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桐庐

作者: 包倬

飞机还在滑行,手机响了。就此开始讲述吧,无所谓。就像此刻,坐我身边的男人心里怎么想,我一点都不在乎。过去的两个小时,他一次次向我微笑、搭讪、献殷勤……我始终像一座沉默的冰山。他想做什么?一个天真得近乎愚蠢的男人,长得像胖头鱼。如果你在荒岛上遇见他,肯定会第一时间生起煎炒烹炸的纠结。飞机着陆的那一刻,他长舒一口气,腾地从座位上站起,手搭行李舱,随时准备一阵风消失。他不再对我抱幻想,像鱼钩终于放弃了近在咫尺的鱼。

另一个男人在电话里告知了他的停车位置以及车牌号。这是我在购买机票时选择的服务。二十分钟以后,我走出机场时天已黑了。四月的杭州,我想起林升的诗:“暖风熏得游人醉,直把杭州作汴州。”暖风是有的,但我不是游人。我在停车场找到了那辆车,司机坐在驾驶室里等我。他应该有六十岁了,所以我对他没下车帮我放行李的行为也没计较。

“走嘞。”他说,“请系好安全带。”

我照做了。问他车里能不能抽烟,他说随便。

天黑了,世界缩成一团。灯光有多亮,世界就有多大。而现在,我只能看着车窗外的灯光,感受杭州的轮廓。

“不在城里转转?”他问。

“嗯?”从飞机到汽车,从空中到地面,我的耳朵还在适应中。

“上有天堂,下有苏杭。”他像是在念某种暗号,“从哪里来?”

终是难免被盘问。我又想到了飞机上那个胖头鱼。所不同的是,现在,我身边的这名男子似乎和我有了某种生死与共的关联。

“我从北京来。”我说,“来这边找个人。”

这边,指的是桐庐。我第一次来这个地方。在昨天下午之前,我甚至不知道这个地名。但谢天谢地,他没问我找谁。

“哦哦,”他说,“你要不要休息一会儿?我们还有一个半小时才到。”

我又抽了一支烟,汽车已经驶上高速。我闭上眼睛,等待已久的睡意并未来临。床上、飞机上,现在是在车上,我期待睡意像一场大雾将我笼罩,但是并没有。有好几次,我看见睡神披着灰毯子,从童年的森林里向我走来,可走到一半,便会有钟声敲响,就像那森林里有座寺庙。童年时我生活在一个叫阿尼卡的地方。那里人神共居,人们对石头、大树、木桥叩拜,把它们当成肉身的避难所,但并没有一座寺庙供奉石神、树神和桥神。睡不着,就不会有梦。无梦,就少了某种指引。所以,来桐庐,是醒着的我瞬间做出的决定。这个决定由于缺乏神秘性,而让我心惊。或者换一个说法,那个让我无法入睡的钟声,其实是心惊肉跳。

我来桐庐找安小和。我的丈夫。一个五岁孩子的父亲。一个从黑龙江双鸭山走出来的大学生。一个沉默如石的男人。一个消失的人。

事情并不复杂。一个月前的某个下午,安小和打电话来说他要加班,晚上不回家。我说,好的,你自己注意饮食。那时我母亲正在绣十字绣。她抬头看了我一眼,问:“谁的电话?”

“小和,”我告诉她,“他晚上不回家了,在单位苦美金。”

苦美金,是我们的口头禅。阿尼卡人管赚钱叫苦钱,这说明钱真的来之不易。而美元硬过人民币,苦美金就难上加难。

“他也确实该好好苦点钱了。”母亲说,“男人三十而立,他都三十五了,不光立不起来,还趴着呢。”

我没敢接话,因为我知道她会讲什么。我问她周末想不想出去转转,她都来北京两年了,还不知道首都长什么样。她不出意料地摇头。摇头也罢了,还撇嘴。这就意味深长了。不是她不想去,而是不想让我们花钱。这摇头撇嘴里,看似是对儿女的体恤,其实是失望和愤怒。

“周末让小和开车带我们去延庆爬长城。”我把话说得更具体。

我妈的嘴皮刚松弛下来,听了这话又绷住了。

“就他那小破车,别造孽了。”她说,“有那闲工夫,还不如多加班呢。”

我哑口无言。她说得对。她说的都对。如果一个人依着另一个人,那另一个人说的就都对。她让你努力上学,对的。她让你勤俭节约,对的。她让你本科毕业就工作,对的。她让你结婚,没错。她让你早生孩子,也对。

可我知道,我妈以前不是这样的。我说的以前,是指我爸还活着的时候。我爸十五年前死于心梗,那时我还在上初二。如果我爸不走,我大概会像农村土墙上的标语所写的那样,“读完初中再打工”。但是我爸一走,我妈一咬牙一跺脚,去工地拌灰浆,拾垃圾,给人当保姆,硬是供我念完了高中和大学。仿佛我爸不是死了,而是转化成另一种能量,附在了我妈身上。甚至,有时候我会觉得,我的大学生涯是我爸用命换来的。

按理说,中国高校在1999年就扩招了,大学生早就不算什么宝贝。可我不一样,我考到了北京。真不夸张,截至2010年,整个阿尼卡,去过北京的就我一人。我妈是第二个。阿尼卡的老支书在1966年朝着北京走,但也只去到成都就返回了。“人太多了啊,像蚂蚁一样,挤不上车。”他说。所以,你完全可以把我们母女生活在北京理解成是以老支书为代表的阿尼卡人的愿望——我们是在替他们生活。

后来,我遇上了安小和。再后来,我们结了婚,有了个女儿叫对对。我发现生活不太对时,正是在对对出生以后。作为女人,当你生下一个人时,其实也是自己的第二次降生。一夜之间,你不再是你了,你成了母亲。母亲是条贪食蛇,想要拥有全世界。可是,北京那么大,人那么多。我终于理解了老支书的话,“人太多了啊,像蚂蚁一样,挤不上车”。只是,我们分别面临两趟不同的车:1966年的绿皮火车和2014年的生活列车。前一趟一去不复返,后一趟每天都在我眼前轰隆隆驶过。挤不上,是我们共同的遭遇。“我们”,等于无限大。

安小和当然也在“我们”之列,并且是那个一直陪我候车的人。我当初看上他,大约就是因为他话少。在我看来,少说多做不仅是一种生活态度,也是一条自然规律——当一个人说得少了,做得自然就多了。话都憋在肚子里,不动是无法消化的。事实也确实如此,不管是婚前还是婚后,安小和都是沉默而勤劳的人。

可我没想到,沉默会成为潜藏在水下的礁石。

“他整天不说话,是不是对我有意见?”我妈来北京不久就发出了自己的疑问,“如果给你们添麻烦了,我还是回阿尼卡去吧。”

“他就是这性格,”我说,“男人话少一点,挺好的,沉稳。”

“我看他是有心事。”

“你又不是树洞,你管别人心里想什么。”

我清楚记得那天是周六,当时安小和去超市里给对对买打折的尿不湿和爽身粉。他回来后,放下东西就进了厨房,没说一句话。在他沉默的时候,我妈不断朝着我使眼色,那意思很明显:你看吧,看吧。

厨房里传来锅碗瓢盆的声音,生活的道场周而复始。道士安小和,手执桃木剑,上蹿下跳,就是沉默不语。我妈朝厨房那边撇了撇嘴,看来必须要有人说话了。

于是我说:“安小和,你出来。”

安小和出来了,站在客厅中央,等我说话。

“你整天像个影子一样,不说话,是不是对我妈有意见?”

“我没有。”

他终于说出三个字,转身进了卫生间,在里面待了十分钟。他一定不知道,我妈看了三次时间,然后就被安小和传染,沉默了。

那时我脑子里居然想到了白居易的《琵琶行》。别有幽愁暗恨生,此时无声胜有声。白先生名传千古不是没道理的。幸亏我妈不知道他,否则当引为知音。

“安小和!”我朝着卫生间的方向喊。

回应我的只有抽水马桶的声音。又过了一分钟,安小和出现在卫生间门口。他看着我,没说话。意思很明显:怎么了?你要说什么?你说啊,我听着呢。

可我啥也不想说了。就这样吧,我想,干脆都用手语表达吧。

生活的起承转合在此处加了休止符,我们的白天和夜晚就是一幕幕叠加的哑剧。而且,那些话语胆小如鼠,越是想去捕捉,越是逃遁无踪。

“你就不能多说几句话吗?”我说,“哪怕是跟我分享一下你的工作也好。”

“分享什么?”安小和说了四个字。

“分享工作。”

“分享工作的什么?”

“不管是什么。好的,不好的。”

他又沉默了。我明白他的意思:没啥好说的。工作怎样,还用说吗?我和他都清楚。但我妈不清楚。她已经偷偷哭过几回了。说她偷偷哭,其实不准确。我妈一般选择在我下班回家前哭。甚至,她还打电话问我回家时间。我说还有十来分钟到家,她开始哭了。总之,当我打开家门,见她已经哭过,红着眼眶,泪迹未干。

“你咋了?”

“没。”

我不会再追问,她也不会再说。但意思都表达清楚了。她不满意,而我无可奈何。《红楼梦》里说,女儿家是水做的。这话没错。水做的女人,经常冲垮自己。就像我妈的情绪,一旦她不满意了,那就是开闸放水,泛滥成灾,水滴石穿。从此,我妈变成了一个永远滴水的水龙头。滴答,滴答,小和的年终奖是多少?滴答,滴答,隔壁的妙妙上国际幼儿园了。滴答,滴答,房东今天又来敲门啦,说是来看看,有啥好看的,难道还怕我们把她房子搬走?

于是,安小和加班越来越频繁。感谢世界上还有加班这回事。如果人人都朝九晚五,那像安小和这种人怎么办?可即使有班可加,也解决不了安小和的问题。否则,我就不会来桐庐了。

“师傅,还有多远?”

“还有半个小时,”司机下意识地从后视镜里看了一眼,“我还以为你睡着了呢。”

“没有,睡不着。”

“你刚才说你来找人?”

“我找严子陵。你知道他吧?”

“在这一带,谁不知道他呢?”

司机呵呵一笑,夸我旅游功课做得不错。于是我告诉他,其实在昨天之前,我并不知道严子陵。当然我现在也谈不上对他有多了解。从车窗外的灯光就能判断,目的地不远了。但也仅仅是灯光,看不到更多的东西。像是抱着一团火跳进黑暗,我们以为照亮了全世界,结果只是让人看到了自己。好吧,那就聊聊严子陵。

“师傅,你觉得严子陵真实存在吗?”

“你去看了就知道。”他说。

“看什么?”

“看到什么就是什么。”他说,“但我估计,这一千多年来,你是第一个这样怀疑的人。”

“他真的来过桐庐?”我问,“世界上有那么多地方,他为什么要选择这里?”

“你去看了就知道。”他还是这句话。

导航显示,我们马上到酒店。他可以不用再理会我莫名其妙的问题了。

“你慢走,请带好随身物品。”三分钟以后,他说。

“我会去看的。”我说。

我当然会去严子陵钓台。否则我为什么要来这里?我还想去桐君山。我隐约觉得,这两个地方有某种关联,虽然桐君老人和严子陵相隔了两三千年。

我已经来到桐庐。可我对它一知半解。酒店就在富春江边。想起孔子的话,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我推开窗,看见桐君和严子陵看见过的那条江。它和世界上的其他江河一样,不争不抢地流淌着。还是孔子的话,仁者乐山,智者乐水。古人以山水为师,而不是今人的游山玩水。安小和也是这样想的吗?

想起我们从来没有好好交流过,这真令人悲伤。我又一次拨打他的电话。又一次给他留言。又一次给他发邮件。又一次觉得自己像个傻瓜。如果我能得到他的回音,就不会来桐庐了。但我给我妈打电话,她瞬间接通了。

“怎样?”她问我。

“我刚到这里,给你们报个平安。”我说,“明天要去见客户,还要开半天的会。”

“哦,”她说,“对对睡下了,你不用担心。”

我躺在酒店的床上,听富春江水流过。听不见——但我肯定江水在流。能听见流水声的是河,而不是江。李白说得很清楚了,唯见长江天际流。是见,而不是闻。我幼时居住在阿尼卡,上学路上要经过一条河,涨水季节,很远就能听见河水在响。但江就不一样了。我见过许多江,从没听见它们在响。江流无响,因其深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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