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入巴黎

作者: 禹风

编者按:近年来,跨文化交往备受瞩目,在世界中写作已成常态,从2024年第10期起,本刊开设了“到世界去”专栏,约请著名作家撰写在异国他乡的文化经验,以飨读者。本期推出著名作家禹风探访巴黎的纪实新作。

对于来自遥远东方的旅行者,巴黎地铁从不是友善的。

在2024年夏天,如果你打开小红书,无数的警讯会告诉你:自戴高乐机场踏上RER B线后,就要自求多福。吉卜赛人、北非或东欧移民各自组成扒手团伙,将争先恐后,在B线途经巴黎东北部时,向初来乍到的外国游客们下手。

即便你侥幸躲过贼手,地铁依旧是步履维艰之地:你多半需要转线,不过历史悠久的巴黎地铁并非处处有升降梯或电动扶梯,你时而得拎起沉重的箱子逐级而上。请意识到你正成为川流不息的人群在狭窄通道里的“人体障碍”,若你力有不逮步履缓慢,就是给市民们的正常生活添麻烦。

然后,你很可能搞不清换乘地铁的行车方向和目的地了。通道间的标志会产生误导,每趟车可能有不同的终点,而最终地铁的出站闸机会不会按你的预期打开?不一定。有时是你出错,有时闸机故障,有时问题既不属于你也不归咎于它……你在月台上一般看不见地铁员工,墙上虽有按键对讲机可呼唤人工服务,不过,他们一般只讲法语。

天哪,作为一个在巴黎生活过几年的外邦人,时隔四年回巴黎,春申竟也陷入了地铁系统特有的那种紊乱。

本来,在机场办妥巴黎Navigo交通周卡后,他准备搭乘不太可能有扒手的Roissy Bus (机场市区双向穿梭巴士)去市中心的歌剧院。可是,一见室外阳光灿烂,熟悉的RER B线入口已在身边,不由得就贪方便,胆气陡壮,打卡走了进去。

车行四站后春申开始后悔自己的莽撞。看哪,接连涌入车厢的这些人怎么看怎么像是小红书上提醒旅客务必小心对付的人物!真不该轻忽前四年的变化啊,四年足以制造出物是人非的“平行世界”!

这些人空着手,根本不可能是上班族;他们彼此传递眼神,站在上下车要道上,死死盯着像春申这样背包提箱的人,简直令人毛骨悚然。怎么办?若这些人互相配合,春申可双拳难敌四手。假使钱和证件被夺,旅行从一开始就会成为噩梦。小红书教导旅行者们不要过度反抗以策人身安全,春申呢?他开始出汗,握紧手里又扁又重的iPad。

两眼瞪着一个特别像会贸然动手的怪人,春申回忆起大学时代军训教官曾演示的战术动作,决心以iPad为武器防身,却又告诫自己这么做不值得。

此时此刻,一屁股坐到春申面前来的另一个中年女人也眉眼不善,她歪头开始拨电话,说的不是法语,且像发暗号,词不成句。难道下几站他们还会有人增援?

春申看看同自己一起从机场出来的几个旅客,他们全木讷地沉默着。

“中国人是扒手最大的目标。”春申想起爱彼迎房东发给他的书面提醒,觉得自己已是非洲草原上一匹被鬣狗围住的角马。

他明白自己的唯一优势是此刻还不急着下车。RER B线终将驶入治安良好的市中心,那时,巴黎的白领们将踏入车厢。小偷和强盗在巴黎都有领地意识,一旦接近市中心他们便会撤退。春申深深陷身于座位,坐着比站起来能更好地防御。他直勾勾看自己设想的两个“对手”,他们不得不避开春申无礼的目光。

突然,车厢里响起了清晰的法语广播:请注意,扒手就在车厢里,请保持警惕。当你浏览智能手机时请看管好自己的财物。

春申忍不住微笑起来,挑衅地看看那几个特别像坏蛋的人,他们狐疑地回看春申。

春申重重说了句法语粗话,一则放松自己,二来告诉对方他并非初来乍到,三便暗示他不会逆来顺受。

空气在这一瞬间接近凝固……

时间流逝,没什么事发生。忽然车门打开,车厢里大部分人都下了车,犹如海水退潮。

春申一看,是到了北站,再下一站便是夏特蕾-雷阿勒,啊,市中心到了!那些奇特的面孔全部消失,车门打开处走进北站来的旅客和一些拎包的上班族,春申将到大学城下车。春申想,这如同坐在影院里,一瞬间恐怖片换成了生活片。

到大学城站打卡出站,春申确信自己正确操作了Navigo卡,但闸机就是不放行。

一位金发女士主动关心春申,带春申到对讲机前,她告诉地铁员工有个外国旅客持有Navigo卡,但闸机打不开。对讲机里的男人说最右边预留的进出门现在打开了,请你们直接出站。春申谢了这位夫人,拎着重箱子走阶梯,特地先到站点窗口请地铁员工检查自己的卡,卡没问题。等春申再拎起箱子下去转车,闸机仍旧不回应。

那一瞬间春申的思路从现场漂移,忆起二十多年前他第一次走进巴黎地铁。那时春申年轻气盛,还不会说法语。

那是在卢森堡公园边,要去西南郊的伊西姆里诺。那时春申对着月台上的电子报站牌仰视老半天,发现每趟车的终点都不同,不是所有车次都经过伊西姆里诺。用英语问人,人回答他法语,好一团混沌。春申气得出了地铁站,扬手招过的士,花了相当于人民币两百多元的法郎才到达目的地,而地铁票价才等值五六元的人民币。那次春申没能驯服巴黎地铁,留下了失败的记忆。

春申想可不能再重演历史了,但也不想傻乎乎再惊动旁人。

忽然福至心灵,他意识到自己为顺利过闸机把大箱子推在前面。小红书上似乎有人提到过巴黎地铁闸机的一个特点:若箱子在人体前方,闸机就不打开。

春申拖回箱子,换成人在前。只一试,闸机便打开了。可这么一来过闸机的难度大大提高,因为人一过,挡杆马上落下挡住了行李箱。春申用力压低行李箱,将它从挡杆下的小空隙间竭力拖进,不仅费力,而且狼狈。

然而,他岂不是已成功利用巴黎地铁系统从东北端的机场来到市区最南边的目的地吗?阳光灿烂,即便曾有困难阻碍,不都已被克服?

巴黎人常感叹“C’est la vie (这就是生活)”,是的,绝不要以为来巴黎无须付出代价和努力。这是座极迷人的城市,但一切迷人的东西都不完美。

巴黎,我春申又来了!

春申和巴黎,彼此有情吗?

上部    观察与怀旧

由于众所周知的全球性政经生态及自然灾害影响,奥运会之前的巴黎已物价腾贵。

新世纪初春申只身来巴黎学法语,他曾幸会最美的物价。2001年夏季法郎对人民币的汇率稳定在1个法郎兑换1.2元人民币。时下欧元对人民币的汇率却接近了1比8,在巴黎寻找住处成为一个微观经济学难题。

六月虽离2024奥运会还有些时间,但巴黎的宾馆价格已涨得叫人叹为观止。前二十年间,春申先后十多次来巴黎,他累积的经验是:花费相当人民币五六百元,可住宿一般三星级宾馆;如愿付每日约八百元人民币左右的价,可住没太大名气的精致四星级宾馆;一旦预算放松到等值于每日千元人民币以上,基本就能在豪华宾馆享受良好服务。但2024年的行情成为一种讽刺:巴黎市中心的普通客栈推出了青年旅馆式的四人或八人“通铺”,互不相识的4到8个客人住进同一间房,“享用”上下铺床位和公用洗手间,聆听此起彼伏的鼾声。单单这么个床位,价格就达到了千元人民币水准。

恰逢如此“隆重”的季节价,稍稍像点样的宾馆动辄索求相当于两三千元人民币一夜的房费,对工作上需逗留巴黎的旅行者来说,是个现实的挑战。

春申的工作需要他在巴黎逗留至少一个月,但他不愿自己的开销脱离常轨,也不愿就此降低住宿方面的生活水平。他必须有能力在巴黎找到得体的解决方案,证明他是个合格的商业管理学硕士。可这谈何容易?

出发前春申在上海打开巴黎地图,目光落到一个地名上:阿莱齐亚。

自从先后两回同周围人一样患上那种流行“热症”,春申那曾经出类拔萃的记忆力如被石子击中的多米诺骨牌,坍塌得颇为壮观。

现在春申的思绪常常卡住,像电脑宕机般停顿,越是思想着的焦点,越呈现一片恼人的空白。

阿莱齐亚,它是什么?它是一方挥舞着的金色绸巾?是阳台花丛中一只孵蛋的斑鸠?还是整齐的书架上法国历代作家精装版的作品全集?

那可是2001年?容春申想想。

海阿勒夫人看着浑身青春活力的春申从公寓极窄小的电梯里拘谨地拖出行李箱,她站在套间门槛上招呼春申。从相貌上看,她是个普普通通的巴黎妇人。

是的,春申记得她开口说:“欢迎您来和我们同住,您是我认识的第一位中国人。”话音未落,一只神色傲慢的大白猫从她身后探出头,狐疑地凝视他……

回想旧日,春申放松下来,露出了微笑。海阿勒夫人其实并没在那两个月中与他相处,她和她先生带上行李,去西班牙度假了。留下的是她女儿莎拉,以及刚从西班牙来的侄子尼亚基。

春申付给海阿勒夫人的房租是包早饭的。莎拉早上睡眼惺忪跑进厨房张罗,对出现在厨房门口的春申嘲讽地做出邀请入座的手势,将一罐热茶和从超市货架最底层挑来的廉价蛋糕放到他面前。尼亚基凌晨就出去当某办公楼的清洁工,大约春申吃过早餐后他会疲惫不堪地回来。他只会说西班牙语,他说“哦拉,给我一支烟吧”。

下午春申上完课回家,巴黎的夏季阳光将阳台照得透亮,海阿勒夫人种的草花开得欢畅,那是春申每天主动浇灌的效果。在博物馆餐厅当女侍的莎拉还没回家,尼亚基午睡起来了,他在调弄自己买的清漆,要给海阿勒夫人家所有的木质家具和门窗都涂一层,这是他住在叔叔家该付的“房租”。

春申抱怨清漆的气味,尼亚基便放下毛刷,从冰箱里拿出他买的姜汁啤酒塞给春申。两个人各自躺在阳台躺椅上,用简单的英语单词及表情对话。春申问“你和莎拉为什么都有那么深的黑眼袋”,尼亚基竭力回答,春申却听不明白。

莎拉怒气冲冲回家,她用了洗手间,跑到起居室质问:“你们谁把水弄在洗手间地上?我可不是你们的女佣!”

春申和尼亚基都起誓那不是自己的过错,也许哪里漏水了?莎拉接过春申递给她的中华牌烟卷,吸了几口,方才露出笑脸。

春申问她黑眼袋的事,莎拉看看春申,漫不经心地答:“我和尼亚基都吸过那种东西,黑眼袋是个纪念。”尼亚基听懂了要补充,莎拉替他口译:“有一回我俩都吸过头了,差一点回不来。后来,就不再吸。”

阿莱齐亚,哦,那是海阿勒夫人当年居住的街区嘛。

春申确曾遇见过莎拉和尼亚基,一个法国姑娘和一个西班牙小伙子。他们三人差不多是同龄人,曾住在一起。在一些午后和傍晚,他们一边吸中华牌烟卷一边喝法国啤酒。那个夏天,春申在索邦大学补习法语,进步飞快。绸巾、斑鸠和精装版书籍都是那些日子的景象。

到了2024年了?真是日月如梭。春申这些年来频繁回巴黎,像在陆上吐了很久泡泡的蟹爱悄悄溜回池塘。这回是不是仍住到巴黎市民家去呢?住宿费用肯定会比预计的大大降低。

不过,当年是靠着索邦大学学生服务处介绍,春申才联系上愿接受外国学生同住的巴黎人家,现在春申不再是学生,便得不到这服务。

好在时代自行发展,有个更有效的平台出现了,那是爱彼迎。人人可去爱彼迎网站搜寻,只是这涉及巴黎的分区。有些区名声不佳,治安状况堪忧,得避免去那里住。而市中心塞纳河两岸的民居房价太贵,春申想,还是去南边的阿莱齐亚找找吧?

很遗憾春申已忘了海阿勒夫人家的地址。2018年回巴黎,春申还特意去阿莱齐亚寻找过,那个挺大的居民小区围上了铁栏,设置了进入密码,而春申又实在回忆不起到底住过哪幢公寓楼……也许这次仍住到阿莱齐亚去,还有机会在街头偶遇老房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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