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风尘三侠图
作者: 韩松落一
温水煮青蛙。每每想到,自己现在是个杀手,程晖就想到这几个字。不是天生的,不是化身博士那种来回变的,就是一步一步走到现在的,再没有回头路。他想过找几个字来替换“温水煮青蛙”,竟然找不到,这几个字真生动,把话说尽了。
如果追究一下,要从一九九三年算起。一九九三年七月二十一日,下午四点,程晖在办公室接到电话,要他“来一下”,他起身去往隔壁的陶主任办公室,敲门,推门,开门的瞬间,陶主任正在收拾桌子上的东西,言简意赅:“我们出个任务。”
单位极少使用“出任务”这种词汇,这种用法由陶主任带来,他自部队转业,到地方多年,仍然使用部队的用语。有些习惯,他倒是改了,起初,他要叫人,就在办公室大声喊名字,整个楼道都听得见,大概有人提醒他,这样和身份不符,他就改为打电话。后来,他们几家兄弟单位搬到一幢小楼上办公,使用联合电话中继,内部电话免费,就替他省了电话费。程晖有点疑心这是主任的查岗方式,照旧依照自己的节奏上下班,有时候点个卯就出门办私事,在路上,免不了想象着,办公室的电话,寂寞地响着铃。
程晖刚刚毕业,计划在这里待两年就走,对工作上的事,没有一丝一毫好奇心,但陶主任这样卖个关子,就是要等着人来问。于是,上了车,程晖用一种谦恭又好奇的语气问:“主任,我们这一趟出什么任务?”主任也就顺势批他两句:“你看,你就什么都不关心,一天到晚不知道干着些什么,我们操办这件事都好几天了,妇联和教育局的会都开过几次了。”陶主任痛快地批驳过程晖之后,才缓和了语气,告诉他:“辖区里有一家人,父亲有毛病,把一儿一女两个孩子,关在家里不让上学,活活关了九年,几个部门搞了个联合行动小组,要把这两个孩子解救出来。”一问一答,一个找骂,一个骂两句,像训练有素的捧哏逗哏,其实这一段相声,对陶主任而言是撒娇,撒给程晖不在场的父亲,看,我也不是没管你儿子。程晖却当真有了好奇心,就问:“有什么毛病?”陶主任说:“神经病!”
车停了,程晖率先跳下车,为主任开了车门。他掉头一看,院子当中,乌压压一片人,从排面和装备上判断,不但几个部门都来了人,派出所、电视台和报社的人也悉数到场。这些人也不做什么,就在院子里等着,进出单元楼的人都惊骇回望,不知出了什么事情。时辰一到,有人一声令下:“走!”这群人急匆匆进了楼道,气喘吁吁爬上四层楼,电视台的记者扛着摄像机紧紧跟随。到了一户人家门前,锁匠开锁,其余人跃跃欲试,给后面跟上的人打手势,门开了,一群人涌了进去,有人大声问:“人呢?人呢?”
程晖进去的时候,一群人已经打着手电筒,走到最里间的卧室,拽出两个孩子往外走了。人群中,有人显露抢险知识:“把两个娃眼睛蒙上,不然出去让光一照眼睛瞎掉呢。”有人依言照办,脱下外衣,罩在两个孩子头上,一群人潮水一般下楼去了。程晖又听见电视台的人互相询问:“拍上了没有?”这时候彻底明白了,这阵仗都是为电视画面准备的,手持的摄像机,摇晃的画面,气喘吁吁的人,法制节目常见,后来蔓延到一切节目,就连市民投诉楼上噪声,也都如法炮制。哪怕事情没那么骇人。兵荒马乱间,程晖只来得及匆匆看了那屋子一眼,两室一厅,水泥地,没有铺瓷砖,连地板革都没有,家居陈设都是十几年前的样子,最骇人的是,所有窗户一律用木板封死,又钉上三合板,三合板遮不住的地方,木板缝隐约透出一点光线来。
有人催促,大约是要锁门。程晖被人群裹挟着往外走,路过朝北的厨房,一眼扫过去,厨房亮着灯,是老式的灯泡,至多十五瓦。水泥的洗菜池里,水龙头滴滴答答滴着水,盆子里泡着一条鱼,一股腥味,鱼头部分,正丝丝缕缕往外渗着血,鱼腥味叠着整个屋子的腐烂味道,在那一瞬间达到顶峰。刚在院子里站定,就有人哇一声呕出来,吐在花坛里,花坛里零零落落几朵万寿菊,被浇得晕头转向。
晚上在饭桌上,难得父亲母亲都在,程晖就说起白天的所见所闻,母亲赵津燕照例感叹:“世界上竟然有这样的父亲。”父亲程植桓照例说:“世界上的事,我们想不到的多得很。”一叹一收,也像捧哏逗哏。程晖的妹妹程照生怕话题引申到自己的家里,成为父亲母亲的自我夸奖,连忙转移话题:“哥哥还要在这个单位待多久啊?唯一的一个大学生啊,每天遇到的都是这种事。这幸亏是两个小孩子,这要是两个亡命之徒呢?要是孩子的父亲正好回来,看到这个场面,发起病来,可怎么办?爸,你不如给哥哥换个地方。”程晖的父亲说:“你哥哥待的这个单位,听起来是基层,其实跟上面就隔着薄薄一层,也就算是打底子了,底子打结实一点,将来履历也好看一点,能服人,不用回头又来夯底子。” 程植桓延续了在办公室的习惯,情绪到了一定程度,就一定要有个小动作来加强语气,或者抓住面前的笔往桌上一拍,或者举起会议话筒往桌子上一撴,有时候也摔文件夹,依据现场气氛和对象而定,成了习惯就改不了,即便在家里饭桌上。如果手里没有趁手的东西,就用筷子在鱼身上一戳,戳在鱼眼睛里,鱼眼睛马上渗出血来,程晖低下头来,装作没看见,就听见赵津燕竭力压制着气急败坏的语气说:“吃饭呢,回家吃个饭,激动什么?这鱼怎么做成这样?”
吃完饭,程照到程晖的房间里来,将门推开一点,半倚着,拖长声音说:“哥—哥—”程晖知道她又要用钱,就说:“又要去唱卡拉OK,那些地方少去一点,灯光一打,青面獠牙。”程照就说:“你不去,你有前途,不能去那种地方,那就我替你去好了。”接过钱,又抬头一笑:“等我告诉你那里面多好玩,你不要后悔。”刚走出去,又掉头回来:“上次见到的那个姑娘,可还有印象?她说你像黎明,要我介绍你给她。我打听了一下,如果要谈朋友,是可以的,但要结婚,大概是不行的。”程晖说:“不用你操心。”
程晖脱下白衬衣,里面是一件短袖白T恤,他们那个环境里的人,只有他这么穿,别人往往在白衬衣里穿一件白背心,背心带子勒出明显的两道痕。他一直觉得这种穿法非常奇怪,每每和人面对面讲话,看到背心带子,就挪不开眼睛。他就在这些细小的地方和别人不一样。把白衬衣脱掉的一瞬间,他才觉得自己是个年轻的男人,站在窗前,窗玻璃上映出自己的影子,他从来不喜欢顾影自怜,但突然想起妹妹说的话,不由对自己的影子稍加打量,是有点像黎明,主要是那种温良敦厚的气质像。突然听见远处一阵汽笛声,往汽笛的方向看过去,镜子里的“黎明”就模糊了,外面的景象反而清晰了。对面楼顶上,孙家的老爷子坐在一堆花草里,不停折腾,头上是一盏雪亮的灯,光晕里有一圈飞虫旋转着飞。这灯有一百瓦吧?这念头刚一出来,他就想起白天在那户人家所见的灯,那灯恐怕还亮在那里,水龙头恐怕还滴着水,他后背一凉,似乎有一滴水滴到了他身上。
第二天,刚到办公室,陶主任不知得了什么线报,立刻打了电话过来,喊他过去。陶主任照例是那种看似是训斥,其实似娇似嗔的语气,对他说,几个部门昨晚加班开过会,定了下一步的工作计划,先送姐弟俩去医院检查治疗,然后派人去给姐弟俩的父亲做思想工作,如果工作做得通,就把姐弟俩送回去,安排他们上学,上了学,这事情也就告一段落,以后把这一家人加入特困户名单,逢年过节慰问。几个关键节点,都要通知电视台跟拍,留下影像资料,电视台的不去,就联系区上的宣传部门一起去。正当程晖疑惑陶主任为什么要给自己讲得这么详细,陶主任已经语带慎重地说,我推荐了你,作为这一家人的联系人。
程晖一惊,马上就是一番推脱,又推荐了部门的董大姐,说她有儿有女,有长期育儿经验,知道怎么跟孩子打交道,跟工会、妇联和电视台都熟悉。陶主任马上就改了语气,这一次不是训斥,也不是娇嗔,而是放轻了声音,似乎要说说什么掏心掏肺的话:“你以为办这种事,要的是经验吗?还是要些能力?这一家人以后的事情还多着呢,上学、就业、办补贴,全都是事,这不是看着你们家能力强,办这些事都容易吗?董大姐有这个能力吗?她自己家的孩子上学,还要委托少工委的给帮忙,她就算拉扯大十个娃,又有什么用?你爹那人我知道,办自己的事情不好意思张嘴,办别人的事情痛快得很,就让你爹把他那些关系用一用。”他停了一停,又说:“主要也不是为了这个,辖区里的事,单位出面解决也方便,主要是啥呢,董大姐跟这家人联系,大家都觉得,嗯,应该的,她就应该弄这个事。你们家跟这家人联系,帮扶着点,大家就觉得,有反差,也是一段佳话,对你好。白部长升正处的那一下,节骨眼上,他很低调地收养了个兔唇娃,又给做了手术,这一下,也没人敢说他们两口子生不出来娃了,也没人说他干教育是外行了。这个台阶一过,后来就越来越顺利。大家都说,收养是走了一步好棋。你看欧美的政客也好明星也罢,但凡露个面,都要显示爱孩子,怀里抱一个,身上挂一个,说话也要蹲下去说。当然你也不需要别人怎么看。不过现在这个事情呢,既然来了,就手办一下,而且,还得快。昨天把姐弟两个解救出来,昨天晚上让派出所的和他们父亲单位的,初步给做了些工作,现在我们要再把成果巩固一下,再去做个工作。这个当爹的本来就有些不正常,如果受不了,闹起来怎么办?要再去一下。”又怕程晖反悔,赶紧补上一句:“我跟你爹也说过了,你爹高兴得很。好了,就这么定了。”
陶主任帮程晖联系了工会、妇联、派出所和电视台,又请了一个调解员,据说十分老辣,善于调解家庭矛盾和邻里纠纷。他们组成一个小团队,一行八人在街道办楼下集合,往那户人家去了。出发之前,程晖才知道,那户人家里,父亲叫宋宝全,是轴承厂的工人。女儿叫宋乐葵,十七岁,儿子叫宋乐原,十六岁,两个孩子都在家里关了九年。眼皮子底下,竟然有人能把孩子关在家里九年,几个部门的人都无法对外解释,就含含糊糊说,宋宝全的警惕性非常高,没有露出一点马脚,他们对门以及楼下,住的都是耳聋眼花的老人,平时自顾不暇,也不知道邻居家里是什么状况。实在圆不过来,就说,以前的大杂院,就不会有这种事。一行人一路感叹着从前大杂院的种种好处,到了宋家楼下。
程晖上次到这里,完全是在一种懵懂的状态下,尽管就隔了一天,却像是做了一场古代的梦,今天再来,就觉得不论那院子,还是楼房,都跟昨天看到的两样,墙壁似乎比昨天看到的白,房屋状况也比昨天看到的要好,楼道也没那么黑,仿似又跌入一场新梦,懵懵懂懂跟着众人走。到了楼上,派出所的打前站,敲门,喊话,其余人站得稍微远一点,似乎防着宋宝全突然发疯冲出来报仇。敲门许久,没人应声,派出所的有点疑心,派一个人出去叫了锁匠,一行人就下楼在院子里等,一边继续感叹,一边往楼上看,那间房子窗户上钉的木板已经拆掉了,窗边挂着一条窗帘,玻璃反而比别家的干净,几道灰尘,是木板缝隙印上去的。不多时,锁匠拎着一个包匆匆赶来,上了楼,众人就又听见楼上的敲门声、喊话声,然后是锁匠拿出各种工具的声音,似乎有一大串钥匙在手里晃,似乎又有一把改锥掉在了地上,又是一阵含混的对话声,又有什么工具掉在了地上。楼下就有人笑着说:“《口技》。”其余人跟着笑,有人说:“你们知道课本上的那篇《口技》是有删节的么?”其余人就笑得心照不宣些,也像捧哏逗哏。然后是楼上几人猛然推开门的声音,紧接着一阵寂静,楼下的人也跟着安静了。程晖忍不住想要上去看,被人拦住了。那种寂静,是心理时长大过实际时长的那种,而且长过了头,众人就知道不好了,转眼看见锁匠噔噔噔跑下楼来,紧接着又是派出所的人噔噔噔跑下来,跑到他们面前,定定神,皱着眉头说:“吊死了。”
记忆会逃避,不讨喜的一律逃避。程晖不记得自己上去看了没有,看见了没有,却有个印象,这个印象不知道是哪里来的,是亲眼看见的,还是从电影、电视剧里剪辑出来贴在这里的。总之,就有个画面,一个高大的男人吊在窗边上,看上去像一条窗帘,脚下的位置一摊液体。他是爬上去的,没有翻倒的椅子。这个画面,还莫名其妙地叠印着一行字,是报纸上的文章标题:《影视剧中的自杀场面是否会对青少年产生不良影响》。
宋宝全穿了一身中山装,非常整洁。他留下一封遗书,遗书放在一张桌子上,用一颗螺帽压住。
等他们回了单位,单位的其他人已经得了消息,有人从辖区住户里请了一个阴阳先生,等在单位门口。他拿了一柄像拂尘又像马鞭的东西,给去过现场的几位头上、身上拂一拂,身上抽几下,又在几个人面前点了黄纸不住画圈,走过这一趟手续的人,才能进办公室。陶主任最讨厌这一套,又不好出面呵止,就装作不知道,在楼上不出声。阴阳先生临走的时候,办公室主任塞了一个红包给他,程晖不知道这钱要从哪里出,只听见办公室主任兴冲冲地对别人说:“让签了一个字。”办公室主任不知道是哪里人,常常把“签”字念做“欠”,程晖脑子里回放着这一声“欠”上了楼。
几个去过现场的人惊魂未定,被各个办公室邀去讲述现场所见。遗书也在楼上楼下传送,单位的几个人都看过了,有看过的人说,遗书有许多地方,是抄袭《傅雷家书》的。有人不信,就有人去图书室找了一本,逐一对照。在这现场大讨论里,程晖才逐渐知道一些宋宝全的生平。宋宝全1946年在郑州出生,父亲宋道盈上过中山大学,后来在地方任职,1956年,宋道盈一家去了牧区,1962年,他在牧区去世。1980年,因为宋道盈获得平反,宋家回到城里,宋宝全到二五三厂当工人,没过多久,有人提出疑问,说这是军工厂,他政审不合格,不适合在这里工作,就把他安排到轴承厂去。至于他为什么把孩子关在家里,仍然是个谜,要问两个孩子才知道,但现在又不能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