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隐情:曾国藩的文字背后的故事》序言
作者: 眭达明清宣统元年(1909)九月一日,王闿运在《曾文正公日记序》中写道:“惜其记事简略,非同时人莫能知其涯涘。故闿运观之而了然,不然喻之人也。时历四纪,欲学裴松之以注辅志,则记录文字不备,无从搜求证明,此轮扁所以叹糟粕与?”
笔者这本小书,就是受到王闿运这段话的启发,试图在某一方面把他想做而没有做成的事情做出来。之所以说某一方面,是因为笔者试图做的,与王闿运打算做的,并不完全相同。王闿运打算学裴松之注《三国志》,在广泛搜集资料的基础上,通过“补其阙”“备异闻”“惩其妄”和“有所论辩”,来弥补曾氏日记记载之不足,工程可谓浩大。笔者则是将曾国藩奏稿、批牍、诗文、日记、书信等文字背后的隐情,通过讲故事的形式,用通俗易懂、生动活泼的语言,写成系列小文章,让读者在轻松愉快的阅读中,不仅能够增进对曾氏文字的理解和把握,而且可以发现和认识一个不一样的曾国藩。在此基础上,力争比较准确和完整地再现湘军的历史,尽可能还原一个真实的曾国藩。希望读者朋友读过此书之后,能够真切感受到:曾国藩不仅是一个政治家、军事家、思想家、文学家,而且是一个从山沟里出来的农民的儿子,是科举时代靠读书和考试改变命运的人。他不是“圣人”和“完人”,而是一个生活在他那个时代的既不平凡又十分普通的人,与同时代其他学而优则仕的人没有本质上的区别,只是由于刻苦努力,又高度自律,再加上一点小小的运气,最后才能够成就自己。
在曾国藩留下的文字背后,被他有意隐藏起来的故事和故意避而不写的内容,不仅非常多,而且相当有意思。在此不妨试举数例,请读者朋友看看我说的是不是事实。
在咸丰十年(1860)七月十七日日记中,曾国藩写道:“傍夕接次青信三件、南屏信一件,必欲余派吴退庵带勇三千。夜,头闷颇甚。”
刚当上两江总督的曾国藩,急于扩充兵力,却苦于找不到好的带兵统领。好友李元度和吴敏树极力推荐吴士迈,说他可做三千人统领。此举按理说求之不得,然而抹不开情面的曾国藩,虽然硬着头皮答应了,事后却深感头痛,其中故事是不是值得深入挖掘?
同治二年(1863)五月初一日寅时初刻,与曾国藩做了十九个月夫妻的陈氏妾,在安庆两江总督官署去世,年仅二十四岁。一个鲜活的生命说没有就没有了,她的家人该是多么伤心和难过!俗话说一日夫妻百日恩,然而出人意料的是,曾国藩居然听不得陈氏母的哭丧声,并在当天日记中毫不避嫌地写下:“是日内室后事皆陈氏之母与兄嫂为之。申刻大敛。竟日闻其母号泣之声,心绪殊劣。”
对于陈氏母(应该称之为曾氏岳母才对)的哀伤和哭嚎,曾国藩为何如此反感和厌恶?在这句极其反常的话语背后,到底隐藏了什么不为人知的故事?!
在同治十年(1871)十一月初一日日记中,曾国藩则写道:“巳初(上午九时许)出城,至上新河观新设木厘局(木材税务稽查机构),司道、府县皆至,小坐片刻。旋同至江边看木牌(排),步行里余,回至局中。汤小秋(汤寿铭)等备酒席小宴,宴毕归。申初(下午三时许)至署,往返约四十里。”
读者朋友肯定也会感到迷惑:日理万机的曾大人,怎么会拖着病躯(三个月之后他就去世了),冒着严寒,带着一大帮手下官员,花大半天时间,来回走四十里地,再顶着江风步行一里多路,到上新河江边看看木排,然后回到局里吃餐饭就走了?
实际上,这不是一次普通的工作视察,日记文字背后隐藏了非常重要的内容,不仅不为人知,而且难与人道。比如曾国藩与汤寿铭之父汤鹏是如何交恶的,曾国藩就用这次行动做出了明确回答。
又比如,曾国藩日记不仅常见“竟夕不能成寐”字样,而且多半会写失眠原因,如果某天避而不写,那么不是有难言之隐,就是故意藏着掖着什么。这是因为他的日记不仅身边幕僚看得到,而且会定期寄回湘乡家中保存并代替家书作用,万一不小心传出去了,如何得了?所以包括失眠原因在内,稍微敏感一点的话题和内容,他要么闪烁其词,要么写得隐晦难懂,要么干脆避开不写。如同治三年(1864)十月十三日日记,虽然事无巨细记载颇详,工作生活看上去也很正常,但晚上二更睡下之后,不仅突然“竟夕不能成寐”,而且完全不提失眠原因,这就让人莫名其妙,也大大激发了笔者探测隐情的兴趣,非得将他有意隐藏起来的故事挖出来不可。
跟内容几乎半公开的曾氏日记不一样,他的家书私密性极强,因而多半会无所顾忌地直抒胸臆。同治二年(1863)八月初二日,曾国藩答复曾国荃的咨询时,就写了这么一段话:“近世保人,亦有多少为难之处。有保之而旁人不以为然,反累斯人者;有保之而本人不以为德,反成仇隙者。余阅世已深,即荐贤亦多顾忌,非昔厚而今薄也。”
就在这段非常直白的文字中,曾国藩也隐藏了好几个很有意思的小故事。这些小故事曾国荃或许能够心领神会,但外人有谁搞得清他在说何人何事?更别说后来的读者了。
而在当年十一月初五日《致沅弟》信中,有段话曾国藩虽也写得很直白,但其中耍的一个小花招和隐藏的一个小秘密,恐怕连曾国荃都没能看出来:“金陵如果克复,弟当会同彭(玉麟)、杨(岳斌)三人前衔,将大略情形飞速入告。折首云:‘为官军克复金陵,谨将大概情形先行驰奏,以慰宸廑,仰祈圣鉴事。’折末云:‘伏乞皇太后皇上圣鉴。再,臣等前接曾国藩密函,金陵如果克复,嘱臣三人先将大概情形会奏,早到京一日,圣怀早得宽慰一日。其详细情形,仍咨由官文、曾国藩会奏等语。除将详细战状另咨楚皖续奏外,合并声明。谨奏。’其折愈短愈妙。洪秀全之下落,银钱之多寡,不可不说大概,此外皆宜略也。”
曾国藩写这段话的主要目的,或者说他要表达的真实意图,笔者之所以说曾国荃也可能看不出来,是因为后来曾国荃觉得金陵不日将被打下,而曾国藩教他如何写捷报的这封家书不仅被送回湘乡保存了,而且“报捷折式”中的“首尾各有数语”,当时他也未“抄存”,以至于现在要用时已经完全记不得了,只好“伏乞兄于此次复信内,重录一片,示知为幸”。
其实,曾国藩哪是为了教曾国荃写捷报!他无非是以此为手段,设法为曾国荃要回专折上奏权,进而解冻其已被冷冻了数月之久的浙江巡抚职务而已。曾国荃如果明白这一点,对于这么一封极其重要的家书,还会像其他信件一样,在定期送回湘乡保存之前,不将其中的重要话语认真“抄存”吗?!
在家书中,曾国藩都会隐藏小心事、小秘密,而常常让人难以捉摸;与同事、朋友通信时,自然更会耍小聪明和使小手段。同治十年(1871)十月十七日,曾国藩回复安徽巡抚英翰的来信,其中有段话就存在这种嫌疑:“史绳之名家旧德,英敏过人,加以历练,自可渐成伟器,足征赏识之不虚。鄙人前在直隶曾为复奏,以彰公道。顷又接其来函,述及景况清苦,欲求善为设法。惟是远隔数省,殊难代谋。容俟致书李相时为之关说,以副雅嘱。”
信中提到的史绳之名叫史念祖,系英翰旧部,调任直隶按察使后一直受到不公正对待,为此特请老领导英翰出面,向曾国藩求情,自己也给曾国藩写信,请求解决他的遗留问题。曾国藩却将皮球踢给了继任者李鸿章,且说自己卸任前已给朝廷打过报告并彰显了公道,实际上却是暗中使手段,故意把人家往火坑里推了一把。如果不把隐藏在其中的故事挖出来,尽可能还原事实真相,善良的读者肯定会被曾国藩这套冠冕堂皇的说辞所蒙骗。
而在当年三月初五日《复吴敏树》信中,有句话更是耐人寻味:“令弟退庵遽已雕谢,深堪悼惜,其致朱将于法,外间多议其非,不知究竟短长何如。”
“令弟”是吴敏树堂弟、左宗棠手下统领吴士迈,“朱将”是李元度亲戚、左宗棠手下营官朱德树。作为统领的吴士迈,将手下营官朱德树绳之以法,曾国藩为何说舆论多半同情死者?他自己也觉得是非难辨?原来他是为了转移视线,企图把水搞浑,达到逃避历史责任之目的。在这段看似平淡无奇的话语当中,实际上深藏了一个曾国藩自己都不敢面对的历史事实:晚清军心向外和向下转移,湘军以及后来的淮军,由“私人化”逐步走向“军阀化”,都与此事有关联。这一切又都是因为他当初出于私心而制订的一条不合情理的规定(即信中所说的“致朱将于法”的“法”)所致,心机极深的曾国藩,当然只能揣着明白装糊涂了!
只需把曾国藩日记、家书和书信中的这几个例子拈出来展示给读者朋友看,便足以让人明白和相信:隐藏在曾国藩文字背后的故事确实非常丰富而又耐人寻味。正因如此,所以,笔者才打算把它写成一个小系列,然后根据内容的不同,分成若干个类别结集出版。这就是这本小书的由来。如果条件和时间允许,读者也有所期待,笔者再慢慢写它的续集。
收进本书的五十篇文章,虽然程度不同地存在这样或那样的瑕疵,但书中观点全部来自本人独立思考,没有人云亦云;引用的材料虽都源于曾氏全集,但以前并没有引起人们的特别注意,也绝少有人做过同样的解读。所以本书不仅观点比较新颖,而且内容多半是前人没有写过的,引用的材料估计也会出人意表,甚至给人耳目一新的感觉。
有人说,到了现阶段,在曾国藩身上已经研究不出新东西了,更不可能取得新突破。实际上,每个时代有每个时代的曾国藩,每个读者也有每个读者心目中的曾国藩,曾国藩这个大富矿,怎么可能挖掘穷尽呢?!只要耐得住寂寞,坐得住冷板凳,反复阅读他的全集,认真揣摩其文字,再广泛阅读与他的工作和生活有交集的家人、同事和朋友的日记及文集等,然后深入研究和挖掘,肯定有新成果产生。至于能不能有新突破,那就要看研究者的功力、识见和耐心究竟能达到何种境界了。
这既是笔者稍许能够感到自慰的地方,也是敢于把它作为一个独立品牌推出的底气所在,但愿读者朋友们能够喜欢它并且愿意批评它。
(本书岳麓书社即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