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希孟之死
作者: 赵汗青“90后”作家赵汗青以恣意欢谑、天马行空之势写尽天才少年王希孟的一生。历史上对于这位短命的天才鲜有记录,他的天资、技艺,甚至早夭都是未解之谜,作家以丰富又充满意趣的想象力给出答案,大胆虚构了短命天才与画鬼之间的交易:愿以性命换作品的长存,写出了一个人愿为艺术苦心孤诣地交付出一切。
一
王希孟轻悬着笔,望着他刚画好的《千里江山图》。青绿冶艳,山河浩荡,席卷了他的视线。他生平头一回觉得自己这么像只苍蝇,在千里江山上空愣着,无处落脚。
他直直地往后倒去,仰在地上,像一张被随手写坏的纸。
他涣散的视线里涌起一层又一层热泪。许久,王希孟用力撑起身,找出了自己的私章,像交付一条命一样盖了下去。忽然间,一股巨大的力当胸袭来。他感觉眼前一黑,天旋地转。
不知过了多久,希孟睁开眼睛。他看到《千里江山图》浮在半空中,在自己四周围成一个巨大的圈。他惊异地发现他的画正在黑夜中发着幽媚奇诡的光。仿佛当初并不是磨碎石青石绿着的色,而是磨碎千万只萤火虫绘好的这幅画。画圈中立着一个青衣人,高髻竦峙,垂手背对着他。
“先生……?”王希孟小声道。
“果然……”青衣人摇头,没有理会他。
“先生尊姓大名?何故到此?”
“果然,这种东西,确实不能留于世间。”青衣人声音带笑,伸手弹了弹《千里江山图》。
“你别乱动!”王希孟急恼地往前一扑,手触到了青衣人衣服,却捞了个空。他悚然一惊,脱口而出:“你是人是鬼?”
“小东西。能绘此经天纬地之作,见识便只限于非人即鬼?”
“那你是……神仙?”王希孟有些惊喜,此画若能通神,倒也不负他半年的呕心沥血。
“我肯定算不得人。至于鬼神……我在这人间未入庙宇,无人祭拜,成日放迹于山泽,浪荡于天地,还是更似孤魂野鬼吧。”青衣人转过身,露出一张清癯惨白的脸,如山石草木般雌雄莫辨,半死不活。
“你来这做什么?”王希孟有些害怕,贴着地面往后退了退。
“我来除掉你,还有这幅画。”
“为什么!”王希孟眼泪几乎倏地涌了出来,“我只是个小画师罢了,并没做过任何伤天害理的事吧!”
“你若是伤天害理,那天倒不会动你。可你泄露天机,那天断然留你不得。”
“我泄露什么天机了?”
青衣人轻声一笑,但脸上并无笑意:“王希孟,你好歹也是个读书人吧?都不知道‘可以言论者,物之粗也;可以意致者,物之精也’?”
王希孟想起了这是《庄子》里的话:“那……如何意致呢?你总得让我死个明白。”
青衣人伸出手:“跟我来。”
王希孟怯怯地伸出手,一股玉器一样沁凉的触感附上来。一阵目眩后,漆黑的斗室似乎消失了,视野渐渐变得明媚多彩。他耳边传来轰鸣的水声,但和他这一生听过的水声都不太一样,那声音过于和谐清透,好像每颗水滴都打磨得格外珠圆玉润。视力渐渐回来后,王希孟发现自己正站在一道四叠瀑布下。极目远眺也望不到尽头,好似一条打弯的、流淌的天空。
“这是哪里?”王希孟情不自禁问道。他走南闯北采风无数,见过太多瀑布,却从未见过这样有呼吸、有脉搏的瀑布。
“这是你画的呀,你忘了?”青衣人在边上信步踱着,“呐,你就不想看看自己的山?”
王希孟还没来得及反应,刚一垫脚,整个身体就像没有重量似的浮了起来,冯虚御风地顺山而上。他刚想惊呼,但立刻意识到此刻能出口的唯有沉默。原来人在最极致的美面前只能沉默——不,甚至连美这个词、这个概念都只能沉默,在这一切面前惭愧地消失,如太阳下的一颗水滴。他看到群山在他眼底流淌如江河,江河在他眼底壮伟如群山;颜色在金声玉振,在挣脱自然界一切五色万象的制约,自己拥有了波澜壮阔的生命。他看到钓鱼的人,仿佛他钓起一条北冥之鱼都在情理之中;他看到撑船的人,感觉他只是从万古渡来,将往万古渡去;他看到田居的人,生老病死在这里都停止了,有的只有永恒的稻香与鸟鸣……
他像一丝云一样,在山川中腾跃纵横,发现果然这长卷上的山水如他构想的那样,是一个球形的世界,没有开端也没有结尾、没有中心也没有边缘……他顿时明白了为何青衣人说“可以言论者,物之粗也”了——他读过的书,用过的所有文字,瞬间让他无比恶心,宛如一餐精米细稻里被掺进了石子,淤在肠胃里,令他浑身难受。在这盛景面前,所有的语言无疑都是糟粕,都应该被粉碎,成为烟尘,成为这幅画中只配一吹即散的烟尘——
我创造了一个宇宙。这个念头在王希孟心里从一滴水瞬间荡漾成一片汪洋。“上下四方曰宇,往古来今曰宙”是他创造的,“天下万物生于有,有生于无”的那个“无”是他创造的。从古至今,没有人能跟他一样,在方寸间、平面上,画了一座山的近又画了一座山的远,画了一座山的晴又画了一座山的雨,画了一座山的瞬间又画了一座山的永恒……一座山的唯一与无限、一座山的繁盛与灭亡……
是这样的。必然从来没有任何一件事物,能像他的画一样,容纳一切的时间与一切的空间,又折叠了空间再折叠了时间……这样的东西为什么会存于天地间?当这个疑问出现在王希孟扬扬得意的心里时,他突然好像明白了什么,心中猛地一震。接着不知为何,他直直地从山上滑了下来,重重跌在地上。
“看来,你悟出些什么了?”青衣人站在一旁,抬脚轻轻踢了踢他的脸。
王希孟四肢大开地躺着,半晌没反应。他好像知道了青衣人口中那个泄露了天机天道的“天道”到底是什么了。天道就是可以折叠一切时间和空间,天道就是根本无法用语言言说,天道就是人只要置身其中就几乎可以拥有一切可能性。但是当他说出天道是折叠空间和时间时,时空就被摊平了。当他说出天道就是无法用语言言说时,这天道就已经被语言糟蹋了。过了许久,王希孟也没有说,他具体悟到了什么,只是虚虚地点了点头:“我明白了。”
“你很难得,小东西。像你这样的惊天逆道之人,我已经很多年没有见到了。”
“你以前还见过别人?”
“有啊,像什么、河出图、洛出书,仓颉造字,天雨粟、鬼夜哭……”
王希孟心中一阵惊骇——原来他居然跟仓颉遭遇了同样的命运。不,或许这不叫命运,得叫天谴。
“那、那你把仓颉怎么样了?他可能是第一个你说的那种……泄露天机之人吧?”
“我杀了仓颉,毁了河图洛书。后来流传的河图洛书,都是假的。只可惜,仓颉杀晚了,文字早已传开。不过最初所造文字已被毁了十之八九。且世间文字种类千万,若是只有一种,那才真是大麻烦。”青衣人轻描淡写地说,仿佛杀仓颉跟杀只鸡并没有什么区别,“但他当然不是第一个。第一个人在……一百万年前吧。”
“一百万年?!”王希孟大惊。他对这种数字毫无概念,他甚至都不知道一百万年前会不会有生灵。
青衣人轻轻拂了下衣袖,地上出现了一个似人非猿的身影,唇吻高高凸起,五官笨重,拳头里握着根树棍,不知道在地上画着些什么。
“这是我记忆中的,第一个画面。”青衣人指着这人猿道,“我自此生于天地间。或身随云霓,或寄形朝露,彷彷徨徨百万余年,所做的,只有一件事……发觉那些会泄露天道的人、事,或者物件,并剪灭之。”青衣人看着人猿,伸手在他头上一拧,人猿的身影顿时烟消云散。
王希孟愣了半晌:“可……区区一只猿猴,何以泄露天机?”
青衣人不屑道:“你当它在地上写写画画是无意之举,但你几时见过老虎狮子、乌龟大象如此写写画画、仰观俯察?它们对天地宇宙已有所好奇,百万年后它们会成为人,天道之沦丧,便只在旦夕之间。”
王希孟不知如何作答。突然一股漩涡似的力攫住了他,眼前的青绿山水全顿时开始旋转、渐远,最终将他彻底吞没。再次看清世界时,他又躺在了他寓所冷冰冰的地上。万丈青山已无踪影,唯余他的《千里江山图》还在空中灵蛇一般浮着。青衣人苍白的手抚着画道:“我已经够怜惜你了,希孟,还愿意让你死个明白。不过你好像也不必死……反正你以后再也画不出这种画了。”
“你说什么?”王希孟浑身一震。好像方才那番免死的话并不会让他有一丝欣喜,再也不能画此杰作的断语反而让他如遭灭顶之灾。
“既已带你领略过天道流行,这点子人世机密,透露给你也无妨。”青衣人俯身蹲下,拿冰冷的掌心摩挲着希孟的脸:“生逢此等乱世,你这小东西的命数,端的是福寿已极了……你阳寿有……”
“乱世!”王希孟打断他,“当今天子仁厚,河清海晏,时和岁丰——怎就成乱世了?”
青衣人的手在王希孟的脸上停住了:“我知你眷爱你那天子……不过能说出这等话……看来你还是太年轻啊。过不了十几年,你们这大宋朝便会宗庙倾颓,天子蒙难。到时,《千里江山图》会同无数稀世珍宝一起,毁于战火,也算是顺天应时了。”
“你不能这么做!”王希孟眼泪登时涌了出来,爬起身来,跪在地上,“画鬼先生……我求你……求你不要毁了我的画。”
“画鬼先生?”
“你……你从画中来,又爱索人性命,可不就是画鬼吗?”
“这称呼倒有意思。不过你无须忧心。纵遭兵燹,你依然有八十九年阳寿,足以享尽人间乐事。你余生确实再不可能画出这等神品了,但依然会佳作迭出,于宫中平步青云,民间声望日隆……百年之后,成一代山水之宗,世代传颂。唉,区区雕虫小技,可致富贵声名,夫复何求呢?何必究什么天人古今之变,徒遭天谴呢?”
王希孟知道画鬼是什么意思——小小一个画匠,一生能有富贵、高寿、圣宠、名望,着实是完美无缺了。他轻轻闭上眼睛——在游历过《千里江山图》之后,他感觉自己七窍玲珑、灵台透亮,仿佛闭眼便能尽览自己的余生遭际。他几乎都看见了之后几十年自己会画出怎样锦绣如织的牡丹、蹄踏飞燕的马匹、山峦开阖的屏风……文章憎命达,可他偏偏有这命达。没有人会拒绝如此幸福的一生。但当他想到方才在自己画中看到的山川,那语言无法触及的灿烂,语言无法触及的壮丽,同时也是语言无法触及的悲哀,语言无法触及的空无。他突然感觉福寿失去了意义,利禄失去了意义——他要那悲哀。他要那宇宙一样玄秘而无尽的悲哀。他要那个宇宙。
“我不要……”王希孟小声说道,眼中热泪仍在打转,“我不要这荣华富贵,我不要这福寿双全的一生。画鬼先生……我就要这幅画。”王希孟伸手,笃定地指向《千里江山图》。
“你胡说八道什么?我毁这画,是顺应天意;留你一命,也是顺应天意。王希孟,你莫要逆天而行!”
“我要它永远留着,传之千年万世。我要它与天壤同寿,共星日同光。”
画鬼站着,半晌没有反应。
“这么决绝?想让这画留下,法子倒不是没有。但你定不愿意。”
“你讲。”
“世间万物,寿数皆有定则。一物生长,必有一物夭亡,天道方为恒平。人寿百年,纸寿千年,你绘《千里江山图》用的是绢,绢寿也是千年上下,皆十倍于人寿。此画是你心血所就,与你性命相通……”画鬼幽幽说着,突然顿住,看着王希孟。
希孟不语,仰头望着画鬼。
“你可以用你的命,换《千里江山图》的命。你一年阳寿,可换《千里江山图》十年。”画鬼淡然言毕,似在静等希孟气馁求饶。
但希孟好像很平静。他垂下头,默然许久,似乎意识到了自己仍跪在地上,于是直挺挺地站了起来。他生得并不高,又十分单薄瘦削,却站出了一种“岩岩若孤松之独立”的气势,好像在宣示大丈夫要站着死一样。
“我换。”希孟平静地说,“不就是一命换一命吗?还能翻十倍,何其划算。”
画鬼愣住了。
“先生方才透露,希孟有八十九年阳寿,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