一个小时,马路上的车子渐渐多了起来,也就意味着市区到了。父亲不能随心所欲地左冲右撞,只能骑一段等一段,这让他小声骂了很多脏话。终于到了市区的八一闸,往里骑一段,就到了港口码头。父亲找了个隐蔽的地方把车子锁好,拎起包,拉着我就往码头的轮渡售票处跑去。

船要到晚上八点才能出发,我们坐在候船厅等待。人不多,父亲把布包当枕头,躺在一排空椅上,嘱咐我看着点儿时间,随即就睡着了。我这才敢端详父亲,他消瘦得厉害,眼袋黑沉,两颊削了下去。前段时间他一直在外面,我不知道他在忙什么。才回来几天,他又一次要出远门,而且还特意要带上我。必须承认我是害怕的,但与此同时又是兴奋的,甚至还有一丝甜蜜,那就是我也能帮父亲做事情。这很重要,长期以来我都渴望得到父亲的承认,虽然这很难。他总是严厉地指责我这个做得不对那个干得不行,甚至冲我吼打我屁股,但现在我坐在这里,警惕地看向四周,谁胆敢过来打扰父亲的休息,都会遭到我无情的回击。我就是这么想的,双手攥成拳,眼睛瞪得老大,一遍又一遍扫向空荡的大厅,甚至期盼着有事发生,比如说蹲在门口的那个穿黄色外套的男人冲过来要抢我们的包,我嘿嘿哈哈,几拳就把他揍得鼻青脸肿,而父亲一无所知地打着鼾继续沉浸在他的梦乡里。他不知道他的儿子保护了他。他也不必知道。想到此,我激动得看向那个黄衣男人,谁知他起身往外走了。

是父亲摇醒我的,一睁开眼睛,大厅的灯光亮得我赶紧合眼。我是什么时候睡着的?这让我懊恼。不过也没有时间想这个了,赶紧跟着父亲通过了检票口,刚一出门,凛冽的江风打了过来,瞬间就清醒了。夜色弥漫,一轮明月垂挂在宽阔的江面之上,通往轮船的甲板,踩上去晃晃悠悠。我抬头跟父亲说了声“怕”,他二话不说一只手抱起我,另一只手拎着布包,迅速地往船舱跑去。在船舱第二层靠边的房间,父亲找到了我们的床铺。床虽小,也能挤得下我们两个人。其他床铺陆续有人占了,他们大多是大包小包一堆,一问都是要去外地打工的。他们问父亲带着我做什么,父亲含糊地说走亲戚。他们又问我不上学吗,父亲露出不耐烦的神情,以带我出去吃饭为借口出了房间。有一瞬间,我以为天亮了,从甲板往外看去,江面波光粼粼,对岸的青山看得分明。一声浑厚的鸣笛声响彻云霄,船身慢慢启动,往江中驶去。船头切开水面,浪声盈耳,很多人都跑了出来,趴在船舷上看热闹。我着迷地看着远处那柔柔颤动的水波,披着月光洒下的银斑,如果能一把掬在手中,想必连我的身子都会跟着轻盈地透明起来吧。

我想让父亲也看一眼,他却毫无兴致。我们到了船上的食堂,要了一份炒粉吃。父亲吃得不多,基本上是我在吃。他本来从口袋里摸出一支烟,刚要点火,立马有人来阻止。等了半晌,他又在口袋里摸,我以为他要偷偷摸摸地抽,再次掏出来的却是一封信。黄色信封,里面只有一页薄薄的信纸,上面写了一些字。父亲从头到尾看了一遍,又细细地看信封上的字。我问他是谁寄来的信,他闷声闷气地让我赶紧吃完。我假装吃饭,眼睛却始终不离信纸,父亲显然是意识到了,又把信纸塞进信封,再一次放进口袋。我立马意识到,此次如果要发生什么事情,一定是跟这封信有关,而我也是其中的一部分。那应当让我知道信的内容才是,可父亲这么防着我,让我着实生气。我偏要吃得慢,一根粉丝非要慢慢地嚼。父亲突然起身,我说我还没吃完。他让我随便吃多久都行,反正他要出去,说着就径直往外面走。我偏不要跟着他,心里虽然很想跟他走,嘴里却还在嚼着粉。

等我气消得差不多,上到二层,父亲趴在船舷上抽烟。风很大,烟雾往他的脸上扑去,他被呛到了,连连咳嗽。我刚想叫他,却又忍住了。他好像在哭?确认再三,他的确在抹眼泪。这让我一阵恐慌,我很担心他突然跳下去,被江水一口吞没。以前便听说过有人就是这么想不开的。一时间,我不知道是继续叫他,还是等在一旁,但无论如何,都不能让他离开我的视线。我从未见过父亲哭,如果见到我哭,他会手指着我的眼睛,大喊着憋回去,胆敢滑落下一滴眼泪,他都要用鄙夷的目光瞪过来,嘴巴一撇,鼻子一哼,宣告我的无能。我最受不了的就是这样的羞辱。可是现在他自己却哭了!我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他哭的时候没有声音,只是不断用手掌擦拭。船已经驶到了江中心,平稳地往东方去。月光稍微收敛了一些,几颗星子缀在天际,经过江心洲时,岸上人家亮着小小的灯,莫名地让人安心。再去看父亲,他把烟头扔到江里,转身往房间里去。我等了一会儿,跟了进去。其他床铺的人都已经睡着了,我爬上床,靠在父亲旁边。父亲手脚冰凉,让我想起在他沉迷打牌的那段日子,每当晚上回来,他总是要挤到我的被窝里靠着我取暖,那时我总是忍不住要在心里抱怨他一番。现在,他却一动不动地侧躺在那里,让我担忧。我凑了过去,把脚放在他的脚上。但我自己在外面这么久,早就凉透了,不仅暖不了他的身子,反而让他醒来,问我怎么吃了这么久。我怕吵到其他的乘客,没有说话。他也就不说话了。

月光透过船窗,笼罩着所有沉睡的人,包括父亲。我却怎么也睡不着。父亲的外套就铺在被子上,我等了许久,确认父亲已经熟睡,才慢慢地伸手去往他衣服的口袋里掏。那封信还在。又等了一会儿,我才敢把信拿到手上。趁着月光,我从信封里抽出那张信纸,费力地看了一遍:

志栋:

展信好!

今天放了假,写信来报个平安。木材厂挺不错的,我每天在流水线上负责翻看木皮,工作十二个小时。有时候事情多,要忙通宵,不过有加班费,钱就能挣多一些。这边有食堂,吃得蛮好,有肉有鱼,来到这里三个月,胖了五斤。住的职工宿舍,一个房间四个人,我跟她们相处得还不错,就是有的人说的不是普通话,我听不太懂。我自己也不怎么会说普通话,正在慢慢学说。

爸妈身体好不好?妈妈高血压,莫让她生气,让她按时吃药。爸爸的腿不好,你就多帮他一点。我现在攒了一点钱,比刚开始来的时候好多了。有时候跟厂里的人一起到街上去,每样东西都好贵,城里人生活也不容易。以前总在屋里种地,两眼一抹黑,什么都不晓得,现在出来一看,见识了很多,心里头也敞亮了好多。

我晓得爸妈的想法,但我既然决定离开,就不想回去跟那个人过日子了。这几年实在太难熬了,我劝不动那个人,也不想挨打,再那样下去,人真要疯掉了。爸妈担心我一个人不容易过生活,说实话,两个人的生活更不好过。以后要怎样,我不晓得,也想不清楚。总之,现在就想闷头赚钱,什么心思都不想有了。你帮我多跟爸妈说一下,我会保护好自家。莫担心。

有件事情,你莫忘了。你得空的时候去学校看看,我寄了两笔钱回来,有一笔是留给爸妈,有一笔你拿去买件厚的衣裳给我伢儿。冬天来了,我担心我伢儿冻着了,他特别容易感冒发烧。那个不晓得心疼人的祸害,肯定不管我伢儿的。你得空去学校,把衣裳给他。他要是问我情况,你就说过段时间回来,让他好好学习。

就写到这里了。帮我给爸妈带个好。

二姐

12月20日

我看得很辛苦,可以想见母亲写得也很辛苦。她用蓝色圆珠笔写的,每一个字小小的、圆圆的,就像是蜷缩成一团的小猫,让我忍不住去触摸。妈妈。我无声地叫唤出来。即便如此,我也害怕父亲听到。他的鼾声如常。妈妈。我又极轻地吐出这个词。很久很久,我没有说出这个词了。虽然我很想把信件留下来,可理智告诉我,必须赶紧放回去。月光退了出去,幽暗的房间里唯有此起彼伏的鼾声和磨牙声。信件放好后,我心跳得很快,不是因为害怕,而是激动。母亲还牵挂着我!她没有抛弃我!再也没有比这个消息让我更高兴的了。志栋,我的细舅,还没有来学校找过我,但想必会有一件新衣裳在等着我去穿。很多个晚上,我忍不住去想母亲现在是否还活着。如果活着,她是不是跟别人……就跟我们垸安康的妈妈那样,跑到外地跟别人生了孩子?现在我可算松了一口气。与此同时,我又忍不住怨恨她。没有任何征兆的,前一天还跟往常那样煮饭收衣服,后一天就突然消失了。她恨父亲,这样远走高飞我能理解。但我呢?就一点没有想到跟我说一声吗?难道是把我视为父亲的一部分而一并舍弃掉?这让我难以释怀。

我尽量轻手轻脚地下了床,走到外面。夜风徐徐,月亮升到了半空,远处相向而行的轮船一闪一闪亮着灯,像是冲我眨眼睛。我需要这样清冷的空气包裹,发涨的脑袋也得以清醒下来。母亲这封写给细舅的信,为什么会在父亲的手里?莫非是细舅把信给了父亲?很显然母亲是不希望父亲知道她的消息的,倘若真是细舅给的,岂不是辜负了母亲的信任?我不禁心疼起母亲来。船稳稳地往东方驶去,离母亲所在的城市也越来越近。她现在是在流水线上加班,还是已经睡下了?如果她知道父亲要来找她,会不会迅速逃离那里,去一个我们永远找不到她的地方?我内心很矛盾,既想再次见到她,又怕惊吓了她。父亲的鼾声隐隐传出来。就在我站的这一块,父亲不久前落过泪。现在他居然睡得这么深沉,这让我莫名地气恼。他为什么要带我一起去找母亲?是知道我心里想念母亲,所以带我赶紧去找?还是……对,很可能是拿我当作筹码,让母亲见到我,狠不下心来,然后跟着我们一起回来?想到此,我心生一阵恶心感。不行,我绝不要成为父亲的帮凶。必须立马逃走。放眼望去,船在江中,四面是水,我无路可走。

清晨时分,我被吵醒了。船靠岸了,房间里有两个乘客拎着大包小包,吵吵嚷嚷地奔了出去。接着,又有新的乘客填补了进来。等阳光照进来时,父亲又一次带我去食堂吃饭。船再一次出发了。这里的江面比起我们那里更为宽阔,两岸连绵起伏的不再是山,而是楼群。烟囱拔地而起,喷吐着白烟。江鸟追着船尾,时不时看到有褐色的大鱼跃出水面。父亲说那不是大鱼,而是江豚。感觉歇息了一晚,他精神好了很多,甚至有兴致陪着我看沿路的江景。我对他的怨怼也缓和了很多。毕竟这是我第一次出远门,那些从未见过的风景,那些从未听到过的方言,那些来来往往的陌生人,都让我倍感新鲜。真正想问的问题,比如说我们还有多久到,我们怎么去找我母亲,我都不敢问。但我可以问那些天上飞的鸟、水里游的鱼、船上走的人,他也都耐心地一一解答。他之前频频出门,也是去找母亲吗?也会坐船吗?母亲逃出来时,也是如此吗?我忍住不去问,做一个假装什么都不懂的小孩。这是我过去经常做的事情。我假装不知道母亲与父亲吵过架,吃饭时故意找母亲说说话,又找父亲说说话,仿佛无事发生。我假装没有看到母亲一个人在房间里哭过,故意弄掉了纽扣,找借口让她给我补上。母亲不在家父亲也出门的时候我假装不怕黑,缩在被窝里不敢动弹。父亲不会看出我的一丝破绽,在他的眼中我就是个让人放心的孩子,他可以不管不问很久,我依旧能活着。

太阳一点点西斜下去,就连我都看腻了江景。我回到房间时,几个乘客坐在床上打牌。父亲站在一旁,可以说是兴致勃勃地观看,甚至出手指挥打牌的人该出什么样的牌,惹得其他打牌的人不高兴,让他闭嘴。他撇撇嘴,嘟囔了几句,扭头见到我,眉头皱起,走过来问我是不是不舒服。我回他没事,他又端详了我一番,说看我的脸色不是很好。我又一次恢复我天真烂漫的熟悉模样,说刚才有点晕船。父亲又一次转身看牌,这一次我差点叫了出来。我很怕他下场参与牌局。他那跃跃欲试的双手,热烈急切的神色,每一样都让我想起他在建军叔家赌博的日日夜夜。他带着我坐在那个烟气熏人的牌桌旁边,赢钱,输钱,洗牌,出牌,时间在那里都停止了运转,甚至连睡眠都差不多要忘却了,只剩下一次又一次的算计,得逞了大肆吹嘘,失手了骂骂咧咧。母亲就是在那个不恰当的时间点闯了进来,掀翻了桌子,痛骂了每一个打牌的人,父亲把她推倒在地的刹那,母亲望向了我。我当时没有去扶她,身子僵直地坐在那里,喉咙哽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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