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形莫若就
作者: 古宇事业型女性樊斯如深陷职场困局,在高校任教的爱人梁正则在考核中败北,也打算放弃学术道路,两人决定寻找新的职业出路。在一次睡前故事的亲子时间里,樊斯如灵光一现,一个以“深白的动画”出镜的直播间在互联网上诞生了。芍药打头,牡丹修脚,植物顺应四季而生,以樊斯如为代表的新北京人形象,或可成为你我抵抗焦虑、克服自我矛盾时可供参考的“他者”。
“形莫若就,心莫若和。”——《庄子·人间世》
1
“樊斯如,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有心思替王采苓讲话?”
樊斯如料到牟枝会这么说。
樊斯如和牟枝算“忘年交”,初入信诚公司时,牟枝是她的主管兼导师。牟枝自称职场“食肉动物”,她斗志昂扬,点子多、跑得快、脾气急,历经移动互联网爆发式增长的整个行业周期,一步步冲破女性职业玻璃天花板成为集团副总裁,她看樊斯如更像“食草动物”,韧性足、执行力强,工作中她俩配合默契,只是牟枝不太耐受樊斯如的被动性格,“清华女生,该当仁不让啊。”她不理解樊斯如为何只在替别人两肋插刀时才会挺身而出,而这次的“别人”竟是王采苓。
“辞职信我已经批了,怎么,她后悔了?”牟枝眉头皱起来,“我就不明白了,她王采苓裸辞吃亏不吃亏,跟你有半毛钱关系吗?”
牟枝的话在耳边飘,樊斯如有些走神儿……今天运气不佳,只预订到这个没有窗户的小会谈间,让人憋闷,好在有门的一面是全玻璃的,墙壁、地板和楼道又同色,视觉上将逼仄的空间推展开一些……颜色是信诚标志性的金银色,比柠檬黄淡些,若白轻黄,像王采苓给人的印象,高调、明媚、精明,不知疲倦……坐在这一片初春色中,樊斯如感到身体正被拉扯进一个二维平面里,灵魂还悬浮在外,整个人是眩晕的……牟枝的叹气声让樊斯如回过神来,忙解释她为王采苓说话,只是不愿意被人嚼舌头……
樊斯如所在的集团人力资源部经历过2022年的拆分,已收缩为一支小队伍,但最终也没能逃过整建制裁撤。一部分员工对口下沉到各业务线,其余人说是处理遗留事宜,每个人都心知肚明自己大概率会被优化掉。“毕业”前,他们可以在“活水”里带薪待上一个月,少数幸运者能通过这个内部周转池找到新岗位,否则拿N+1走人,这是信诚最人性化的离职设计。令人惊讶的是,王采苓也在留守之列,谁都以为她会去数字大脑组,那个热门、有前景,也是樊斯如心仪的部门。就在人们猜测王采苓或有更好去处时,她却为一件小事当众跟樊斯如闹翻裸辞了……于是原本讨厌王采苓处处拔尖的人们,转而开始议论起樊斯如来,潜台词不外乎深藏不露的一个气走了心高气傲的另一个,为的是抢夺转岗数字大脑组的机会……没人有耐心搞清原委,人民群众也没这个义务,轻描淡写地八卦是人之常情,又很爽,何乐不为?
“别人怎么想,很重要吗?你凭啥就觉得自己能让所有人满意呢?你又不是人民币。”
樊斯如被“不是人民币”逗乐了,人随之也立整儿起来些。
“还笑。我那天说的,你考虑好了吗?和你家老梁商量没?”
“没。”樊斯如声音轻下去。梁正则是大学青年教师,俗称“青椒”,留校近6年,面临“非升即走”,正焦头烂额,樊斯如没敢烦他。
“你,到底怎么想?”
樊斯如总算承认她之所以会介意那些流言蜚语,是因为的确想去数字大脑组。她并不想跟牟枝去创业,她自知牟枝看中她的“出众”能力多半是平台赋予的。在信诚这样较为成熟的系统里,她无须过多考虑上下游环节,只用心做好自己这一段工作就好了,“卷”当然是“卷”,企业成熟期的破事儿也多,但毕竟大组织相对安全。
“嗯,我,还是想去数字大脑组。你,能不能帮我?”
说出口了,樊斯如长舒一口气,静等牟枝发作。
“你去了也干不长的。”牟枝哼了一声,毫不掩饰自己的失望,看着樊斯如的吃惊,顿了下才慢慢道,“甲方经营不及预期,这个烧钱的项目能不能搞下去是个问题,得等重新评估结果,目前对外保密。”
“王采苓是不是早知道……”
“你说呢?”牟枝叹气,“王采苓和她那位在央企总部工作的丈夫同学开了一个‘小红薯’账号,刚起号时就是分享如何给集团领导写大稿之类的职场内容,现在都50万粉丝了,你知道10万粉丝的号带一条广告就能分成三四千,30万粉儿1万起步……王采苓会在意那点儿离职补偿?”
“啊,我太孤陋寡闻了。”樊斯如这才恍然,她去年奉命去写“个人IP时代与平台人才策略”的调研报告,这些分成机制是知道的,“所以,王采苓肯定要辉煌人设,要个人IP价值最大化,弃信诚而去肯定要好过被优化?”
“别管什么王采苓了。”牟枝有些不耐烦,“数字大脑组,我看你不要去。”
“可,现在还有其他合适的岗位吗?”
樊斯如的问话更像一声叹息……其实每个信诚人都能在线看到岗位招聘信息,只是人们不太清楚哪些是并不真需要人手的“展示品”,常年挂在那儿烘托气氛,哪些又是公司弃之可惜、死马当活马医、大概率逃不掉最终被砍的项目……
“还可以出海,外派印度、墨西哥或者非洲……你去吗?”
樊斯如无言。
“我,还是那句话:宁可睡地板也要当老板。”大概是看出樊斯如畏难,牟枝遂换上温柔的口吻,“你再想想,不急于决定。好了,到下班点儿了,先撤吧。”
按时下班无疑是此刻最让樊斯如开心的事儿了,不必先溜回家陪女儿吃个晚饭再跑回公司加班,那曾是她兼顾工作和家庭的无奈之举。樊斯如把家安置在公司附近,为的是可以统筹安排时间,信诚也鼓励员工就近租房,并规定凡住宿在5公里内的每月可多得1000块住房补贴。信诚办公地选址一直奉行近核心区原则,为的是“方便年轻人拼命工作拼命玩”,而核心区的房价无疑也是贵的,额外的住房补贴也只是聊胜于无。樊斯如想到一旦失业还要继续支付高额房贷,迷茫和恐惧之感又涌上心头,挥之不去……
2
落日时分,彩霞漫天,斜阳拉长了人和车的影子,道路劈开钢筋水泥的丛林,让远山浮现在高楼大厦的空隙间,天尽头,胖胖的太阳在山肩上跳动,火红的脸膛有些气喘吁吁,山峦也晕开层次不同的群青、紫倩之色,“烟光凝而暮山紫”……樊斯如在行人如织的过街天桥上站住,沉浸在夕阳光影的瞬息万变中……一袋烟工夫过后,樊斯如深吸一口气,把自己重新笼到一起。
回到家,梁正则正在做饭,樊斯如要来帮忙,梁正则说让她先歇着,一会儿负责刷碗即可。女儿大端儿听说樊斯如不用加班,就缠着她读《会跳舞的向日葵》,大端儿已经等不及“睡前爸爸读书时间”了,她一整天都在好奇香草到底退学成功了没有。樊斯如对大端儿正在读的书一无所知,她意识到在女儿成长过程中梁正则的付出远超自己,不免心生愧疚……一会儿工夫,大端儿已经找出书来,还热情地为妈妈介绍前情,樊斯如顺利找到第20节《就做三天好女孩》,并在大端儿不断催促下朗读起来。
书中都是些碎碎念的文字,樊斯如读着读着却哽咽了,她马上掩饰住,但心像是被猛地撞开一条裂缝,这让她猝不及防,一个声音在她耳边说,“原来也可以有这样的父亲啊……”
大端儿正抱着洋娃娃舒舒服服地蜷曲在长沙发的另一端,樊斯如就是这么大的年纪被从生活了6年的老家带走的,来到这个叫“首都北京”的陌生之地。她这个在农村野地里跑惯了的小丫头,操着满口的河南话,被送进了北京的小学。
“快读啊,怎么了妈妈?”大端儿笑眯眯地看着樊斯如。
樊斯如无法想象此时如果把大端儿从这个熟悉而暖和的环境连根儿拔起,放到一个不甚友好的陌生之地会怎样……只这样想了一下就让樊斯如哭出声来。
大端儿坐着没动,她像个天使一样一言不发地用潮湿的眼睛看着自己的妈妈。
梁正则冲出厨房,“怎么了?怎么了?”他一脸关切,樊斯如语无伦次,“我崩溃了……看了这本书我才知道原来可以有这样的爸爸,只是我没有……”
“看一本书就崩溃不如不看。”
梁正则撂下这话转身离开客厅……这不该是一个心理学学者应有的态度,或许,梁正则也感到无措,他接不住老婆突然涌现的滔天情绪,与其做错不如不做,不如逃之夭夭……
梁正则的反应让樊斯如止住了哭,理性重回到身上,樊斯如抹抹眼泪对大端儿努力笑笑说,“妈妈刚才伤了一会儿心,现在好了,继续给你读书哈。”
大端儿这才爬过来偎依在樊斯如怀里,小声说,“妈妈,你要是伤心可以再多哭一会儿。”
樊斯如一边抹眼泪一边不好意思地笑。
大端儿拍拍樊斯如,无比笃定地说,“妈妈你是悲伤了。悲伤是蓝色的。”
樊斯如彻底停止了啜泣,满脸疑惑地看着女儿。
大端儿露出得意的表情,“李老师教的,情绪色卡。”
樊斯如意识到自己错过了太多有关女儿成长的重要时刻,因为上、下班时间都晚于正常,樊斯如几乎从未接送过大端儿,甚至家长会也都是梁正则去的。虽说她没有把大端儿送走让别人抚养,但她这个妈妈却经常不在场……樊斯如抱紧女儿,答应明早送她上幼儿园。
3
樊斯如送了大端儿之后直接来上班,时间还太早,信诚大厦冷冷清清的,与中午前后万人同在的那种乌泱乌泱的热闹景象形成鲜明对比。这是一座由超级商场改造的写字楼,呈扁平状布局,几乎横跨整个街区。空气中已隐约有了春天的气息,风吹面不寒,渐无阴冷之态,天上一团团绵羊状的云朵慢慢散去,晨光越发明媚。樊斯如远远看见一辆路虎揽胜孤零零停在公司地面停车场,有人说“男人不会同时拥有路虎和自卑”,如果这大块头的车子属于一个娇小柔美的女人呢?
樊斯如认得这辆熏黑色的车子,它是法务部总经理柳昉的。柳昉和樊斯如同年入职信诚,柳昉是同届管培生中进步最快的,她异常勤奋,以公司为家,永远第一个来、最后一个走,周末节假日加班更是常态……这种时候,樊斯如最不愿意面对的人大概就是柳昉了。樊斯如刻意绕路从另一侧入口进入大厦,好在A、B、C三座是打通的,她可以随意到达自己的工位。
大厅里几乎没人,几十米的进深更显空阔,它的分区是以不同颜色来体现的,中间用跟地铁站里一样的闸口分隔,不同业务线的人可以走不同的通道。最北面是员工服务区,那里有各种不同的店,很大的瑜伽室、心理咨询室、健身房、篮球馆、网球场……如此环境容易让身在其中的人产生无所不能的幻觉,与一个高大上的组织同体,个人似乎也自带光环……现实世界,那些体育设施真正去用的人并不多,上班时间不开,而下班时间就算到晚上七八点也难以找到球友,因为很多人根本离不开工位。不过信诚的福利好是没的说的,到处都摆着各种食物供员工免费享用,早中晚三餐都可以在这里吃,刷饭卡即可,接送班车往返几个办公区域和地铁站,高峰期15分钟一趟……一切都充分体现信诚对员工的关怀,一座大厦就能解决你所有需求,你只负责安心加班搞钱就好……所有这些樊斯如过去常常熟视无睹,这会儿却同时在脑海里涌现,这一切都将与自己无关了吗?樊斯如不愿多想,她决定先用员工卡刷一杯咖啡,这家入驻的品牌咖啡店会给信诚员工很低的折扣,而自己却没有享受过,真是有些亏啊……
有人跟樊斯如打招呼,是值早班的保安小哥儿乔兴。乔兴穿着印有信诚字样的月白色休闲衫,静静地冲樊斯如微笑,这个帅气阳光大男孩儿让樊斯如印象深刻。乔兴笑起来特别温和友善的样子,非常般配身上工装的颜色,“月白烟青水暗流”,那股子毫不张扬的青春气,以及干净清澈的眼神让人不由得心生欢喜……回应着乔兴的问候,樊斯如在头脑中为他画了一张彩色的速写,自己的心情也随之开朗起来。
几乎与此同时,樊斯如又听到身后有人欢天喜地地叫她,“哎呀,是樊姐姐吧?今天都周五了吗?你到这边驻场吗?够早的啊……”
正是柳昉,她无视保安小哥儿乔兴的问候,径直朝樊斯如冲过来,仿佛要给她一个大大的拥抱,柳昉笑颜如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