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榴树下

作者: 李欣雨

缘分一场

那天,春节假期结束,我将行李草草地堆进行李箱,独自在卧室里站了很久,不敢走出去。我看着墙上爸爸的那张照片,是之前他送我到北京读书时,在天安门广场上拍的。他腰板笔直地站着,眼睛炯炯有神地看向前方,那时候的他多么神气啊。我盯着他的眼睛,他也看着我,冷峻的空气在我们之间凝固,连呼吸都被定格在寂然无声中,一切都好像停止了。我不知道自己站了多久,只想一直躲在房间里,直到我听到门外一阵剧烈的咳嗽声,我该出去了。

临近晌午的客厅被窗外投射进来的阳光照得惨白,仿佛笼罩在一层朦胧的虚幻中。爸爸弓身坐在沙发上,手臂搭在膝盖上,低垂着头,好像睡着了。阳光打在他身上,他也变得朦胧起来。听到我出来,他抬起疲惫的眼睛看看我,想努力挤出一丝笑容,但因癌细胞扩散侵蚀而溃烂发脓的半边脸和多次手术导致牙齿脱落、牙龈萎缩而凹陷歪曲的嘴巴,使他的笑容看起来非常凄凉和无助。他好像突然意识到这一点,像一头受伤的老黄牛一样瞬间又低垂下了双眼。我想说点什么,但喉咙哽塞着,我想挨着他坐一会儿,但身体僵硬着没有向前。我麻木缓慢地向门口走去,阳光照得我有点眩晕。我一步一步艰难地走到门口,转过身看着他,他也看着我,我看到他眼睛湿润,欲言又止,但他始终没有说一句话,就这么深深地看着我,我看到他眼睛里的委屈、悲痛、无可奈何和深深的不舍。我的泪水马上要涌出来了,不敢再看他,低下头,声音颤抖地丢下一句“爸,我走了”,转头逃走了,没有再看他一眼,把他一个人丢在惨白的阳光下。

那是我最后一次见他。四个多月后,正在上班的我,接到姐姐的电话,让我回家一趟。我忐忑地赶到家,天真地期待还能看到那双眼睛,却看到门口已经搭上了灵棚,他安静地躺在棺材里,身上瘦到只剩一层松垮的皮,脸上的颧骨高高隆起,溃烂的伤口已经发黑结痂,整个下巴和半张脸颊都深陷在黑色的漩涡中。听妈妈说,爸爸那天已经虚弱到了极点,可他执意要回家,妈妈用轮椅推着他,从医院回家的一路上,他一句话没有说,神色平静,坐得笔直,好像要奔赴一场重要而严肃的盛会。回到家后,他呆呆地坐在客厅中央,沉默不语。几分钟后,他终于痛苦地叫了一声,离开了我们,离开了这个家,没有留下一句话。那年他才四十六岁。

在我很小的时候,家人和亲戚就常对我说:“你长大后一定要孝顺你爸爸,要不是他,你现在还不知道在哪儿呢。”我出生后没多久,就生了一场重病,在医院的保温箱里待了数月仍然不见好转,用他们的话来说,当时的我干巴又瘦小,跟个“猴子”似的。那时候家里经济条件困难,家底掏空也不一定能救活我,所有亲戚、家人,包括妈妈,都考虑把我扔掉算了,只有爸爸坚决不同意,他对所有人说:“她就算死,也要死在我怀里。”他坚持给我看病,我需要换血时,毫不犹豫地把自己的血输给我,为了付医药费,他把能借的亲戚朋友都求了一遍,把能卖的东西都卖了,连家门口的树也砍掉卖了。为了照顾我,他每天早出晚归,奔波往返在医院和家之间,筋疲力尽时也没说过一次放弃。他曾经说:“父母和子女也是需要缘分的……”因为缘分,我成为他的女儿,因为他的不放弃,我们父女的缘分才能继续。

那个年代大多数家庭重男轻女,老二常常不被待见,但我从小却是他最疼爱的孩子。出门买东西时他总喜欢叫上我一起,即使一路上我们不怎么说话。走亲访友时他总让我陪他一起去,即使那时候我笨拙孤僻得不愿意开口叫人。他总是向别人夸耀我,即便我只是个灰头土脸的笨小孩,没有任何优秀的地方,但好像我只是我自己,就已经很值得他骄傲和疼爱了。小学时的我调皮,经常和班上的男同学打架,他从不指责我,只是告诉我:“如果打不过,旁边有砖头可以扔砖头。打赢了,回家煮鸡蛋给你吃。”他用这种野生的教育方式尽量避免我受欺负。再大一点,我学习压力越来越大,只有初中学历的他不能给我更多的帮助和指导,只能默默支持着我。北方的冬天冰冷刺骨,屋里比屋外更加阴冷,即使我穿着厚重的棉衣,写作业时依然会冻得浑身发抖。有一天他从外面带回来一台淡黄色的小小的电暖器,开心地摆弄好放在我的脚边,白色的发热管瞬间烧得通红,烤得我浑身暖洋洋的。后面几天,妈妈抱怨这个东西太费电了,但他不管,坚持一直给我开着。怕妈妈生气,爸爸不在家时,我就把电暖器关掉,蜷缩着写作业。爸爸在家时,我忐忑不安地窝在写字桌前,享受着独属于我的一片温暖。他总是叮嘱我不要学习到那么晚,我常常看书到很晚直接趴在桌子上睡了,迷迷糊糊中常看到他开门进来,无奈地说一句:“怎么又趴桌子上睡了。”他轻轻地把我抱到床上,给我盖好被子,收拾好桌上的书本,才轻声地关上灯和门离开。

我从初中开始在学校寄读,每两周回家一次,到了高中,只有月末才能回家待两天。在我不回家的那些周末,他风雨无阻地骑车十五六公里到学校看我,每次都带上炖好的羊肉和各种零食,在校门口张望着等我下课。中午我们一起在食堂吃他从家里带来的饭,无论秋冬晴雨,打开饭盒,香喷喷的饭菜总是热气腾腾,我们聊聊这一周家里的事情、学校的事情,但更多的时候,我们沉默着,希望陪伴彼此,但常常又不知道说些什么。他不会像妈妈那样问我吃的什么、叮嘱我天冷要多穿衣,他总是沉默不语,但又每周都来学校看我,给我带来吃的穿的,陪我吃完午饭,看着我进教室了才走。初中升高中时,一向成绩优异的我,分数距离市重点高中录取分数线差了八分,成绩出来的那天中午,我站在学校空旷的操场上,六月的阳光将泛白的塑胶跑道晒到卷起层层热浪,热疯了的知了躲在晒蔫儿了的梧桐树叶间,烦躁地叫个不停,我感觉被罩在一个巨大的蒸笼中,沉闷得喘不过气。我犹豫地拨通了爸爸的电话。“爸……”颤抖的声音瞬间出卖了我的情绪,“中考成绩出来了……额……我没考上,差了几分……”我听到自己蚊子般越来越弱的声音,我的脸羞愧得发烫,炙热的阳光快把我点着了。电话那边安静了两秒钟,随即传来那个熟悉温暖的声音:“哦哦,没事儿,这有什么,咱努力了就行,下次就能考好了。你什么时候回家?……”我心里一阵绞痛,眼泪唰唰流了下来,我不知道是在心疼自己还是心疼爸爸。后来听妈妈说,中考成绩出来之前,邻居朋友们在聊天的时候常对爸爸说:“你家二闺女成绩这么好,考哪个高中都不成问题。”爸爸开心地听着他们的话,内心满是对我的骄傲。

爸爸做过很多工作,小时候挑过大粪,年轻的时候煮猪牛的下水卖,推着平板车走几十公里到乡间收沉重的下水,运回家后清洗、煮熟,再拿到市集上卖,又脏又累,特别是到了冬天,双手泡在冰水里冻得满是冻疮。从我记事起,爸爸开始“贩牛”,在北方买了牛卖到扬中地区,一家六口人的日常开销、三个孩子的读书费用,全靠他一个人支撑。在贩牛生意开始做得有点起色时,爸爸接手了一家濒临倒闭的化工厂,整个厂子只有足球场大小、十几个工人,因为舅舅做得负债累累,每天被放高利贷的人追债,在姥姥姥爷的极力建议下,爸爸心软,一脚踏进了这个他一窍不通的化工行业。我看到他常常静坐着抽烟,地上堆满了烟头,我看着他早起晚归,应酬越来越多,越来越忙,我看到他短短几周,就花白了头发,苍老憔悴了很多。在我高二的一个周末,他到学校看我,唯一一次没有从家里带饭,中午他带我到学校附近的一家小菜馆,点了几样我喜欢吃的菜,他坐在对面一根接一根地抽着烟,静静地看着我吃。突然,他叹了口气:“真难啊。”我抬头看到他愁云密布的脸:“怎么了?”“厂子的生意不好做。”说完这句话,他抽了口烟,不再说什么了,那是他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对我说生活的不容易。我不知道再问些什么,更不知道怎么帮他减轻烦恼,我又低下了头。后来的无数次,我问我自己,当时为什么不多问几句?为什么不多听听他的倾诉?那时候他一定有很多心事吧!

那次吃饭半年过后,爸爸因为脑出血住进了ICU,等我后来知道并赶到医院时,他已经脱离了生命危险。妈妈说除了我,爸爸谁也不记得了。那天中午阳光很好,我搀扶着爸爸到医院后面的小花园里晒太阳,脑出血造成他整个右半身几乎麻木瘫痪,他只能在我的搀扶下一点点拖着右腿往前挪,像蹒跚学步的婴儿。在花坛边上坐下后,他双眼空洞地望着不远处的树,右手像断了一样没有生命力地垂在腿上,安安静静地坐着。“你记得我是谁吗?”那一刻,我忍不住地问。他缓缓地转过脸看着我,脑出血同时造成他说话困难,他用尽全力吐出的每个字都变得含糊不清,但我还是能听到他小心试探地说:“你是……你是楠楠吧?”那一刻,我的眼泪夺眶而出。“你记得我姐姐和弟弟吗?”他茫然地看着我,无助地摇摇头,那神情好像做错事的孩子一样凄然,我不忍心再问了。

出院回家后,为了防止右半身的肌肉逐渐萎缩,爸爸需要自己做康复训练,他每天捶打、按摩自己僵硬的右半身,拖着麻木的腿艰难地保持着平衡,一点点挪动着重新学习走路,每次不一会儿就累得大汗淋漓。他的右手不受控制地抖动,丝毫使不上力,连勺子都握不住,只能先学习用左手拿筷子、勺子,常常夹不住将饭菜弄自己一身。他的嘴巴歪扭,说不清楚话,只能吃力地将一个字一个字艰难地吐出来,但听起来仍然像是嘴巴里塞满了棉花一样模糊。除了身体上的疼痛和改变,他同时备受精神上的煎熬。作为一家之主、一个自尊心极强的人,他难以接受现在这样的自己,他变得更沉默寡言了。工厂效益不好关掉了,他没有了工作,整天待在家里不愿出门,他不想让任何人看到他现在的样子,有可能的话,他大概希望连我们也躲掉。除了康复训练外,他其余的时间都坐着。他或者安静地坐在院子里,从烈日当头坐到日落西山,一言不发,没有人知道他在想些什么,或者打开电视坐在客厅,眼睛呆滞地盯着电视屏幕,任凭屏幕上播放什么节目。很多次,我看到电视上播着动画片或者广告,他仍然落寞地呆坐着,好像看电视的另有其人。我不知道那几年,爸爸是怎么一分一秒熬过那一个个孤独的日子的,当后来有一天他拖着残废的身体终于打开家门走向外面时,他是鼓起了多么大的勇气,来说服自己去面对别人和面对自己的。

爸爸脑出血两年多后,我的奶奶——爸爸唯一能在其面前做孩子的人——不堪忍受命运的捉弄,选择自杀了。这是继我从未谋面的爷爷、叔叔之后,爸爸第三个至亲的人自杀。葬礼那天,爸爸平静地面对来吊唁的亲朋好友,熟练地处理现场出现的各种大大小小的事情,就像他从十几岁开始办理的爷爷、叔叔的葬礼一样。他表面的平静使我忽略了他内心的悲痛,那时候我只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没想过他在最难的时候又失去母亲的心情。直到我失去了他,直到我在他的葬礼上机械麻木地面对来来往往的亲朋,面对众人的围观怎么也哭不出来,可葬礼后的第二天在衣柜里看到他曾经穿过的衣服,在家里的墙上看到他的字迹,突然意识到他——我最爱的爸爸——永远不会再出现在我面前,我永远地失去了他时,我嚎啕大哭,那一刻,我意识到奶奶走的时候,爸爸是多么痛苦!奶奶走后,爸爸很久都没再提起她,只是常常蹒跚着走到她曾住过的房间,默默地待很久,这里看看,那里看看。

命运总是在你猝不及防时给你一记重击,无论你之前被它打击过多少次,只要你还能站得起来,它那无情的拳掌又会毫无理由伸向你,直到把你彻底打倒,直到你看轻所有为生命做出的努力,乖乖地感叹“这就是命啊”。当一切不幸被沉默地承受,当一切动荡慢慢归于平静时,2017年年中,我那可怜的爸爸,身体还没完全从脑出血的影响中恢复,又被诊断出了鳞形细胞癌。他经历了那么多变故和痛苦,命运仍始终不肯放过他。刚开始他只是牙痛,镇诊所的医生看过后连忙劝他去市医院,在市医院拍片检查,发现癌细胞已经遍布他的口腔和下颌,他又要做手术了。等我得到消息赶到医院,已经是他手术后的第三天。他的头发剃光了,人瘦了一大圈,罩在旧衣服里显得更加单薄。他的左半边脸、下巴、脖子都缠在厚厚的纱布里,从脖子处的纱布中伸出一条棕色的管子,连着床头边上的一台仪器,纱布和管子的连接处被血浸透了。他躺在床上看到我,无奈地咧了咧半边嘴,好像在嘲笑自己:“你看,我怎么又生病了?”当天晚上,我坚持留下陪床,因为医院床位紧张,爸爸只能睡在走廊尽头靠墙的一张床上,我在他斜对面两三米远处支起一张躺椅。晚上九点多,病人们基本都躺下休息了,昏暗的走廊上只有几个人在走动,我蜷缩着躺在狭窄的躺椅上,眯着眼睛假装睡着了。我看到爸爸坐在床边,静静地看着我,昏暗的灯光下,他显得那么消瘦、遥远,一滴泪从我眼角滑落,我心疼他,不敢哭出声,但泪水止不住地涌出来。他坐在对面,看着我不说一句话,他都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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