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酥油的女儿
作者: 杨志军从西宁到拉萨,青藏公路一进入那曲,就会长舒一口气:这里是最后的高挺,再往前,海拔就越来越低了。这里也是荒原和草原的分界线,西藏的壮丽和温柔在冷风中魅影一样探头探脑。那曲就像藏北高原的一座舞台,总是帷幕徐徐拉开的样子。
我第一次停留在那曲是因为大雪封路,皓色淹没了一切,暴雪的呼啸压迫着地面,生趣悄寂着,冻不死的乌鸦变成了白花花的飞翔。卡车司机不愿意住旅馆,我只好陪着他在驾驶室熬了一夜,冷啊。第二天我去小镇上补充热量,看到一条覆雪的公路丫杈出一些马蹄、牛蹄和人脚踩踏出的小路,几十间平房就像枝杈上垂吊的果实。我发现了一家商店、一家饭馆,但都是关着门的。饭馆的一侧,拐进去十多米,有一座草皮垒起的土房,门楣上开着一朵硬纸板剪成的花,花中用藏汉两种文字写着“酥油”,门边拴着一匹即便冻死也要昂然扬头的灰马。
应该是灰马抖落一身覆雪,露出斑斓装饰的举动引起了我的兴趣,更应该是我跟它的缘分、它对我的召唤:来啊,来啊,这里有你的喜欢。我走过去站到了马跟前,但进入眼帘的却再也不是马了,是灯塔。一个21岁的小伙子眼里突然出现的灯塔应该是什么?不仅仅是姑娘,还有姑娘的美丽。她应该还是个少女,裹着紫红的头巾,穿着黑色的氆氇皮袍,面孔如同绝美的酥油花作品,刚刚从天女形象的模子中取出来,带着被想象过的姣好,安顿到了这里。她站在门内,门口摆着一张桌子,上面放了一个填满酥油的牛肚和一个方形的黑牛皮盘,牛皮盘上刀尖向内放着一把嵌有宝石的藏刀。我心说她不怕冷啊?这时候还开着门。
我靠近了问:“酥油怎么卖?”她瞪起大眼睛不说话。又问了一遍,还是不说。后来我知道,经常有路过那曲的人,见到她后都会这样问。她神情里的意思是,你又不买问什么?而真正买酥油的人是不会这样问的,他们知道怎么卖。但她没想到我是个例外,看我忙着掏钱,赶紧拿起了藏刀,小声说:“一斤五块。”她是会说汉话的,尽管带着浓浓的草原味。我拿着用粗糙的包装纸包起的半斤酥油问:“这匹马是你家的?”“噢呀。”“我可不可以骑一下?”“你骑不了的,它厉害得很,跑起来收拾不住。”离开的时候我说:“你把门关上吧,冻死啦。”她摇摇头,指了指里面。我看到了房角的泥炉和灶口上一个擦得明光闪亮的铝锅以及一星牛粪火。我舍不得离开,掰了一小块酥油,掌到了灰马嘴边。灰马没有客气。
第二天,雪停了,迫不及待的眺望里,远方更远,茫无际涯中漂流岛一样的那曲,显得愈加孤独。我又去买酥油,门依然是开着的。她背朝着门,面对一个从大羊身上整体剥下来的皮囊,皮囊悬吊在房梁上,有口的四条腿和脖子都用牛毛绳捆扎着,几滴牛奶残留在脖子上,表明那是囊口。她抓住翘起的后腿,一推一拉地摇晃着,阵阵哗啦声从里面传来。我敲了敲桌子:“你好。”她倏然回头,还是瞪着眼睛不说话。
我笑着问:“你在干什么?”“打酥油。”“这样也能出酥油啊?那就不是打酥油,是晃酥油啦。”她笑了,就像酥油花换了一种绽放。我隔着切割酥油的桌子,探过身子去,伸手推了一把皮囊,皮囊悠然摇晃起来。“你得晃多久才能晃出酥油来?”她没有回答。但是我知道,就算它比打酥油用时更多,也是划得来的,因为省力。再看房子里面,暗淡的光线下,有两个木片箍成的酥油桶,高都在一米以上,一个直径差不多20厘米,一个至少50厘米,旁边是两只各装了半桶牛奶的铁桶。我于是知道,这是一个酥油作坊,肯定有固定的牧场每天送牛奶来这里,生意还不错,桌子上鼓鼓囊囊的一牛肚酥油,已经不多了。我又买了半斤酥油,路过灰马时,听它打了一个湿漉漉的响鼻,便停下,掰了一块酥油,递到了嘴边。
当天下午,从拉萨方向驶来了一辆越野车,证明路通了。我们赶紧出发。公路两边,不时有道班工人在清理积雪。冷风吹出的雪浪呼呼地涌动着,晴朗让白色更白,也更加肆无忌惮,强光的反射连墨镜都褪去了黑色。山脉低矮了许多,似乎被积雪压塌了头。那曲草原冬天的严酷扼制了所有的活力,生命都在挣扎,一群藏羚羊缓慢地移动着,离公路越来越近了。司机问:“你买这么多酥油干什么?”“吃呗。”“给我吃点。”我用自己的小藏刀给他切了一块,喂到他嘴里。他有滋有味地品咂着:“酥油是配青稞的,夹到油花(清油香豆的青稞面花卷)里好吃死哩,抹到馒头上味道就变啦。”我心说到了拉萨我就去找油花。
拉萨没有油花,只有糌粑,我把没吃完的酥油放进了大昭寺的大铜灯内。返回西宁时,再次在那曲停留,先去饭馆匆匆吃了饭,便出现在草皮垒起的土房前。“我又来啦。”少女认得我,但还是看着我想了想才拿起藏刀,切了差不多半斤,放在了手动天平秤上。我看到房子里雾气弥漫,牛粪火的燃烧和锅的沸腾用一股潮热的气息熨帖着我的脸,舒服极了,就像寒冷和温暖的分界线游走在皮肤上,代表面前的少女送给我一种特别的亲切。我问:“是在熬煮曲拉吧?”“噢呀。”我没打算再买点曲拉,看看漂亮少女的目的已经达到,心里光明一片,就没有必要再去借助月亮啦。我掰了一块能塞满我的嘴的酥油,喂给了正在吃着青干草的灰马。自己也吃了一块,觉得我跟马一样,最合适的吃法就是含在嘴里久久地回味。
那些年,我经常去西藏,有时到拉萨,有时到藏北,但无论去哪里,我都会在必经之地那曲停留,都会去买半斤酥油,半斤不是我要的,是她切出来的。我只是一个到处拍照挣钱糊口的摄影爱好者,却把自己想象成了一个走南闯北的大记者、一个浪漫至死的行吟诗人、一个超高海拔的探险家、一个痴迷于自然风光的旅行者。我把所有能挣到的钱都花在了将近两千公里的青藏线上,风一样自由,草一样随意,雪花没有我潇洒,百灵鸟没有我快乐,我觉得这就是我要的生活。
有一次,我给她用135相机拍了两张照片,还说好了下次再来的时间。她等着,终于看到照片的那一刻,她的笑就像酥油变成了太阳,绽放出无与伦比的灿烂来。“说不定有一天,我会把你的相片登到杂志上,让更多的人欣赏到你。”她虽然不知道杂志是什么,却知道这是件好事情,大眼睛里满满的都是好奇与期待。
遗憾的是,我经常打交道的那家杂志的编辑居然嘲笑了我:“太假啦,你肯定是从哪个歌舞团找了个演员,穿起藏袍,抹红脸蛋,就想冒充整天打酥油的牧家女,这种把戏我们见得多啦。”“我可以把她领来给你们看。”“能到西宁来的,就都不是真正的牧家女。”我无话可说,如果不是还想在他们的杂志上发表照片,挣一点旅行费,真想打歪他的嘴。但火苗只要燃烧在心里就不会轻易熄灭,他们越是不相信,我就越想让他们看到,顺便炫耀一下我的发现、我的自豪。
为此我专门去了一趟那曲:“你明天跟我去西宁吧?”她摇摇头,又摆摆手,生怕我不理解,还说了一句:“我不去。”“那么拉萨呢?我也可以带你去拉萨。”我想她是一个西藏人,对拉萨应该是魂牵梦萦吧?她想着,没有摇头,也没有摆手,却用更加坚定的语气说:“我不去。”“是阿爸阿妈不同意吗?”“我没有阿爸阿妈。”“家呢?”“这里就是我的家。”我等待着,希望她能告诉我自己的身世、更多的过往,但是她没有,我几次想追问都闭嘴了。我的希望啊,就像那曲——黑色河流里的一朵浪花,轻快地跳跃着,转眼消失在别的浪花里。
那曲一年一年在扩大,人一年一年在增加,新的房屋孕生了新的街道,车是水,马是龙——草原上的牧人都骑着马来啦,酥油的涨价就像不断上升的雪线,荒远和寂寞悄悄地招手,渐渐远去了。只有草皮垒起的土房和土房的主人还是老样子,至少在我眼里是这样。她是酥油的女儿,是被草原风情塑造成的酥油花,年年月月鲜艳着。每次见到她,我都会说:“我又来啦。”她像面对一个昨天才来过的回头客,平静地转身,在里面桌子上的某个牛肚里切下一块给我,放到秤上随便一过,就说是半斤,但一定比半斤要多。有一次她告诉我,这是新酥油。我知道一个月以内打出来的都是新酥油,也知道一个月以外的酥油其实跟新酥油没太大区别,藏北寒冷,酥油会保存很长时间不变质。但是她还是要给我新酥油,仿佛一种来自千里之外的光顾,会让她想到美妙的远销,想到我是一个传播鲜香金酥油的使者,而她必须奖励我。又有一次她说:“现在你可以骑灰马啦。”“为什么?”“它已经记住你啦。”“噢呀。”我去摩挲灰马,又喂了一块酥油,但是我没有骑,近在咫尺的草原不见啦,房屋的那边依旧是房屋。更重要的是,我把对她的失望延伸到了灰马身上,想过,也说过:“你灰马的不是,灰马离不开草原,你是人,而且这么优秀,总不能一辈子就在这里打酥油吧?”她不吭声,过了一会儿,看我拿着酥油就要离开,才说了一句:“你也可以来嘛。”我理解成了她问我什么时候再来,摆着手说:“等着,想吃酥油的时候就来啦。”
有一段时间,我至少三年没有经过那曲,有点担心我可能不会再看到她了,她那么漂亮,而且已经到了,不,应该是过了那个只可以被欣赏的年龄。当我冒着春天的小雪来到依旧如故的土房前,看到她居然还在里面忙活时,不免又有些遗憾:唉,她似乎并没有意识到,安于现状就是认可限制,这个地方太狭小啦。我没有说“我又来啦”,想从她眼里知道我的变化有多大。她正在打酥油,低头舒了一口气,盯着我看了一会儿才说:“来啦?等一下的要哩。”我知道打酥油最好一口气打完,中间要是停下,就又会增加打酥油的次数,将近一千次会变成一千多次。“没事儿,我等着。”她站在高出腰际的直径50厘米的大酥油桶前,两只冻得通红的手握着底部有镂空木片的木棍,一抽一打,一升一降,那种被浓浓的香甜包裹起来的酥油节奏,在她不紧不慢的动作中,发出阵阵无法用语言形容的声音,那么原始,那么富有生活的质感,好像最早的音乐就是这样产生的——在快与慢、高与低、强与弱的随心所欲中,奔着金黄与白亮穿透而去。
很快她就停下了,抽出木棍,抹捋干净,放到一边,然后卷起袖子,从桶里捞出漂起的酥油,浸泡在盛有清水的铁桶里。她擦干净手,过来招呼顾客,已经不光是我了,还有两个戴着漂亮金花帽的妇女。我说:“你们先来吧。”她们也不客气,冲我笑笑,便跟她说起草原上的事:“春天来得太早啦,那曲开始解冻,牛羊明天就要转场,来不及打酥油啦,买些的要哩。”她们拿了酥油立刻就走,再次对我笑笑,神情里有一种见过我或者知道我的神秘。我招招手,目送着她们离开,又问:“为什么不晃酥油啦?”“太慢啦,要酥油的人多啦。”“灰马呢?”“结婚的人家借走啦。”她端起铝锅放到地上,倾斜了酥油桶,把提取过酥油的奶倒了进去。
我望着她熟练的动作,突然问了一句:“你知道酥油是什么吗?”她忽闪着大眼睛,一脸懵懂:酥油就是酥油,还能是什么?我又说:“我以前也不知道,就是见到你后,才开始想酥油,想着想着知道的就多啦。现在那曲外地人多,万一问起你,你是生产酥油的,不知道不好嘛。”然后便滔滔不绝地说起来:“酥油就是牛奶的脂肪,提炼酥油后剩下的牛奶,藏族人叫达拉水,也就是脱脂牛奶,脱脂牛奶是熬煮曲拉的,曲拉就是牛奶的蛋白。有些人喝了牛奶拉肚子,叫乳糖不耐症,有这个症状的人可以放心吃酥油,酥油不含乳糖,但不能吃曲拉,乳糖喜欢跟蛋白在一起。城里人爱吃奶油,奶油和酥油的区别在哪里?就是制作方法不一样,打酥油必须加热牛奶,还要掺酸奶,做奶油不加温也不掺酸奶,脂肪和蛋白的分离不彻底,所以奶油是浅黄的,酥油是金黄的。我们藏族人为什么只有酥油没有奶油?因为酥油不光可以吃,还能点灯,而奶油是点不着的。在没有电、煤油和蜡烛的从前,是酥油点亮了青藏高原和藏族人的生活,所以酥油是最最吉祥的,结婚时抹一点,孩子出生时抹一点,远行时抹一点,团聚时抹一点,所有的祈祷、所有的祝福、所有的喜庆、所有的日子,都离不开酥油。”她的眼睛扑腾扑腾的,奇妙的闪光里,贮满了惊讶和羡慕,不就是酥油嘛,怎么还有这么多道道?
她看我不说了,回身从清水里捧出冷却变硬的酥油,使劲挤掉水分,拍打成扁圆的形状,放在了牛皮盘上。接着便是切割酥油,依然是半斤多但只收半斤的钱。离开时我回了一下头,发现她双手放在邦典(围裙)上,定定地望着我。
我依然行色匆匆,很想在那曲停下来,却好像有狼撵着,有绳子牵着,前面是时间,后面也是时间。时间是挤压我的夹板,慢慢挤掉了我的单纯和幻想。
几年后我再次来到那曲,藏北重镇正在大规模扩建,到处都是工地,是新盖的楼房,积雪正在消融,大部分路面都还没来得及硬化,泥泞就像翻浆的河,草原把黑色全部集中在了这里。我转悠了两个小时,膝盖以下沾满了泥水,还是没有找到我常去的地方——树一样的布局,公路是主干,小路是枝杈,房屋是果实,最耀眼的果实便是那座草皮垒起的土房。我失望极了,因为我想告诉她:西宁的酥油店里,有一种适合老年人吃的白酥油卖得很好;我在拉萨看到过用模具制作的酥油吉祥八宝,很讨人喜欢;酥油最好不要现切现卖,应该做成各种规格的酥油饼,用塑料纸包好,贴上商标,比如那曲酥油,或者拉姆(仙女)酥油,假如她叫拉姆的话。也就是说你应该有自己的品牌,慢慢慢慢你就做大啦,名扬远方啦。令人沮丧的是,我现在只能把如此美好的建议踩进黑泥,望着远方的山脉,吞吐穿街而过的荒风。我走着,一刻也不想待了,就想走出那曲,到公路上拦车,去哪儿都行。突然,我听到了一声跟大兴土木的环境格格不入的嘶鸣,琢磨了片刻才觉得跟自己有关,赶紧东张西望,先是看到了一家门面低矮的饭馆,又看到了饭馆的侧面那间草皮垒起的土房,甚至连拴在门边的马都没有变,依然是灰马。原来它们不是消失了,而是被大工地淹没了,众多拔地而起的建筑把它们挤到了一个狭小的角落里。我赶紧走过去,站到土房门前,喘着气说:“我又来啦。”这一刻,我发现门楣上的酥油花变了,由原来的硬纸板变成了上过桐油的棕色木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