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中华文化人格的演进
作者: 孔见文化之于人的意义,犹如土壤之于植物生长。人总是在某种文化背景的同化下,通过汲取其中的有机成分,来颐养自己的性情,造就自己的人格,开展自己的灵魂生命。一种文化成熟与否,某种程度上体现在它能够涵养、构建出什么样的人格,使之有效地应对自然环境与社会生活的变迁,成就不同的事业,活出非凡的人格气象与精神境界来,让人在更充分的意义上成其为人,而不仅仅是游牧在地面上的吃肉动物。具有出类拔萃的人格的人,被称为圣贤,散发着人性的光辉,体现着人类的尊严与高贵。
在漫长的历史过程中,中华文化的格局总在迁移变化,并在不同的阶段,演化成了不同的文化人格。在那些具有相当造诣的人格背后,隐含着文化的龙脉。尽管隔着时空的遥迢,圣贤人物之间依然存在着隐秘的精神传承。比起以物格形态承载与传承的文化,以人格的形态来承载与传承的文化,意涵更加丰满,也更有生命力与感染力,为人们所效法与追随。综观数千年历史,中华文化人格的演进,经历了三个不同的段落——
先秦:单向度的文化人格
相互排异的百家
秦之前的历史时期,特别是春秋战国时代,是中华文化创生的阶段。延续了多个世纪的周王朝分崩离析,各个诸侯国都在竞争之中谋求生存与崛起的出路。作为个体生命,也在历史的夹缝中探寻安立的方式,完成在天地间作为人的天职,人们的智慧得到了从未有过的激发,各种思想如泉流喷涌而出,众说纷纭的流派相互激荡,形成澎湃之势,蔚为大观,呈现出多元并存的文化格局。
这个百家争鸣的时期,也被称为“子学时代”。各派思想都在建立山头,竖立旗帜,忙于申明彼此不同的意见主张,划清派际之间的分界线,批驳乃至嘲讽与自己悖逆的思想。即便是从道家分离出去的法家,也渐渐摈弃了天地之道,沉迷于法术刑名。尽管各家学说持论不同,但皆“持之有故,其言之成理,足以欺惑愚众”(《荀子·非十二子》),彼此一时都无法说服对方,也不愿意被对方说服。甚至,各派的思想家们“皆以其有为不可加矣”(《庄子·天下》),都以为自己的思想已经达到登峰造极、无以复加的境地。因此,各家之间展开了旷日持久的辩驳批斥,抨击对方的错谬与偏颇,以证明自家的合理与雄辩。尽管诸子之间并非没有相互借鉴与取长补短,但尚未达到兼容并蓄、融会贯通的时候,彼此之间的对立与排异,大大多于认同与吸纳。
《庄子·天下》和《荀子》对当时各派的思想皆有所评述。在庄子眼里,有真人方可有真言,除了自己承接的老子、关尹,是“古之博大真人哉”,有着令人叹服的真知灼见,其他人的思想皆有不周与荒谬之处:“天下大乱,贤圣不明,道德不一。天下多得一察焉以自好。譬如耳目鼻口,皆有所明,不能相通。犹百家众技也,皆有所长,时有所用。虽然,不该不遍,一曲之士也。判天地之美,析万物之理,察古人之全。寡能备于天地之美,称神明之容。是故内圣外王之道,暗而不明,郁而不发,天下之人各为其所欲焉以自为方。悲夫!百家往而不反,必不合矣!后世之学者,不幸不见天地之纯,古人之大体。道术将为天下裂。”(《庄子·天下》)各家各派,只窥见天地万物的某一个侧面、某一个层次、某一个局部,不能从内里贯穿,通达透彻,完备地领悟天地之大美,全然地把握内圣外王之道,并加以灵活变通地运用,只能将局部范围内成立的义理推而广之,或将天地之道归结为某一个片面的义理。这些顾此失彼、以偏概全、道理不能周遍的人,被他称为“一曲之士”。
荀子显然自认为是当时最清醒的人,在他看来,除了他信奉的孔子,“群天下之英杰而告之以大古,教之以至顺”(《荀子·非十二子》),其余各家学说皆暗于大理,蔽于一曲:“墨子蔽于用而不知文。宋子蔽于欲而不知得。慎子蔽于法而不知贤。申子蔽于势而不知知。惠子蔽于辞而不知实。庄子蔽于天而不知人。……此数具者,皆道之一隅也。夫道者体常而尽变,一隅不足以举之。曲知之人,观于道之一隅,而未之能识也。故以为足而饰之,内以自乱,外以惑人,上以蔽下,下以蔽上,此蔽塞之祸也。”(《荀子·解蔽》)这些喧嚣的学说,均不能完整地把握大道,应对各种可能的变化,反而“欺惑愚众”。就连同为儒家体系内的子思、孟轲的思想,在他看来也是一种罪孽与流毒。
在百家争鸣的学术浪潮中,各家学说都不同程度上受到了来自他家的诘难,而墨家、道家与法家对儒家抨击与嘲讽尤为激烈。儒者的不信神明、厚葬薄生、爱有差等,都受到墨家批斥;儒家温和的德治理念,成了法家激进攻击的靶子;儒家用于规范行为的礼教,也受到来自道家的嘲讽,让其为时下虚伪的道德风尚背黑锅:“大道废,有仁义;智慧出,有大伪;六亲不和,有孝慈。”(《老子·十八章》)“夫礼者,忠信之薄,而乱之首。”(《老子·三十八章》)庄子更是常常拿儒家的开山祖师孔子当玩笑开。
由于这个历史阶段,在多元并存的文化格局中,各家各派都处于相互排异与贬损的状态,人们都是依据自己信奉的学派,来建构自己的文化人格,所吸纳的思想文化资源往往都是单一的,由此造就的人格,也多是单向度的人格:道家即是道家,儒家即是儒家,法家即是法家,墨家即是墨家,文化人格十分鲜明,人格内涵相当单纯,呈现出来的辨识度也毫不含糊。各派的代表人物如此,不是代表人物但忠于该派理念的士人,也是如此。屈原、李斯就是其中的典型。多元文化结构与单向度文化人格共存,是这个时期最为显著的特征。
儒家典型人格代表:屈原
虽然生活在相对偏远的南方,屈原(约前340—前278年)却是一个纯正的儒家士子;虽然是中国浪漫主义诗歌的开山鼻祖,但他最重要的身份却是三闾大夫。《离骚》是屈原的诗歌代表作,更是他个人的精神自传。从他的生平和这自传里,可以清晰地看出,屈原是在儒家文化的浸润中成长起来的。他十分重视个人品格的修养,并且陶醉于自身德性的芬芳之中。作为儒者,他的修养不仅仅为了独善其身,还为了民生与家国命运的改变。
“帝高阳之苗裔兮,朕皇考曰伯庸。”“纷吾既有此内美兮,又重之以修能。”(《离骚》,下同)屈原为贵族的出身备感自豪,但更重视自己心性的修为。为了将世间的美德荟萃于一身,使自己成为精神意义上的美人,他“制芰荷以为衣兮,集芙蓉以为裳”,朝夕不停地采撷江离、辟芷、秋兰等“香草”,披挂在自己身上,将馥郁的芬芳内化为自己的情操。他不与世俗同流合污,勤于洗濯内心的污秽,以保持高洁的精神相貌。在世人面前,他戴着巍峨的高冠,长长的佩剑也打造得光芒闪耀:“高余冠之岌岌兮,长余佩之陆离。”世人为权威、财货与虚名骄傲,他只为自己士子的品质自豪。唯一使他感到不安的只有岁月匆匆流逝,不给他足够的时光来完成自己人生的使命,但他内心的决绝丝毫没有动摇:“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只要投身于自己所向往的事业,死多少次他都心甘情愿,即便遭到肢解也在所不惜:“虽体解吾犹未变兮,岂余心之可惩。”
前321年,秦军进犯楚境,十九岁的屈原带领家乡的青年,灵活地使用游击战术,有力地打击敌人,因而声名大噪,之后被楚怀王任命为县丞。不满三年,明于治乱,娴于辞令的他,升任左徒,跻身于大夫之列,参与讨论社稷大事,出使他国,接待宾客,深得怀王的信赖。然而,正当他要革除弊制,大展宏图,推行先王之道,想象自己像一匹骏马疾驶飞奔,给后面的人们带路的时候,却受到同僚的嫉妒和外敌的离间:“众女嫉余之蛾眉兮,谣诼谓余以善淫。”改革触动了旧贵族的利益,也给他带来无尽的麻烦,他被罢去左徒之职,逐出权力的中心,流放到了汉北地区。此时,楚怀王竟然起用秦国派来的纵横家张仪为相国,并轻信秦国的欺诈,以空许的商于之地换取楚国与齐国的绝交,将国家卷入毫无胜算且无休无止的战争之中。他苦苦进谏无人听信,只能在楚辞悲怆的曲调中排遣心中积聚的悲愤:“袅袅兮秋风,洞庭波兮木叶下。”
与秦国的战争失败之后,屈原得到重新起用,但他发现,此时自己置身的政治环境已经十分恶劣。《离骚》里有这样的感慨:“惟夫党人之偷乐兮,路幽昧以险隘。岂余身之惮殃兮,恐皇舆之败绩!”“虽萎绝其亦何伤兮,哀众芳之芜秽。众皆竞进以贪婪兮,凭不厌乎求索。羌内恕己以量人兮,各兴心而嫉妒。忽驰骛以追逐兮,非余心之所急。”在“世溷浊而不分兮,好蔽美而嫉妒”的官场形势下,他很快又被楚怀王疏远了。面对国家江河日下的态势和日益深重的民生疾苦,他空怀一腔抱负而无所作为,只能仰天长叹:“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孤独中的抑郁,更是让他无法忍受,生命也变得难以持续:“怀朕情而不发兮,余焉能忍而与此终古?”他要辅助的楚怀王在国家战略上昏庸无能,竟然像头野猪那样一而再地钻进秦人的圈套。
前229年,秦军再度进攻楚国,掠夺了八座城池,要求楚怀王亲自到武关谈判。屈原苦苦进谏,千万不可进入这个虎狼之国,但慑于秦人淫威,楚怀王最后还是前往,最终被劫往咸阳,并客死异国。新王上位后,屈原很快就被免去三闾大夫之职,放逐到江南阴湿之地。也就在这时候,秦军开始了新的大规模进攻,一举踏平十五座城池,砍下了五万颗人头。正在流放中途的屈原,看不到任何希望,感到昔日的芳草已经枯槁,失去了沁人的芬芳:“兰芷变而不芳兮,荃蕙化而为茅。何昔日之芳草兮,今直为此萧艾也?”身上宝贵的玉佩,委弃在淤泥之中:“惟兹佩之可贵兮,委厥美而历兹。”但他仍然不愿意放弃自己的操行,与人们同流合污:“委厥美以从俗兮,苟得列乎众芳。”入世太深,缺少道家超脱精神的屈原,实在承受不了不断复加的家国苦难。但在治国平天下的方向上,他的人生只能进而不能退,既不能兼治,又无法独善,陷入了穷途末路,想找个安身之地却又不知所止。进退失据,没有回旋之地的他,只好用自己的生命为家国殉葬,完成孟子舍生取义的精神,并留下一首供后人咏叹的挽歌。前278年,秦将白起攻下了楚国都城郢都,楚顷襄王与王公贵族狼狈出逃。目睹国破家亡的屈原,将自己沉重的躯体投入汨罗江中。临终前,唯一让他感到欣慰的是,自己的道德品质如同天上的月亮丝毫没有亏损:“唯昭质其犹未亏。”
屈原的人格是单向度的人格,虽然亦以修身为本,但修身的目的却是为了投身社会,带有强烈的入世倾向,缺少道家的处世情怀。即便在儒家的范畴里,他也缺少孔子“思无邪”与“咏而归”的人生旨趣,一头扎进治国平天下的事业里。因此,他能够消化的生存经验有限,在应对社会人生的跌宕变化之中,一旦面临逆境,济世的抱负付诸东流,这种人格就会出现转不动或是失灵的状况,而杀身舍命也就成了保全仁者人格最后的方式。
法家典型人格代表:李斯
法家是从道家分化出来的,但到后来,法家人物醉心于政治生活里的法、术、势,把天地之道都抛到一边了。从创始人慎到开始,法家便特别迷信权势地位的力量,而轻蔑人格的作用。慎到称:“吾以此知势位之足恃,而贤智之不足慕也。”还说:“贤智未足以服众,而势位足以诎贤者也。”(转引自《韩非子·难势》)他反对儒家与墨家的尚贤精神,主张“君立则贤者不尊”,将人格与权威对立起来,视人格影响力为政治权力的敌人。因此,同为道家出身的庄子批判慎氏“笑天下之尚贤也”;荀子也指责他“蔽于法而不知贤”。法家全神关注国家霸权的争夺与社会秩序的稳定,崇尚严刑酷法,重视权位上的趋炎附势,喜欢玩弄韬略谋术,忽略甚至无视人格的高贵与完善,对修身之事不以为然。因此,法家人物的精神人格往往乏善可陈,少有道德君子,多有阴险狡诈严酷之徒,李斯(?—前208年)是一个证明。诸葛亮曾经指出:商鞅长于理法,不可以从教化。
还是楚国上蔡一名小吏的时候,李斯就为自己的前途打起了算盘。上厕所时,看见粪坑里的老鼠样子猥琐狼狈,撞到人和狗就张皇逃窜。官府粮仓里的老鼠却迥然不同,吃起粟米来从容淡定,不慌不忙。同为鼠类,因境遇不同,生存状态竟然有如此大的差别,这让他想到了慎到的名论:龙蛇只有凭借云雾才能飞腾,一旦云消雾散,它们失去凭借,就会掉落地上,跟蚯蚓没有什么区别。发了一番感慨之后,李斯决意辞职不干,离开家乡,到齐国去拜当时享有盛名的荀子为师,学习帝王之术,并成为韩国公子韩非的同学。
学有所成之后,经过一番权衡,李斯来到了西边的秦国,做了宰相吕不韦的门客。崭露头角之后,他有机会接近雄视天下的秦王嬴政,并不时向他进言献策,称秦国统一天下的时机已经降临,大王千万不可错过;还提出了一系列离间各国君臣的计策,得到了嬴政的重用,被提拔为长史。按照李斯运筹,秦王派人持金玉到各国去秘密行贿,离间六国的君臣,收到了喜出望外的效应,他于是又被封为客卿。
秦王一统天下的勃勃野心,引起六国当政者的惶恐,纷纷派奸细来到秦国做宾客。朝堂上议论鼎沸,秦王于是下了逐客令。在驱逐之列的李斯,斗胆向秦始皇上了一道著名的奏疏《谏逐客书》,雄辩滔滔地陈述外国士子对秦国发展做出的贡献。杀伐果断的秦王,最终还是收回成命,对李斯更是重用有加,采纳他的诸多建议,推行了一系列的改革与强国战略,并将战国七雄中最是弱小的韩国,作为最先吞并的小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