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子呢喃,白鹤鸣叫 (短篇小说)

作者: 阮夕清

恒宇科技无锡公司院子一角,摆放着灰头土脸的十几辆摩托,有大白鲨、大黑鲨、幸福250、嘉陵、大路易,这些二手摩托大多已报废,用以展示各种型号报警器的安装位置、触发效果。恒宇科技主营业务为摩托车防盗报警器、贡丸和喜乐油漆代理。王卫东蹲着打量这些摩托,想起前几年它们矗立商场展柜的雄风,略感惋惜,叹了口气。他原在泰州分公司报警器业务小组,已入职三年,为防个人做大,台湾老板将几个分公司老员工对调。无锡的调苏州,苏州的调泰州,泰州的调无锡,其间两三个员工嫌远离职,也算变相裁员。无锡分公司经理张大明没让王卫东闲着,安顿好宿舍,就安排同宿舍的鲍国坚带他去做业务宣传。方式很粗暴,鲍国坚驾驶那辆还能发动的大路易摩托,王卫东坐后座,打开报警器,音量调到最高。上车时,王卫东注意到踏板是用塑料板重焊的,他怕踩塌了,练芭蕾般踮高脚尖。他们从南长街、中山路、北塘大街,一路疾驰而去,绕无锡市区一大圈。撕心裂肺的警报响彻几条主干道,几辆出租车还以愤怒的喇叭声,不时有路人停下脚步错愕,王卫东面红耳赤,幸亏有头盔挡着,别人看不到脸。

王卫东之前被外派泰州,每月回家一次,这次回归,家住郊区,坐中巴一小时,决定还是每月回家一次,他跟父母并不亲近,但没理由更长时间不回家了。中午吃在隔壁锡山泥人厂食堂。这里单提一下,锡山泥人厂经营吃力,厂长参加台办联谊活动认识恒宇公司老板,相谈甚欢,于是用空置车间办起合资贡丸厂。有阵子,广告频繁登上地方台冷门时间。贡丸进菜场、商场、超市、饭店,和那个年代市民们追逐过的电烤鸡、文虎酱鸭、韩国熟菜、澳门面包等大众食物一样,给他们带来远离匮乏的可选择的体验。王卫东他们借贡丸厂食堂吃饭那阵,厂已走下坡路,凭借市场占有率,这个下坡路尚有两年可走,够长了。食堂有两个打饭窗口,八排十二位对座长桌,泥人厂职工浅蓝色工作服,贡丸厂职工深灰色工作服、戴纺织厂女工同款化纤帽,分两列排队,看上去很规整。王卫东几个挤在中间,穿着自己衣服,说起来挺没出息,就这点差别,让他获得了点微小的自在,另则无须挂工牌,无须按照规定时长用餐,这些自在小归小,的确存在。他搞不清贡丸厂普通职工收入多少,回头问鲍国坚,鲍国坚侧身看看前后打饭的人,压低嗓音告诉他,比我们底薪高三百块。王卫东有些许失落,转念想到,自己收入主要靠业务提成,卖掉一台警报器,可得提成三十块,这是那些贡丸厂职工比不了的,万一无锡市场比泰州好,自己这条线每月能卖个三十台,那可得九百块,他妈的,卖个一千台,可得三万块。哪怕知道是胡思乱想,他也莞尔一笑。

这天,王卫东和鲍国坚埋头吃饭时,坐对面的贡丸厂职工讨论刨肉机故障,几个职工猜测原因,两三个江湖气足的提供解决方案,另几个人附和,没置身事外的。八十年代讲国企改革的电影常表现类似场景,厂内大小诸事,工人们敢于发言,有强烈的参与愿望,王卫东久违这种热烈的氛围了,光这一点足以证明,贡丸厂收入的确不低。双人宿舍,他和鲍国坚左右铺,隔壁公共卫生间洗漱完毕,先客套几句,交流跑下的业务情况。鲍国坚负责摩托车总汇、第一百货和交电商场,几个经理都挺难搞,跑业务做的就是熟悉,相比泰州业务单位,王卫东新接的几个单位也不好上手。鲍国坚聊不长,睡前会翻翻床头旧杂志,他四十多岁,偏瘦,头发花白,多抬头纹,半卧持书,眉宇间有老教师的沉稳。因为贡丸厂设备整修,他们今晚难得话多,讨论万一修不好,停产一天老板会损失多少,虽与己无关,心情是解气的,当然这个莫名其妙的气由何而来也不好深究。鲍国坚翻几页《世界之窗》,放到枕边,说,早点关灯吧。开关在王卫东床头,灯熄后,月色清淡,伸手可见五指。鲍国坚翻个身,面向王卫东说,做贡丸其实不用机器的。王卫东意识到他还想聊天,顺着他起的话头说,那以前是怎么做的?

贡丸是打出来的,那个“贡”字,其实不是上贡的贡,是另外的字,我不会写,反正就是捶打的意思,弄块精肉,拿个木棒反复敲打,打成肉糜,捏成丸。几百年传下来,有不同的制作工艺流派,都说自己是最正宗的。王卫东说,我听过老字号陆稿荐的故事,最早是陆稿荐,然后有老陆稿荐、真正陆稿荐、真正老陆稿荐,反正都强调自己是最正宗的。有点区别,你那是品牌之争,贡丸没有全国性品牌,他们争的是工艺,就是如何制作才能保持老祖宗原来的味道,都用精肉,都是敲打,但加多少肥肉、鸡肉、面粉,直接敲肉,还是把部分肉切碎了敲,放不放其他辅料,香菇丁、口蘑丁、油渣,就这点差异,分出十九个流派。

王卫东听他讲得专业,不由得好奇,老鲍,你这么懂贡丸,以前在贡丸厂做过?

跟贡丸厂没关系,唉,这事说来话长了。

王卫东伸手枕在脑后,由侧身改为平躺,反正睡不着,方便的话,说说看呢。

我是江阴李塘人,祖籍福州,太爷爷那一辈从上海跑到李塘安家的。他入过同盟会,早年跟随黄兴,武昌起义爆发,陈其美带队攻打江南制造局,他就在那支敢死队里,算个小队长,管十几号人。拿下制造局后,他负责看守俘虏,大概百八十人,关在临时搭的露天牢房里。俘虏都被反绑了手,吃牢饭得跪地上去啃,那时候还没普通话,各种方言骂来骂去。有个蓬头垢面的人隔着铁栅用家乡话唤太爷爷小名。二十年没人喊过他小名了,他吓了一跳,仔细看,竟然是堂弟。他不知道堂弟怎么当了兵,又怎么到了上海。太爷爷让他放心,自己可以向陈其美求情,堂弟说算了,他转身给太爷爷看,破烂短衫背后用红漆画了个大叉。太爷爷面色沉下来,这是他们区别手上有人命或重伤过自己人的,就等局势稳定,走国民审判的流程,公开枪毙。他知道求情是不成了,族里男丁稀落,又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堂弟,他无论如何得救。救的后果他也清楚,上海肯定容不下他,福州回不去,算来算去,只能趁沿江还在打仗,往北边走,走到哪儿算哪儿。他用了三十六计里的一招,顺利救出堂弟,具体哪一招,我就保密了。两人在黄浦江边商量,堂弟提议去他相好老家落脚,一个寡妇,在南京路摆水果摊,他做巡警时经常帮衬她,来来去去几年,可以信任。他们这才选的江阴李塘。江风浩荡,两个曾经五湖四海的男人,没地没房,总要谋生,总不能一直打短工吧,堂弟狠狠心,这才从汗衫内袋掏出一个纸包,打开里外三层,叠着几张泛黄的信笺,上面录的就是祖传贡丸制作秘方。我太爷爷又惊又气,惊的是今日终于得见家族最大秘密,气的是祖父偷偷传给堂弟,他才是长孙啊……说到这里,鲍国坚语速渐慢。

王卫东听到情节起伏处,睡意全无,不知不觉睁开眼睛,黑夜熟悉而遥远。鲍国坚又讲太爷爷和堂弟用秘方去苏州云鹤楼换钱,被斧头帮王亚樵的暗线盯上,此时他语速更慢,口齿不清,鼻息渐重近乎微鼾。王卫东防他睡去,故意问细节,换了多少钱,在当时能置多少地。问了几句,鲍国坚含糊地嘟囔两声,很快鼾声大作,深坠黑甜。桐影沙沙,贴墙轻摆,筒子楼成了摇篮,被一双看不见的小手慢慢推着,室光勾勒鲍国坚的身体,仿佛淡淡的远山,房间里充盈着可以揉平一切的安详。王卫东带着悬念翻来覆去,到夜半才有困意。之后两天,鲍国坚没再提太爷爷和贡丸秘方的事,睡前闲聊时,王卫东想问下文,也忍住了。他当然知道鲍国坚那晚完全是信口开河,有意思的点在于,他已经习惯了老鲍白天话少,这也是张大明嫌弃他的原因——不怎么会来事,业务量和前两年比,停滞不前,领导安排什么做什么,也没见他主动邀约那几个单位负责人去打个牌、唱个歌什么的;没想到了晚上挺愿意说的,话不多,都是他主动聊,还聊过一次跟表哥去捉特务的事,也是讲到一半。另外,别人吹牛,是越吹越兴奋,老鲍反过来,越吹越萎靡,自己给自己讲睡前故事一样,目的就是把自己哄睡着,老鲍分成两个,一个老鲍是宝宝,另一个老鲍是托儿所阿姨。熟悉后,鲍国坚不再避嫌,他看杂志时拿支圆珠笔画线,大大方方记些什么,这表明他不是随意翻阅,而是在认真阅读。王卫东果然吃了一惊,打趣道,老鲍,你真用功啊,怎么还做笔记,以后准备当作家吗?

鲍国坚埋头杂志,举笔搔搔前额,不能跟你小伙子比,我记忆力差,不记下来,看了等于白看。

王卫东留意过,他笔记做得最多的是《飞碟探索》和《世界之窗》,其次是《知音》。王卫东多少有点明白那些故事的源头了。说真的,他有些羡慕鲍国坚,有了阅读习惯,对方的夜晚明显比自己要丰富,更有层次感。简单划分下鲍国坚的寝前时间,晚上九点闲扯单位琐事,十点阅读一个小时,兴致好的话,十一点左右他会聊点往事,每次都是一个新的开始,聊着聊着就迷糊过去了。鲍国坚夜晚的多样性还不止于此,每周五晚十点,他会准时打开手掌大的收音机,听经济频率的一档热线情感栏目,王卫东很喜欢那个栏目的名字——星空低语。栏目一个半小时,女主持人先朗读一篇港台作家的美文,再介绍个港台歌手,然后会推出本周主题(往往与美文内容相关)。王卫东有印象的主题是“难得有情人”“往事随风”“我想有个家”“一场游戏一场梦”,当然放得最多的还是“东方之珠”和“1997永恒的爱”。再有两个月香港就回归了,小学六年级时班主任帮他们算过,香港回归之时他们二十六岁,这几乎等于一种新的纪年方式,一个与个人相关的成长节点,初高中时,王卫东会不时掰着手指头算香港还有几日回归,跟中考、毕业差不多的等待,好像和他的未来密切相关。王卫东模糊听着节目,基本听不完整,热线电话的絮叨里他睡眼迷离。鲍国坚却会在听众的讲述中表达态度,叹气、冷哼、嗤之以鼻;也常在主持人对听众的开导过程中提出不同看法,嘀咕几句,毫无疑问是一本正经加入探讨的。这种时候,王卫东往往困得不做回应,他耳旁偶尔掠过两三声嘿嘿轻笑,房间原先稳重的黑暗一下变得难以捉摸,挺瘆人的,他要深呼吸几次,才能继续维持“困”的状态。有一次主题是“宽容”,听众宋先生分享了妻子出轨、自己宽容、她回归家庭、夫妻重拾幸福的心路历程。因为是第一个热线,王卫东听完全程。鲍国坚说,这是一个“杠卵”。王卫东听得懂“杠卵”的意思,等于无锡话“戆头”,鲍国坚老成持重,难得听他骂人。午夜电波的倾诉以情感困惑为主,成长烦恼为辅,他这个年纪,的确有点发言权了。王卫东又发现一个规律,如上所说,鲍国坚在夜晚讲述自己的时候,无论开头如何精彩,总是渐趋颓然,归复无边无际的沉默;他在听别人讲述的时候(电台热线),哪怕都是些中老年的家长里短,青春的老生常谈,他反而有更多的参与感,眼目清凉,愈夜愈精神。某一两个听众分享的境遇,过几天,他还会发表延后的看法,说明什么,说明他那几天一直在琢磨。

张大明联系了个新单位,无锡郊区广电台,包括广告公司内百八十个员工,大半用摩托代步。之前合作条款基本谈妥,他临时出差,让王卫东和鲍国坚去对接具体事务。为表正式,鲍国坚持换穿蓝色涤卡布中山装,下着黑色直筒裤,镂花皮凉鞋,这种搭配乃七八十年代主流,如今少见。对方负责接洽的是办公室杨副主任,年纪和王卫东相近,平头,两眼放光,一米六的样子,背很挺拔,拒绝接烟,也不客套,说话特别严谨。他详细问清分批结款细节、更换保障流程等,那几条张大明已谈妥的事等于重新梳理了一遍,讨论半天,又说分管领导还没最后定,下周再来签。两人忍怒出门,回去路上,大路易摩托飞奔郊区公路,鲍国坚解掉中山装扣子,风呼呼吹飞衣摆,翱翔于王卫东胸前。他大声说,杨主任和刺杀我太爷爷的王远舟长得很像。

隔着头盔,王卫东没听清,问,哪个杨主任,和谁像?鲍国坚轻踩刹车,减缓车速,说,刚刚那个“小杠卵”,跟王远舟长得很像,就是王亚樵的表弟,王亚樵派来杀我太爷爷的。他语气随意,好像王卫东知道王远舟、王亚樵和太爷爷,是他生活应有的常识。王卫东记得太爷爷,他奇怪自己怎么知道鲍国坚的太爷爷,沉默一会儿,依稀想起几周前鲍国坚没讲完的故事。没等王卫东开口,鲍国坚又接着说太爷爷的故事了,车速六十迈,话语被气流冲得断章截句,为了让王卫东听清楚,他特地往后坐坐。王卫东头挨鲍国坚肩部,两人前胸贴后背,都戴红色塑料钢头盔,单看脑袋,仿佛《恐龙特急克塞号》里的时空特警。我太爷爷没得罪斧头帮,他是同盟会的小卒,连黄兴、陈其美的跟班都算不上,他和蒋介石、周佛海都有点接触,点头之交吧,蒋介石给他发过香烟。所以听说王亚樵要杀他,还派了最得力的手下王远舟,他觉得奇怪,就算当个逃兵,有军法处,没杀人没放火的,不至于弄出这么大阵仗。堂弟交易秘方时,失口说出真名,云鹤楼老板一听这名字,再听口音,确定是江湖追杀令里的兄弟二人。他拿捏此事压价,原先太爷爷开价十根金条,他还价八根,有了把柄后,只肯出一根金条,另外七根作为封口费。太爷爷他们答应了。老板又变卦,敲诈五根金条当保密费,限三天拿出。秘方白送,再倒贴四根金条,这是把太爷爷往死路上逼了,换了你,你怎么办!知道底细的有云鹤楼老板、云鹤楼老板大儿子、中间人小刀会的顾三爷,这三人,一个活口都不能留,而且得同时动手……五月的天,上午十点前后,道路两旁的灌木丛鲜亮,行道树有倒影,等公交车的路人们踩着各自身影,他们的身后是蓝天白云,目之所及,甚至可以看到远处淡青色的山脉,恍惚是城市飘升半空的影子。王卫东听着鲍国坚的家族往事,端量经过的汽车、行人,假设太爷爷、云鹤楼老板、王亚樵是其中的某个人,那些随口说出的死死生生,有了几分小人书插图的真实。正讲到灭门,鲍国坚看到什么,车把手一拐,停靠在路边,顾自小跑到磁卡电话亭。打完电话,他招手示意王卫东上车,窨井盖旁,王卫东刚蹲适应,小腿、视角调整到较舒服位置,听他指挥,只好撑膝而起。正好有磁卡电话,我给张大明说一声,那姓杨的小人比较难搞,让他自己去搞定,省得最后不成怪我们。王卫东迟疑了会儿,还是问了,这事跟我们有什么关系?你刚调回来,不知道情况,张大明在老板面前最会来事,这次的事,我估计他克扣了活动费,对方没拿足好处故意刁难,我这个电话就是提醒他不要因小失大,也别想甩锅给我们。小王,江湖凶险啊。王卫东对着鲍国坚的后脑勺点头称是,后脑勺藏在头盔里,盔顶光芒四射,想象他把头盔一摘,一扭头,展现一张同盟会、小刀会、斧头帮、北伐军、五四人物的脸,那些脸具体什么样子,他难以描绘,大概如《霍元甲》《再向虎山行》里的那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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