愤怒杀机

作者: 〔美国〕理查德·奇兹马

月黑风高。一座小屋潜藏在荒野的夜色中。一阵沉重的车轮声打破了周遭的寂静。砰的一声,车门关上了,随之而来的是有人行走在沙砾上的脚步声。显然不是一个人。

德雷克突然清醒过来,拿起床头柜上的手枪,悄然下床。他屈膝蹲下,凝神倾听,透过窗户死死盯着楼下前院。他瞥见黑暗中有火花在跳动,然后是橘色火焰。他心想:天哪,他们要烧我的屋子。

托马斯·德雷克在30岁生日那天卖出了自己的第一本小说《夜生活》。为了庆祝,他点了份比萨外卖,看了场电影。这本书是都市犯罪惊悚小说,精装本销量可观,平装本位列《纽约时报》畅销书榜单长达三周。他也由此签下了接下来四本书的合同,辞掉了社会工作者的工作,成为全职作家。

尽管由此得到了一大笔钱,但德雷克还是在巴尔的摩市郊外过着原来的生活。他单身,几乎不谈恋爱,从来没有和某位女士保持过长期关系。这怪谁呢?他也不知道。

德雷克承认——他为数不多的朋友也常常责怪他——除了有钱,他几乎没有吸引力。身高勉强合格,比标准体重至少轻10磅,发际线逐年升高,皮肤苍白,相貌平平。

德雷克称不上富有胆量,也称不上适情率意。他一周中有六天待在楼上写作,一天写八小时,通常是在上午和下午早些时候。一天遛几次自己养的拉布拉多犬,周一晚上打扑克(更多是出于习惯而不是兴趣),一周打两次高尔夫球。并且,不管当天过得怎样,不管第二天有无要事,他总会在睡前读一会儿书。

德雷克向二楼窗户挪动,心怦怦直跳。屋外碎石路的尽头停着一辆厢式车,车灯还亮着。自以为是的混蛋。他们竟然没有按喇叭高调宣示他们大驾光临。一团小火焰在车旁燃烧,和屋子保持着安全距离。火舌在草坪上投下扭曲的阴影,德雷克看着火焰渐渐升起。他数了数,一共四人,并且能够确认没人潜伏在暗处,这令他松了口气。他们看来没带武器。

有一瞬间,他想通过窗户向他们开枪,但做不到。虽然从书本学到了丰富的武器知识,但直到一周前,他还没有真正开过枪。仅仅一个星期的练习派不上用场,十发六中是他最好的射击成绩。他明白自己只有在近距离时才有胜算。

女人还站在火堆旁——火焰已经齐腰高,火势越来越旺——其他三人回到车上了。车后门开着,德雷克看到车里有几堆箱子。三个男人轮流抱起一箱,德雷克立马辨认出那些是书——他的小说《猎物》。他们依次把小说丢进火里。他极其惊讶和愤怒,意识到他们又在玩烧书的戏码,就像他们跟踪他到纽约、芝加哥等地时一样。

他们没有向屋子这边走来,只是欣赏着大火吞噬图书的场景。从半开的窗户传来他们的嘟囔声,声音太小,听不清,但他猜测他们在为再次找到他并且烧了更多邪恶之书而沾沾自喜。这群疯子。他们也许以为他在瑟瑟发抖呢。“随他们这样想,”德雷克暗忖,“这样更方便我行事。”

他看着窗外,靠火光辨认每张脸。女人叫杰西卡,样貌惊艳,却透露出近乎直白的疯狂。她是这一行人的领队。三个男人都是大块头,看起来一样疯狂。

六天了,不知他们用什么方法跟踪了他几百英里。德雷克知道,他们最终总会找到他——事实上,这六天他基本上都是在家等待这一刻来临——但他还是想知道他们怎么做到的。他从没告诉过任何人自己要去哪里。原因很简单,已经没有能够诉说的对象了。德雷克挪动了一下身体,活动了一下握着手枪的手指。“放马过来吧。”他在心里说。

屋外,火焰吐出灰色的烟雾,他好像都能感觉到灼热。他伸出手指碰了碰脸颊,很热,因为自己在期待着……是的,他承认,也在害怕着。三个男人返回去又搬出一些书,德雷克心想:“该死的,还真让《纽约时报》说对了,我不该把小说卖给电影公司……”

虽然他的不安全感与日俱增,但后续的几部小说仍大受欢迎。小说主人公,罗伯特·斯蒂尔,白天是一个能言善辩的律师,晚上又变成了精于世故的警员,喜欢以自己的方式伸张正义。德雷克承认这是个老套的主题,但他却将角色塑造得十分讨喜。在他笔下,斯蒂尔是无可救药的浪漫主义者,有着一双摄人心魄的眼睛。斯蒂尔追查凶犯,而女人们追捧斯蒂尔。他有很多忠诚的粉丝,这在德雷克的版税报表中得以量化。

在写第四本小说前,德雷克已经成为犯罪和悬疑小说界的知名作家,是讨论会的座上宾,大奖得主,书友会推荐作者,更是媒体上的常客。

多亏了前四本小说的畅销,他买下了马里兰州西部小山中的一座湖畔两层小屋,这个地方远离日渐拥挤的郊区,真正适合一个人独处。没有邻居,没有电话,没有邮件。

接着……麻烦来了。

《猎物》是德雷克的第五本小说,也是最前卫的一本,受到的关注度比前四本加在一起还高。一方面,这部小说登上了《纽约时报》和《出版人周刊》畅销书榜单前五名,这对托马斯·德雷克来说是首次;另一方面,也是更重要的一点,这部小说的主题备受争议。

比起典型的斯蒂尔系列小说,《猎物》的故事更黑暗、更宏大。不那么浪漫,却颇具戏剧性。这本小说是关于斯蒂尔为了追查杀害情人未成年妹妹的凶手,而潜入肮脏的纽约下层社会,调查儿童卖淫和色情产业。德雷克所描绘的世界丑恶、黑暗、充满暴力,他笔下的人物怨恨、堕落。小说笔锋阴冷,结局也并不圆满。

德雷克及其经纪人和编辑都认为改变风格是一件相当冒险的事,但这本书出版后在畅销书榜上排名这么靠前,评论家们又盛赞它“令人不寒而栗却又发人深省”,同时“真实得令人不安”,他们才高兴起来,不再担忧。

所以当华纳影业为《猎物》的电影改编权开价七位数时,大家并不意外。尽管德雷克不是很满意华纳的改编方案,但他还是无法拒绝这笔巨款。他签下合同,暗暗祈祷,焦急等待着电影上映。

果然,这部电影简直就是灾难,和原著几乎没有一点关系。片长98分钟的《猎物》索然无味,导演试图赶潮流,拍出了地狱般的现实,差点就被评级为仅限成人观看。电影充满暴力,堪称粗俗,有很多下流色情的内容。评论家们愤怒不已,称其为“大众色情片”。

市民们十分担忧,有十多个城市在抵制这部电影上映。评论家们讨厌它,公众讨厌它,德雷克自己也讨厌它。

有一个极端地下组织自称“大地母亲”,给这部电影打上“污秽”“邪恶”的标签,憎恶到了极点。

四人中有一个不见了。

德雷克靠着窗户,紧张地扫视着院子。天哪,他只能看到三个人。他们站在车旁,盯着屋子,窃窃私语。德雷克眯眼看着他们,试图记住他们的特征,但是天太黑了。

所幸书的数量有限,火势最终弱了下来。他们肯定在十多个书店进行了扫货,他边想边看着他们搬下最后一箱书。德雷克猜测焚书一结束他们就会把目标转向小屋,所以匆忙回到床前,在床头柜上抓起一整盒弹药,再来到窗边。

他用指尖从窗边的椅子上提起一件法兰绒衬衫迅速穿上,然后把弹盒里的子弹装进胸袋。他再次考虑从窗口开火,指望趁他们措手不及的时候占得上风。他紧张起来,觉得这计划有可能奏效……不!该死!德雷克想。这只会向他们表明自己不会轻易投降,让他们加快行动。

屋顶嘎吱作响,把德雷克吓了一跳,手枪差点脱手。他想象着一个人端着机枪站在屋顶上,得意地向伙伴招手,然后枪口朝下,将屋顶打穿。

二楼的窗户没有防护,但楼下的门窗都关得死死的,多少能给德雷克争取一点防御突破的时间。他从搬进来的第二天开始就着手把小屋改造成堡垒,有时感觉自己既偏执又愚蠢。现在,他知道自己当时是对的。

突然间,他听见楼下玻璃窗和木头破碎的哗啦声,那是书房的窗户,在房子的一侧。接着又传来另一阵哗啦声。

德雷克再次向窗外看去,一阵寒意涌了上来。只有一个人还待在车旁,其他人都不见了。

又一块木板断裂了。这次声音更大、更近了。他向楼梯飞奔而去。

两个月前,“大地母亲”给华纳影业寄去了一封信,从那时起,他们对德雷克的追踪就开始了。这个组织认为《猎物》是“邪恶电影”,且“对美国青年进行了不当描绘”,谴责华纳拍了这部电影,还谴责小说的作者写出了这样的垃圾。

在过去几周里,华纳影业公司和普特南出版社一共转交了23封信给德雷克。这些信都没有写回信地址,且信封上的邮戳均来自不同的州。

不久之后,德雷克的邮政信箱就开始收到相似的信件,他一直以为只有工作伙伴知道这个地址。最后,这些信开始寄到家里来。

每封信的笔迹都出自同一人,都写着相同的警告:停止发行平装本《猎物》,取消签售会并为你的行为赎罪,否则,除了惩罚你,我们别无选择。

每封信都有同一份签名:“大地母亲”的忠实信徒。杰西卡,卡尔,兰迪,威利。

德雷克从没听说过这个团体,不过想到其成员只有四个人,也就不觉得奇怪了。出版社配合警方进行了调查,甚至和美国联邦调查局也有合作,但均无进展。邮政局也帮不上忙,警方表示一摞疯子写的信件远远不够拿来调查。他们建议:不要搭理那些怪胎,他们最终会忘记你的。

但他们没有忘记他。

他们寄来了更多信件,然后是包裹,还有纸箱,里面装满了焚烧《猎物》留下的残片和灰烬。他们声称烧毁这些书是为了表达对他的蔑视。

还有被扯碎的德雷克宣传照片。

还有撕烂的布娃娃,他们以此象征作者对祖国青年的不良影响。

然后,在普特南出版社安排的巡回签售会期间,他注意到一个女人老是盯着自己。她身材高挑,一头黑发,穿着讲究,眼神热切。

他最初是在一次签名活动中看到她的,当时她透过书店的橱窗盯着他。然后……在底特律的一家餐厅,在休斯敦的机场航站楼,还有在其他几次签名活动中,都出现了她的身影。只是她那职业化的形象让德雷克降低了怀疑。也许她是个空乘,他想。出于好奇,有两次他试着跟踪她,但每次都无功而返。

这个女人最终在中西部一家书店的签名会上找到了他。她在队伍中等待着,德雷克没有注意到她,接着,在德雷克签名时,她俯身轻声介绍自己是来自“大地母亲”组织的杰西卡。

这句话让德雷克僵住了。过了一会儿,他才放下笔,慢慢抬起头,立刻认出了眼前这个高个子女人。

没等他反应过来,她就将一瓶透明液体洒在图书上并点燃。人们惊慌失措,四散而逃,德雷克在逃离过程中撞倒了两排书架。女人则趁着混乱消失得无影无踪。

之后,这个女人再也没有出现过,但之后又发生了六次焚书事件。每次德雷克出现在书店里,都会有成百上千本《猎物》在书店门前的人行道上被点燃。每一次,焚烧者都做得滴水不漏。每个城市的目击者都声称看到四个人在焚书:三个男人和一个女人。

最后,在华盛顿特区一家商场书店接到炸弹威胁电话后,签售活动被迫提前结束。

他回到巴尔的摩,县警长同意给他的住处提供保护。但整整一周都平安无事,于是警察撤离了。

接着,他开始接到电话……

第一通电话是在周日夜间,当时11点的新闻节目中正在播放当地天气预报。德雷克早早结束了一天的活动,躺在床上一边看书一边听新闻,这时,电话响了。电话响起第一声他就接了。

“你好。”

“是托马斯·德雷克吗?”一个女人的声音响起。

他马上明白是谁打来了电话。他颤抖着,盯着紧闭的房门、拉上窗帘的窗户。他的电话号码没有公开过,从来没有。只有他的经纪人、出版社的两位编辑和几个亲戚朋友知道他的电话号码。他不敢相信他们竟然弄到了他的电话号码。他刚想挂断电话,突然改变了主意。要冷静,就按他们的游戏规则来。

“是的,我是托马斯·德雷克。你是?”

“我认为你知道我是谁。我建议你好好听我说。”

“如果我不呢?”他下了床,在地毯上踱步。

“我们组织有权有势,资源众多,德雷克先生。相信我,我们会找办法让你听的,就像我们过去做的那样。”

“你是说……天哪,你是说你以前也这样做过?我不是你们的第一个目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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