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希孟与赵三多

作者: 李壮

最初认识赵汗青时,她的身份是青年诗人:那是几年前在北大召开的一次诗歌研讨会,当时让我记住她的原因有二:一是很久不曾遇到有人在(室内的)文学研讨会上戴着棒球帽发言,二是很久不曾遇到有年轻人在发言人平均年龄40+的研讨会上讲话这么猛、而又猛得不“二”(我其实也还算年轻,但已经有点猛不动了)。后来在各种刊物上读过她的诗,写得蛮生动,主要是有个性。另知道她写过兼演过话剧(剧名《桃花扇1912》),还跟她聊过几次校园话剧的话题——我当年也是在话剧舞台上演过男一号的人,这算是过气老戏骨之间的交流。乍一想,我俩好像挺熟的样子,但真掐指去算,其实并没见过几次面,大约一只手就够用了(且大都是在文学活动场合)。之所以有熟的“错觉”,多半是因为赵汗青话多——在我的微信好友里,她几乎是“我发一句、她有十句等着(十句之后还附赠表情包三连发)”的唯一的人。

我话已经够多了。而她比我话还多。所以,如今她写了一篇小说出来,我是一点都不觉得意外。这不早该写了吗?进而,当下赵汗青写出来的,自然也是“话多”的小说。我说的正是这篇《希孟之死》。“话多”是《希孟之死》的风格要点,至于内容要点——我索性谐音梗一下——则可概括为“画多”。

下面分别讲。

先说“话多”。《希孟之死》的主线情节或者说叙事动力,其实很简要也很清晰,无非就是不同人通过代价取舍,介入到一幅名画的存续命运之中。但这一过程中,有大量的话语“花絮”缠绕附着于这条线索主干:作者通过大量的人物对话和追忆性的叙述者补叙,使情节推进荡出了大量波纹,将叙述从外在的事件冲突不断引向内在的人物心灵世界。在这里,一件事倒没有变成十件事(这是刘震云经常使用的叙事技巧),但一句话确实引出了五句话。直线变成了波浪线、矢向轨迹变成了回旋镖,小说因此在直观风格上显得很“热闹”。这跟故事内核里的深沉及悲剧感构成了饶有意味的张力关系。此外,小说里的“话”不仅数量多,类型也很多。巴赫金认为,现代小说本身是一种汇聚杂语的文本,社会层面的杂语状态在小说中凝结为艺术风格及形式的“再创生”。《希孟之死》里人物的话语风格也是既多且杂:画鬼的玄中带萌、王希孟的执拗纯粹、乾隆的虚荣油腻、孟泽翰的天真与发癫……种种音色穿插,都是有趣的风景。

再说“画多”。小说刻画了多重时空中同宋画《千里江山图》发生关联的一众人等,但真正的主角,其实是《千里江山图》这幅名画本身。故事里,画的戏份很多,或者说,诸多人物戏都是紧紧围绕这幅画展开的:一幅画出色到泄露了天机,按理该被毁掉;但现在有这样一个机会,可以用人的寿命续画的寿命,你愿不愿意舍生取“艺”?三段不同的历史时空里,同一幅画、不同的人,摊开了多种多样的反应和选择。故事拆到底,“画”(艺术)不仅戏份比“人”多,分量也比“人”(我指的是物理的、肉身层面的人)重。为了追求某种超验价值、拿自己跟魔鬼(或神仙)作交易,这一主题大概会让我们联想到《浮士德》。其实还有更适合作对读的文本,就是布洛赫的长篇小说杰作《维吉尔之死》(这部小说的中译本前不久刚刚问世):那部小说围绕古罗马大诗人维吉尔死前想焚毁自己《埃涅阿斯纪》的传说展开,背后牵涉的问题是,艺术的创造真的能使这不堪的人世变得更好吗?瞬间的肉体生命和所谓永恒的美,会不会同样属于虚妄?阅读《希孟之死》时,我确实有想起《维吉尔之死》,两部作品当然分量迥异,却是朝相反的方向踏入了同一问题域。

最后买二赠一,附送一小段“花多”的分析。《希孟之死》里有少年气,尤其是关于少年王希孟的段落,更是有花团锦簇、鲜亮俊逸之感。而这种少年气又跟死之苍凉交缠在一起:王希孟死时面对着花影纱帐,实在的美(满树海棠繁花)、呈现美的介质(叠映着花影人影的纱帐)、与美的消亡(垂死的少年画家)重合在了一处,像被《三体》里的二向箔压成了可装裱的艺术品。这里面有色与空的辩证,呼应了小说主题,大概也掺有《红楼梦》的影响底色——赵汗青过往的诗作中,常可见《红楼梦》的取材用料。同样重要的还有对“情”的执念:小说借宋徽宗之口说,重要的不是知画、而是知情。这里的“情”当然需作广义解,我觉得这是小说隐藏的题眼。

总之,话多、画多、花多,合在一起是“三多”,倒也符合我们对青年创造激情的想象:“三高”(血压血糖血脂高)常常跟衰老关联在一起,“三多”则正好匹配给青春。《希孟之死》走的是大开脑洞、好读有趣的路子,或也体现了“Z世代”写作一种颇典型的风格。

责任编辑 张 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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