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颤动
作者: 李冼一
一个寂静的黄昏,地面突然剧烈晃动。我头晕,十分疑惑,分不清是怎么回事。本能告诉我,这不是好事,必须迅速跑到开阔地带。我起身离开凳子,逃跑的过程中,差点被颠簸的地面晃翻。我歪歪斜斜地跑到院子中央时,听到了凳子被坚硬物打砸而发出的声音。我愣在原地,看到半块红砖狼狈地躺在凳子上,周围有一些砸碎的砖屑。我吓得身体开始颤抖,心里满是恐慌,不明白地面为什么会震动。我想问母亲,可她还在屋里,她不是不想跑,而是地面震动时,找不到妹妹了。我隐约听到她大声地喊妹妹,找到妹妹时,地面停止震动。妈妈抱起三岁的妹妹,踩着房檐下的碎瓦片,惊魂未定地跑到开阔地带。村里有一户人家的房子倒了,幸好家里没人,没有造成人员伤亡。黄色的灰尘腾空而起,风一吹,朝着四周散开。瞬间,整个村子被恐惧笼罩,随时能听到小孩的哭声。有人说,这是地震。我第一次听到这个词语,陌生而恐惧,它像一个魔鬼,从此在我心里挥之不去。大震过后,余震不断,不经意间,房屋又开始轻微摇晃。每震动一次,我就开始往屋外跑,等心情平静,才颤颤巍巍地回到屋里。
天黑后,夜色填满下卯家湾,增加了我心里的恐惧。孩童稚嫩的脸庞,藏不住心里的恐慌。余震再次来临,比前面的震动大,屋子在晃动,沙发颤抖不止,连柜子里的碗都发出清脆的碰撞声。我转身就要跑,爸爸叮嘱道,不要跑,只是余震。我愣在原地,不知所措。这次,妹妹没有绷住,吓得大声哭泣,哭声响彻屋子,无助而恐惧。受她的影响,我也哭了,哭得十分狼狈,哭声含糊不清,双手颤抖得差点端不住手里的饭碗,嘴里的饭也忘记吞咽。我看了看屋外,一片漆黑,看样子十分恐怖,似乎藏着一个厉鬼。哭声未止,余震又来。姐姐的心理防线也崩溃了,她没哭,可她发出的吼叫声,比哭声更恐怖。我转身就跑,边跑边哭,那一刻,我坚定地认为,地震比藏在夜色里的魔鬼可怕。我浑身颤抖地站在夜色里,无论爸爸妈妈如何苦口婆心地劝说,我就是坚持不进屋。妈妈拉不住妹妹,她也要跑出屋子,她不明白什么是地震,可她知道地震时在屋外,不再那么可怕。爸爸妈妈开始感到害怕,他俩不是害怕地震,而是害怕地震会给三个孩子带来巨大的心灵伤害。从那一刻起,爸爸决定在屋外搭一个帐篷,不再住在家里。可天已经黑了,只能等到天亮再搭。他俩开始哄我,骗我进屋,答应明天一定搬进帐篷。我知道今晚搭不了帐篷,只能壮着胆子进屋,忍受一次接一次的余震。我瘦弱,胆小,只能用哭声对抗余震。睡觉时,又发生几次余震,木床晃动得厉害,像要被晃散架一样。我拉被子捂住脑袋,躲在里面小声哭泣,颤抖的身体,居然也能让木床晃动,恍惚中,以为地震又来了。
第二天,爸爸没有食言,迅速搭建了一个简易帐篷。看上去,帐篷轻巧,不会倒塌,我悬着的心这才变得平静。村里的帐篷,像雨后的春笋,变得密密麻麻。帐篷成了我们的家,在里面做饭、吃饭,在里面聊天、睡觉,在里面熬了一天又一天。熬过了漫长的秋天,天气渐渐变冷,凌厉的北风像一枚锋利的针,没日没夜地戳着帐篷,扎着我的肌肤。可我觉得无所谓,这点皮肉折磨,比起一天发生三十几次地震带给心灵的折磨又算得了什么呢!我在帐篷里勇敢地面对寒风,拥抱黑夜,在思想上抵抗藏在夜色里的鬼怪。我们暂时抛弃了房子,反正我不愿再进去,有时去拿东西,也要鼓足勇气,加快脚步,迅速冲进屋里,拿到东西就往屋外跑。地震说来就来,它迅速,果断,对大地,对房屋毫不留情,使劲摇晃,有着想掀翻的决心。
多年以后的一天,也是个平常的黄昏,大地又突然晃动。我第一反应是地震了。我第二反应是要逃跑。大地在剧烈摇晃、颠簸,我的身体左右摇摆,差点跌倒在地,哪还有逃跑的机会。我看到眼前的房子已经倾斜过来,崩溃得喊不出内心的恐惧。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房子又被横波拉扯一下,倾向了反方向。地震持续几秒,在这短暂的时间里,房子被横波摇得左右倾斜,随时都有倒塌的可能。我趁地震停止,站稳了双脚,转身就往杂草丛生的荒地奔跑,刚跑几步,又被一张蜘蛛网拦住去路,黏性的蜘蛛网居然粘在我脸上。我下意识地后退,刚要摆脱束缚,就想到随时会倒塌的房子,又无奈地鼓足勇气冲破蜘蛛网。蜘蛛网粘在脸上,被我带走了,蜘蛛吓得掉落在荒草里。我双腿发软,差点支撑不住颤抖的身体。让我庆幸的是,摇摇欲坠的房子顽强地顶住了地震。我突然想到了半个小时前我还陪妈妈在田里除草。我想到了还在屋子里的爸爸、姐姐与妹妹。我鼓足勇气,顺着墙根跑回屋前,看到他们站在开阔地带后,我长舒了一口气。不一会儿,妈妈回来了。她说,地震太大了,在田里震感更强,差点跌倒在田里,只能使劲揪住稻草。天黑后,电也停了,我们只能烧柴做了一顿简单的晚饭。晚上睡觉时,我破天荒地没为后门上小锁。以前,上小锁是为了防贼,更为了防藏在夜色里的东西。后门不上小锁,心里就不踏实,总感觉随时会被打开。可经历了一场6.5级的地震后,贼与那东西变得不再可怕。有一段时间,我甚至想开着门睡觉,方便在睡梦中爬起来逃跑。
长大后,有一次临沧发生了一场小地震,寝室里的架子床晃动不止,吓得室友夺门要跑。只有我淡定地睡在床上,一点也不害怕。根据晃动幅度,我知道震级非常小,我开玩笑道,小震不用跑,大震跑不了。他们面面相觑,看样子依旧害怕。我没想到,一场小震,居然在学校引发“大震”,很多同学在朋友圈发了各种恐慌的动态。我以为自己已不再害怕地震,直到在昭通学院的寝室经历了一次地震后,我才恍然大悟,我对它的恐慌已藏在心里,只是藏得太深了,很难发现,很难出现。那是一个大雨倾盆的清晨,我被强烈的震感晃醒,迅速从睡梦中爬起来,惊魂未定地站在寝室里,陷入跑与不跑的纠结之中。我忘记自己只穿一条内裤,差点开门就跑,如果外面不下大雨,估计已经冲下了楼。我站在阳台上,盯着外面的大雨,身体突然颤抖起来。是冷?是害怕?我也不太清楚。寝室就我一人,我感到孤独,感到空虚,感到害怕,雨声扰得我心乱如麻。重新睡回床上时,身体还在颤抖,我裹紧被子,试图带来温暖。
二
那时,年幼无知,疑惑爸爸为什么一直卧床。我的记忆里,一直留存着一个清晰的画面:我呆呆地站在门口,看着床上的爸爸反复扭动身体,试图坐起来,或者下床。长大后才知,他患过风湿,两条腿逐渐萎缩,瘦到都能看到骨头的形状。严重时,已经不能下床走动,随时可能瘫痪。为了治病,他开始喝药酒,甚至吃药酒里的虫子。幸好,他治好了风湿,身体逐渐恢复到健康状态。
我一度怀疑,风湿会遗传,会在固定的时间里发作。上初中后,我开始被一种神秘的疼痛折磨:一年里,它只在正月爆发,为期一个月左右,总是在黑夜里开始疼痛,而每次疼痛的部位都是手臂。刚开始,我不相信疼痛会如此有规律:相同的时间,相同的部位。可一年如此,两年如此,三年还是如此。我相信了。我相信我患上了某种固定的疼痛。有人说,这是风湿,有人说,这是痛风。具体是什么,我不清楚,我只知道是疼痛,一种深入骨髓的疼痛。随着时间的推移,它开始从肉体疼痛转为骨头疼痛,像有无数电钻在我的骨头上钻孔。刚开始,我会吃一些止痛药,效果确实好,能短暂止住疼痛。可吃多了,身体产生抗药性,不再有效果。从此,我开始害怕正月,害怕正月里的每一个黑夜。我不忍回忆,黑夜里在床上打滚的日子,一副狼狈而可怜的样子。有时疼得坚持不住,我会攥紧拳头,使劲捶打疼痛的部位。这种以痛止痛的方法,有点自欺欺人,无外乎是在转移注意力。有时失去理智,甚至动过想砍下手臂的想法。我不敢哭出声音,只能任由眼泪不争气地流出眼眶,打湿衣领,打湿被角。那时多么幼稚,幻想眼泪流多了,疼痛就会减轻。我不敢随便谈及疼痛,怕父母担心,他们无能为力,不能舒缓我骨头里的疼痛。我必须坚持,做到不在黑夜里弄出惊到他们的动静。我知道,熬过这个黑夜,疼痛会在白天消失。我知道,熬过这个正月,疼痛会在这一年里消失。这是我对付疼痛的方法,简单而无力,就一个“熬”字。
有一年,爸爸的风湿又犯了,十分严重,连路都不能走。还好经过治疗,又止住兴风作浪的风湿。后来,我上了高中,疼痛发生新变化:由手臂转移到腿上,发作时间不再固定与集中,疼痛程度有所减缓。上课发生疼痛最让我难受,我不能总一直捶打大腿,一直弄出声响影响周围的同学。慢慢地,双腿会僵硬,像有坚硬物固定住一样,只能伸直,不能回弯。我无奈地站着听课,突然发现,只要一站直,疼痛就会减缓。那几年,家里买了一种粉末状的风湿药,止疼效果确实好,唯一不好的是,只止一时,不止长久。我看过装在袋子里的说明书,配方里居然有蜈蚣与蛇,心里不由得发呕,觉得十分恶心。每当双腿产生疼痛,我又忘记恶心,迫不及待地将药倒入嘴里,用一点清水搅拌,幸福地吞下。有一次在城里,一条腿突然失去知觉,僵硬得无法行走。幸好另一条腿没事,我只能一步一步地往前挪动,前往摩托停放处。速度慢得像笨重的蜗牛。我缓慢地在人来人往的人行道上挪动,多希望遇到一个熟人,热情地帮我一把,或者暖心地问候一句。挪动了很久,我失望了,满街的人,没有谁认识我,耳畔一直没响起我渴望的声音:你怎么了,需不需要帮助呢?我在人群里感到无比失落,在我最困难的时候,没有熟人伸出援助之手。没遇到熟人,我内心开始惶恐,害怕陌生人把我误作残疾人,哪怕他们一句温暖的问候,一个简单的搀扶,都会伤到我要强的自尊心。我无法向他们解释,我只是患上了某种疼痛,它是短暂的,只要一吃药,就会迅速消失。可我必须承认,至少在那一刻,我确实是个残疾人,只有一条能走动的腿,另一条僵硬得像一根木棍,失去行走的功能。我艰难地挪步到摩托旁时,身体激动得颤抖,我心想,只要坐上摩托,我不用再像笨重的蜗牛,缓慢地在人行道上挪动,引来同情的目光。我归心似箭,想迅速回到家里,用药为失去活力的腿讨一个说法。回家后,我一边找药、倒水,一边抱怨差点走不到摩托停放处。我剪开灰色的药包,迅速将药倒入嘴里,敏锐的味蕾尝到了苦涩的味道。这药确实苦,苦得让我高兴,让我放心,毕竟良药苦口。这一刻,我甚至不用水,都能吞咽下苦涩的药。药入肚子五六分钟后,僵硬的腿变得柔软,不一会儿,就恢复正常,我又成为可以用双脚走路的正常人。我炫耀药性好时,爸爸叮嘱道,能坚持住就少吃,吃多了会有依赖性。我点点头,认可他的说法。我对人说我有风湿,他不相信地问道,年轻人会有风湿?我没回答,我不确定它到底是风湿,还是痛风,或者是某种未知的疼痛。我能确定的是,它非常痛,折磨我多年,从手痛到脚,痛到崩溃,痛到泪眼婆娑。
爸爸说我很像他,他小时候摔断过手,爷爷带他去求人接骨。说到摔断手,我的记忆回到一个漆黑的夜晚,爸爸妈妈背我去隔壁村子请一位老人接骨。他俩边走边商量,回家蒸一个鸡蛋给我吃。那是我第一次摔断手。第二次是在小学时,我忍着疼痛不敢告诉父母,直到多日后才被发现。让我意外的是,没人责怪,连句重话都没说,爸爸又带我去请人接骨。第三次是在初中时,因为治疗不及时,留下一点后遗症,左手腕上的骨头错位、老化,不能还原,翻动时会有一点疼痛。右手也不顺利,被开水烫伤,留下一道疤痕,十分醒目,长时间让我自卑,不敢穿短袖,不敢让人看。
三
汽车疾驰在夜色笼罩的高速公路上,犹如一个摇篮,催熟我的瞌睡。我肩靠座位,将头扭向窗子,呼呼大睡。突然,响起了巨大的爆炸声,车子发生强烈的摇晃。司机紧急刹住车子。被惊醒的我,睡意消失,一脸茫然,疑惑为什么会爆炸。随即,从车窗外飘来一阵烧焦味,刺鼻而难闻。司机大声抱怨道,你们的行李箱太重了。他又嚷嚷道,快下车,车胎爆了。我听后,惊出一身冷汗。
我们站在车旁瑟瑟发抖,冷风不断吹过,细雨打湿裸露的肌肤。司机还在抱怨行李箱太重了,压坏车胎。我心想,谁让你拉这么多人,你这是超载,这是违法,怎么还敢责怪我们的行李箱重?这家伙超载也就算了,居然还敢疲劳驾驶。我们一行六人上车时,他说,他刚从临沧拉人到昆明,没怎么睡觉,现在又要连夜返回临沧。这可是十个小时的路程,为缓解他的疲劳,我们三个男生决定轮番坐到副驾驶位,在路上陪他说话,让他忘记瞌睡,保持旺盛的精力。等接好人,已是凌晨一点,加上司机,一共十一个人。每人都有行李箱或者行李,汽车确实超载了。可没办法,明天就要到学校报到,不得不连夜坐私家车赶往临沧。汽车驶出昆明,驶进楚雄高速后,司机居然在开车时睡着了。他就睡着了几秒,又迅速惊醒,然后说道,刚才睡着了。我吓得没了睡意,身体颤抖不止,瞅瞅车内的人,可一片漆黑,看不清他们的面容。我想,他们同样会感到害怕。他害怕了,不敢再行驶,将车开进服务区,说要睡一会儿。他睡了半个小时,突然坐直身体,大声抱怨道,你们一直说个不停,吵得我睡不着。抱怨过后,他又启动汽车驶进小雨打湿的高速公路。我想着夜还长,要十个小时才能到临沧,又迷迷糊糊地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