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三种人
作者: 张炜对苏东坡来说,除了仕人文人和劳民,世上还有第三种人,就是那些谈佛谈玄之人、世外隐士和各种高人。这第三种人一直强烈地吸引了他。他要深入的不仅仅是他们的日常生活和生存方式,而是通过这些进行一次次心灵上的全面求证。他要借他们设问一些根本性的问题:人为何而来为何而去、生存之意义和结果,以及途径。在他留下的文字和一些有关记录中,这样的相逢相处的场景简直太多了。比如他随手写下的《三朵花并叙》,记录的就是房州的一位通判告诉他的一个故事。这里说的是房州这个地方有一位异人,常戴三朵花,所以落下了这个外号。此人既能作诗,且所有诗句皆有神仙意境,令人向往,苏东坡专门为此异闻作诗一首。他记下的类似故事还有“偶至野人汪氏之居”:因有神灵降在室内,使这个大字不识的“野人”竟能够提笔书写篆字,笔法特异,也同样能写诗。在黄州的时候,苏东坡还深入探究以船为家的“鱼蛮子”,对这些漂流而居的人十分好奇。从记载中可见,诗人对这一类事情一生着迷,每有听闻便前去探访。其实这正反映出苏东坡某种特殊的心结,表现出他心底的浓兴。说到底,他自己就是一个隐藏于官场的“第三种人”。
这种嗜好与倾心,极有可能源于少年时代的上山学道,一度曾立志学玄。他一生都与道士和尚有着很深的交谊,在贬谪之地,也常有千里迢迢赶来探望的道人和僧人。奇怪的是,他虽喜欢谈禅论道,却不能信守清规。他在《中和胜相院记》里说,多如牛毛的戒条都是“为愚夫未达者设”,“若我何用是为”,而且对和尚的“荒唐之说”做过研究,认为常常“不可知”“不可捕捉”,故意与之争辩“辄反复折困之”,令其“往往面颈发赤”。“吾之于僧,慢侮不信如此。”他所佩服的司马光、范镇等人都不信佛,还曾这样评价范镇:“范景仁平生不好佛,晚年清谨,减节嗜欲,一物不芥蒂于心,真却是学佛作家,然至死常不肯取佛法。某谓景仁虽不学佛而达佛理,即毁佛骂祖,亦不害也。”(宋·胡仔《苕溪渔隐丛话》)
在凤翔开元寺,一位老和尚执意要授给一道炼金秘方,能够以朱砂化淡金为精金,还一再叮嘱他不可轻易授人,否则祸害无穷。但只过了不久,苏东坡经不住上司凤翔太守陈希亮的一再恳求,竟然把这个秘方传给了他,从而改善了两人之间的僵硬关系。据苏辙的《龙川略志》所载,这位凤翔太守最后痴迷炼金术并因此而发了大财,最终却中毒身亡,苏东坡为此非常自责。
让后人不解的是,苏东坡既然掌握了炼金术,为何自己不为?他在被贬之期忍受了极大的贫困,为什么不去尝试一下?
他这一生遇到的怪人异人实在太多。有一个叫辩才的法师曾经为他的儿子苏迨治好了病:苏迨直到四岁都不能走路,一直靠大人背负,多方治疗皆无效果;苏东坡出任杭州通判,与法师成为忘年交,对方即为苏迨祈祷安抚,孩子竟然很快就能走路。“师来为摩顶,起走趁奔鹿。”(《赠上天竺辩才师》)这个事情令我们今天读来还大为惊叹:“摩顶”之法竟让一个不会走路的孩子变成“奔鹿”。此事在子由的《龙井辩才法师塔碑》中也有记载:“予兄子瞻中子迨,生三年不能行,请师为落发摩顶祝之,不数日能行如他儿。”
记载中,有名有姓的僧道挚友就有数位,他们有的与诗人可谓生死之交。比如道潜是北宋著名的诗僧,在诗坛享有盛名,苏东坡“乌台诗案”惨遭贬谪之后,曾在黄州陪伴一年之久。晚年诗人被贬海南,道潜又准备渡海相随,为诗人力劝阻止。就因为与苏东坡的亲密关系,最后道潜也受牵连,被迫还俗并被捉到苏州狱中,直到建中靖国初年才得昭雪,重新削发为僧。
那位身骑骏马、隐居山林的侠客陈季常,更是苏东坡的好友。陈也是眉山人,是凤翔太守陈希亮的儿子,与诗人一见如故,东坡名篇《方山子传》就是为他而作。这位侠客年轻时狂放不羁,曾经带着两个身着戎装的侍女漫游天下:“细马远驮双侍女,青巾玉带红靴。溪山好处便为家。”(《临江仙·细马远驮双侍女》)季常被父亲视为浪子,如此放浪之人却又特别惧内,东坡诗中著名的“河东狮子吼”一句,竟是写他。谪居黄州期间,陈季常七次探望,东坡三次回访。陈季常在江湖名头很大,拒绝了多少豪侠的慕名交往,却愿长居苏东坡的陋室。他就像诗僧道潜一样,苏东坡流放海南时也要渡海前往,被苏东坡劝止。除了侠客,诗人还结识许多名医,将一些侠义之士、斗鸡走狗之徒、博弈乐人等引为知己;琴师、卖酒人、乡间隐士,都是他的朋友。这些千姿百态的人物一如苏东坡性情中的多个侧面和多种元素,他们丰润了他,他也从他们身上找到了自己。
世界上的各种奥妙、无数风景,诗人皆能领略。这“第三种人”实际上预示了生命的原色,组合一起,焕发出璀璨夺目的光华。他们是自然人,是保持自我的完好标本。这些人没有被一个时代的风习和成见格式化,这才有任性的表达和自然的生长。苏东坡与这些人的交往常常被作为趣事和闲话记录下来,实际上存在或多或少的误解:诗人不是作为一个“他者”来到他们中间,而是寻到了同类,是一次次“归队”。因为他本身就是一个“第三种人”。
(张秋伟摘自人民文学出版社《苏东坡七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