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这就是快感
作者: 〔美国〕玛丽·盖茨基尔 著 刘智欢 译在三月,让我们共同关注女性话题。本篇小说原载于2019年的《纽约客》,被认为是“米兔”运动发生以来美国文坛涌现的最“暧昧”、最值得玩味的作品之一。作者试图从更隐微、更私密的视角来回应新旧媒体上关于“米兔”运动的宏大叙事。这个故事或许能为正在关注女权种种的你提供某些新的视角。
作者简介
玛丽·盖茨基尔(Mary Gaitskill,1954— ),美国女作家。1981年毕业于密歇根大学,获得英语文学学士学位。短篇小说散见于《纽约客》《哈泼斯》《绅士》等杂志。目前已出版三部短篇小说集,三部长篇小说,一本随笔集。曾在加利福尼亚大学伯克利分校、休斯顿大学、纽约大学、锡拉丘兹大学等校任教。
玛
那时候,我认识昆大概有五个年头了,他和我讲了一个在大街上遇到的女人的故事——其实不算是故事,更像是逸闻。昆相信,只要看人一眼,他就能洞察他们最本质的性情;他还相信,用这个方法,他就能知道他们最想听到什么,或者说,他们最有可能对什么话做出回应。他对这些所谓的特殊能力有些自负,故事就这么开始了。他望见一位神情忧郁的女人——用他的话来说,一位“昔日美人”——在中央公园1独自行走,就对她说:“你真是温婉佳人啊!”她应道:“你能看出来,眼光真好!”两人攀谈了几分钟,昆邀请她一起喝茶。她接受了。
昆没有进一步描述她的外貌,只是说她人到中年,看起来很孤单,没结过婚,没有孩子,从事公关工作。没有直观的描述,但我能逼真地感知她的形象:前臂纤细,手指修长,身体稍向前倾,牵动着他的心神,脸颊的轮廓微微泛光,内心的思绪因眼前这位意想不到的古怪男人而变得敏捷起来。而他也在向她靠近。昆是个善于摄取神魂的人。
他们交换了电话号码。我问昆有没有告诉人家他就要结婚了,他说没有。他没打算给她打电话。感受到彼此间的吸引力就足够了,然后把这种感觉留藏起来,就像把发生过的事情录成视频存储在手机里一样。“她喜欢受虐,但只喜欢轻微受虐。她更想要的是关爱。或许可以用——我也说不准——乒乓球拍打她屁股?然后爱抚她的阴蒂。这就是快感。”他停顿了一下说,“这就是痛感。”
我把这个故事复述给我丈夫听,他笑翻了。我们俩都笑翻了。之后的好些年里,我们中的一个会冷不丁地压低嗓子说:“这就是快感!”——我丈夫会做个变态的表情,又做个掐东西的动作——“这就是痛感!”我们俩就大笑起来,笑得前仰后合。整件事略微有点施虐的味道——虐味不足,反而让人觉得可笑,但显然并没造成什么伤害。
“继续联系的话,她不会有好结果。”昆说,“她思想开放,但内心敏感。我和比她年轻得多的女人订婚了,这对她来说可不是什么好事。”
“她可能只是想体验一下,”我说,“要是她寂寞的话。”我很抱歉自己说了那样的话,但我觉得情况可能真的就是那样。
两人终究还是通话了;女的给他打了电话。昆告诉她自己订婚的事。他说,希望她把自己当作某种守护天使,在精神上看护着她。这让我和丈夫觉得更加好笑了。但同时又多了几分隐秘的施虐意味。我笑了出来,心里却在想:这个女人是否知道——哪怕只是模糊地知道——她正在被人玩弄?她有没有觉得两人的邂逅本身就不大对劲,就像感觉一根神秘的发丝划过脸颊那样?为什么我当时会觉得那么好笑?现在回想起来真是奇怪。因为我不想笑。我感到疼痛。真正的心痛。微妙,但真实。
昆
深夜,我最后一次去了办公室。出版社不允许我在上班时间进去,我也不想上班时间去,那不大令人愉快。总编交代保安让我进去,再送我出来。办公室里的东西都已经打包装箱运走了;此前,我的妻子取走了我放在书桌抽屉里、装有应急现金的信封。但就连她也不想踏进办公室一步;唯一同情我的副总编答应在地铁站的小卖部和她见面,转交信封——这个细节乏善可陈,只能说明卡罗琳娜有多厌恶与我以前职业生涯有关的种种。
不管怎样,我最后一次来到这里,把一株兰花带走——几个月没按时浇水了,但还是存活了下来——再看看有没有落下别的小东西。有一样,实际上有两样——算不上特别小的东西,把它们落下的也不是我本人。
第一样是我的铭牌,奇怪的是,它还贴在我办公室门外的墙上,正煞有介事地昭告昆兰·M.桑德斯的存在,但现在已经没有这号人了。这东西看起来像是个恶毒的玩笑,尤其刺痛我的是那个头部锐利、也许有些自命不凡的字母M。我走进曾经的办公室,桌上安放着第二样意想不到的东西:一个香烟纸盒,原本的图案上粘着一张贴纸——白底上一个红彤彤的苹果——盒子的另一面,用红粉两色的字母排列出“日常=选择”字样,看上去就像是品牌的名称一样。打开盒子,里面不是香烟,而是五根细小的纸卷,特意排得齐整对称。展开纸卷,上面用华丽的黑体字写着:“丑陋还是美丽、真话还是谎言、勇气还是胆怯、善良还是残忍、爱还是。”第五根纸卷上的最后一个词是留空的。我不用看,也记得很清楚——清楚到心里隐隐作痛,这种感受就像医生按压你的腹部,问“这里疼吗?”的时候一样。
多年前,我为一个姑娘做了这个玩意儿,她现在还在我对面的那排办公室里工作。一个相貌平平的姑娘,棕色短发,双眸明亮,肤色极佳。她腰身有点粗,但灵活柔软,带着农妇般的优雅——自信又谦逊——还有娴静的仪态,比绝大多数美女都更胜一筹。她的双眼以顺服而深邃的方式观察着世界,偶尔闪现出温和幽默的光芒。她很聪明,比自己意识到的还要聪明,我希望她能学会更积极地运用自身的智慧。
这个香烟盒的灵感来自一次走廊上的谈话,当时我们说到了各种选择和机会。我花了好几个下午坐在办公桌前,利用零碎的空闲时间捣鼓出这个精致的小玩意儿。想起自己所下的功夫,想起自己这种老成又孩子气的做派,以及我想象中她拿到时的样子,真是奇怪而感人。我邀请她共进午餐,把东西给她,没错,我猜对了:她看到香烟盒,不光双眼,连整张脸都亮了起来,那一瞬间,对她来说,我成了魔法师,给了她一件法宝。她听我讲她自己的事——她是什么样的人,需要什么,要改正什么——就好像我真是魔法师一样。“我们要踏上一段旅程了。”我说,确实如此。旅程结束时,她意识到了自己的抱负,并学会如何去实现这种抱负。随着时间流逝,有其他姑娘出现,我更喜欢和她们打情骂俏。但多年来——差不多十年了——我一直用每天的恭维和定期的午餐和这个姑娘保持朋友关系。我还留有一张她手写的便条,说我们的午餐是她一周的“高光时刻”。
如今,她退还了我的礼物,不是还给我,而是留在空荡荡的房间里。如今,她和其他人一样,成了我的指控者。
临走时,我把烟盒丢入废纸篓,又回头捡了起来,因为不想留下这种代表苦涩情感的证据。我本想扔到街上的垃圾桶里,但还是带回了家,放进卡罗琳娜找不到的抽屉里。
玛
二十多年前,我在面试助理编辑职位时认识了昆,他是面试官。那年我三十五岁,做这份工作有点老了;在此之前,我在东村1一家出版社工作,这家机构是个可敬的异类——过了很久,我才意识到“可敬”和“异类”是彼此抵消的。此外,那份工作报酬微薄,我盼着能换一份更好的岗位。我听说过昆。知道他是英国人,出身“老钱”家庭(父亲是银行家,母亲在慈善机构工作),而且性格古怪。不过,看到他本人,我还是大感意外。他起码四十岁了,但身形纤瘦,像个优雅的少年。棕色长发垂在额头上——这种少年的发型在他身上却显得极其自然。他衣着精致——剪裁简单,色调中性,但做工精良,柔软垂顺,除了几乎总是围在脖子上的那条长丝巾,没有什么惹人注目的地方。他不算好看,但给人一种意想不到的美感——与此同时,他会微微伸出下巴,张开嘴唇,露出下齿,狭长的脸看起来有些奇怪,像是某种长着巨大颚部的掠食性昆虫。
面试也很奇怪,正随意进行着,突然变得尖锐起来。昆问了很多看似与工作无关的私人问题,包括我有没有男朋友。他一直频频叫我的名字——真不必如此——而且语气亲密得有点古怪,但配上他的英国口音,倒显得严谨且得体。这种得体让人有些困惑,比如,他会打断我的话说道:“玛戈?玛戈,我觉得声音并非你最大的财富。你最大的财富是什么?”那时我极其尴尬茫然,不知道该不该生气。我不记得自己说了什么,但知道我回答得很生硬,不太巧妙,然后面试就结束了。
后来,我找到了另一份更好的工作,但每当和别人谈话出现昆的名字时(这种情况时有发生)——他的名声倒是挺响亮的,但说不准是好是坏,好像大家不知道要怎么评价他,尽管他已经在这个圈子里待了很久了——我仍会清楚地记得他的声音和我的难堪,不明白为什么这种感觉一直跟随着我。然后,大概两年过去了,我在华盛顿特区的一次书展上再次遇到了他。当时,我独自走进某个精心布置的展区,看到他正和两个时髦的年轻女子摆姿势拍照,她们倚在他的肩膀上,扮着鬼脸,比画出帮派手势1。他看着相机镜头,没看着我,但照片一拍完,他就和她们告辞,向我走来。这次他的声音不一样了——充满单纯的善意,如此坦荡,我还以为他喝醉了,但其实并没有。他说,我过得好,他很开心,我问他怎么知道我过得好不好,他说有所耳闻——“你买下了一本我看中的书,只有自信的人才会选那本书,你肯定知道我说的是哪一本”——他接着说,就算没有耳闻,看看我,也能判断我过得怎么样。展区里都是名流,人来人往,热闹非凡;背景处布置了蛋糕、酒瓶和鲜花。那些帮派女孩们相互打着手势,咧嘴欢笑。这一切都感觉像是祝福。
回到纽约后,我们在一家餐厅见面。这家餐厅曾是文艺界名流聚会的地方,但现在光顾的主要是游客和商人。我们坐在靠墙的厚软座上;昆告诉服务员他想和我并排坐,这样说话更方便,然后他就坐了过来,餐具也摆了过来。在我的记忆中,他似乎马上开口说道(尽管我敢肯定他没有马上说这些话):“你的声音现在真是有劲多了!你整个人现在也是有劲多了!你是直接用阴蒂说话的吧!”他把手伸到我的两腿间,仿佛这是世界上最自然不过的事情。“别!”我说,用手推他的脸,掌心朝外,像交警一样。我知道这会逼他停下来。即使是一匹大马,通常也会服从那样挡在面前的手,而且马比人类重了近一千磅。昆略显惊讶,坐了回去,说:“你说起‘不’,真是坚定又明确,我喜欢。”“那就好。”我回答道。
我们点了餐。聊了会儿食物。他再次对我签下的那本小说表示欣赏,各大出版社都把它拒之门外,包括他所在的出版社,理由是该作有厌女倾向(当然了,当时我们不这么说)。他打量着餐厅里的其他人,想象他们靠什么谋生,过得快不快乐。我不由自主被勾起了兴趣,他的推测充满了细节,听起来很是靠谱。他特别注意到一个壮实的日本男人——一个人吃得津津有味,昂然张开双腿,一只手把食物往嘴里送,另一只手握成拳头放在外张的大腿上。昆说,(除了我以外)餐厅里他最想交谈的就是这个男人了,因为他看起来就是能做成“大事”的人。但那天晚上,我记得最清楚的主要细节,还是他从我举起的手掌前缩回去时的表情,不知何故,那种惊讶的服从显得无比真实,比他伸手到我腿间还要真实可感。
我还记得晚饭后的某个瞬间。他陪我走回家,接着我们相互道别,表现得无比热情,连一个路过的年轻人都笑了起来,好像被两个中年人的恋情所感动。我走进公寓楼,楼梯爬到一半,想起来要买牛奶,便又走了出去,来到街角的熟食店。我伸手到冷藏柜里拿牛奶,朝身旁瞥了一眼,看见过道另一头有个滑稽的男人:他正用一块很大的手帕挖鼻孔,另一只手在货架上东翻西找。整个人弯腰驼背,仿佛情感的压抑都在身体上展现了出来。我认出这个男人就是昆,不禁大吃一惊——他这个样子和我整晚所见的优雅、挺立的身姿判若两人。他全然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根本没有看到我,我觉得还是不买牛奶了,直接走人,免得让他知道我在那儿——做什么呢?看他挖鼻孔吗?
第二天,他送花给我,我们成了朋友。
昆
我和玛戈说了,也和弟弟说了,但没告诉妻子。一开始没有。我还心存希望,想着事情会平息,至少可以低调处理,这么想也并非毫无根据。起初,这起诉讼不是针对我,而是针对出版社,她想要的只是一笔赔偿,出版社也准备给钱了——只要她不声张指控的内容。她的指控卑鄙又荒唐——正如玛戈指出的那样,这意味着她不可能不声张。“你怎么能确保她不会说?”玛戈问,“你怎么可能知道她在鸡尾酒会上会说些什么?她还会在别的什么场合提起这些事?强奸是一回事,但她去找媒体,举报你多年前说过的奇怪的话,又是另一回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