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柔情执法事件:一个傻爹怒为8岁儿复仇
作者: 山河无恙前段时间,民警杨攀的同事老王被打了。
老王再两年就退休了,性子平和,日常处理最多的是一些噪音产生的邻里纠纷。最初听到老王被打,杨攀还以为又有哪个当事人因为无法解决的噪音失控了。出警后,他发现并非如此。
以下内容为杨攀的口述——
亲生父亲被冤
老王是社区民警,和很多人理解的不一样,社区民警不是片警的意思,而是在社区上班,处理一些社区日常中涉及公安的工作,比如核实人员身份、颁发居住证,和辖区的一些特殊人员定期见面之类的,基本不出警。
打老王的是个岁数比他小一点的男人,胡子拉碴,浑身酒气。随着深入调查,我发现我与这名打人者也有过两次短暂的交集。
打人者是一家精密器械生产厂的工人,工资很高,但是平常很忙,姓孙。第一次出老孙的警是前年,但我印象深刻,因为就像电视上那样,老孙被热心群众“制裁”了。
那天早上,我值班。一个大婶咚咚咚地敲门,上气不接下气地指着远处说有个小孩被拐卖了,我喊了同事小王,跟着阿姨冲了出去。
阿姨跑了几步跑不动了,让我往前,说人贩子被人围住了,很好认。小王打开执法仪和我一起到了现场。
事发地在一个菜市场,此时正是买菜的高峰期,所以挤了里三层外三层。人群中果然有个男人抱着小孩,小孩不哭不闹,估摸已经上小学了。看到我们到场,所有人开始说话,各种声音灌入耳中。
“这个孩子根本不想跟他走……”“他一直死命拉着孩子走,很用力地拉、拖……”“哪有当爹的这样拉孩子的……一看就不是他的……”周围的人诉说着各种不合理之处,例如,这个孩子没喊过他一声爸爸,也没有任何亲昵的举动,只是呆呆的不说话。众人都觉得这孩子可能被下药了,或者是被打怯了,都不敢哭。
热心群众就这样层层把我们围住,想看看自己是不是亲自抓了个人贩子。为了尽快疏散人群,我们直接在人群中开始核实身份。“众矢之的”老孙在我们看向他后,木讷地吐出一句“这是我儿子”。
老孙看上去局促极了,声音发抖地说身份证没带。让他报身份证号,连前6位都报得磕磕绊绊,这更坐实了群众的怀疑。“现编的。”“警官,你们小心他拿别人的身份证糊弄你们。”在老孙背身份证卡壳的时候,有个大姐想把孩子从“人贩子”手里接过来安抚一下,但老孙死死地抱着,甚至有点勒着孩子,被大姐一顿骂:“你看这孩子,被打怯了,话都不敢说。”
磕磕绊绊背完身份证号,查无此人,小王抬头盯着老孙,而我将手放在了腰间,开始考虑如果动用强制措施该怎样让他放开“人质”。
老孙明显愣住了,开始一个一个核对,最后将身份证最后一位改了个数字后,出现了个人信息。小王将手机和老孙的脸放在同一高度,开始对比,附近的群众赶紧凑上来一起看,人群陷入了短暂的安静。
“好像就是他。”一个大爷说。“说不定是长得像,我看有那种人皮面具。”一个卖菜大姨说。确定是老孙的信息后,小王开始往下看。
老孙离婚了,户籍上确实有个孩子叫孙睿,看身份证年龄是对得上,但是那张照片是很小时候拍的,仅从照片很难确定怀中的孩子就是户籍信息上的那个。
周围群众还想得到个结果,眼尖看到照片的开始怀疑孩子不是老孙的儿子。“好了,大家散开吧,我们把人带回派出所去仔细核实。”有人开始撤离围观圈子,但是老孙却在这时犟起来了:“就在这。”
看老孙这么坚定,不少人反而觉得老孙没问题,自发地离开,但也有已经陷入疑邻盗斧心态的人,认为老孙害怕跟我们走肯定有大问题,甚至有人悄悄提醒我小心老孙是想在人多的时候逃窜。
看来,刑侦剧多少也让老百姓学到了一些犯罪心理。小王好说歹说老孙纹丝不动,最后问他要了社区包户干部的电话,联系后确定了他的确有个孩子。
电话里,包户杨大姐放低声音说:“他智力有点问题,孩子也是一样,反应慢。”这样一来,孩子的异常也全都解释通了。我们加了杨大姐的微信,通过微信视频确定了这就是老孙父子。
误会解开,人群终于依次散开。老孙依旧抱着小孙在原地没动,他常年劳作的小臂显得结实极了,就那样紧紧抱着,不愿放开。小王提出要送老孙回家,被拒绝了。
当欺凌成日常
第二次跟老孙见面,是我们在校门口自接的警,时间是春季开学一个月左右。
那天我们在警车旁边立岗,孙睿被一个路过的老爷子送过来。孩子的眼睛已经肿成了一条缝,根本睁不开,鼻子上还有血。“小伙子,你们看看这孩子让打的。”老爷子指向了马路对面一片花池,那里待着几个刚放学的学生,老爷子说是从那群孩子那里把孙睿“救出来的”。
让我们意外的是,打人者并非是同班同学。孙睿三年级,打他的带头者是五年级的。小王处理这种案子很多次,一点都不顾忌地揪着五年级孩子的耳朵就往校门口走,其他人老老实实跟在后面。
到了校门口,孙睿的老师蹲在地上检查孙睿的眼眶,见到打人者后就开始骂:“李天豪,又是你,你是不是不想上了?到底想干什么……”听着老师数落,我随便揪了一个小孩开始询问。
“他犟得很,嘴硬得很,然后就收拾他。”
“咋样犟了?”
“让他过来他不过来。”
“就这,没了?”
小孩沉默,我火气也上来了,一把将他拉到身前,指着孙睿肿起来的眼睛问他怎么办,几个打人的孩子全都沉默着等候处理。孙睿老师开始联系这几个孩子的班主任。
等家长陆续到了之后,几个孩子的家长凑在一起商量了一下,检查和治疗费用全包,然后会给2000元的赔偿。老孙也赶来了,他穿着厂里的工装,深蓝色,上面都是机油,听到几个家长的条件,没思考就点头了。
我们几个在旁边听得皱眉,眼睛被打成那样,啥都不说两千就能了事?这男人太老实了。碍于身份,我们不敢多言,最关键的是老孙答应得太快,我们连公道话都没来得及说。
几个家长凑在一起转账,领头孩子的母亲不乐意了。按照其他家长的意思,领头打人者一人出一半,其他人凑剩下的一半,她觉得这样不公平,几个家长又开始吵。室内乱作一团,我一拍桌子,大吼一声“安静”,这才停下。
“2000块钱不乐意了?这事又不是已经敲定了,我跟你们说,如果是我孩子眼睛被人打了,没有五万这事别想了结,眼睛这个位置这么脆弱,一不留神就有后遗症,一辈子的事儿!2000块钱你们还推三阻四?我们也不管这事,能谈就谈,谈不了就散,直接走法律程序。”听我这么说,几个家长都沉默了。
眼看着价格似乎要涨了,其中一个家长火气很大地说道:“赶紧凑钱吧,啥人啊,我再多出两百。”本来应该出一千的家长听到能少出两百,也赶紧转账了。
“那警官,你看是不是你们这边出个什么调解书啥的?”多出了两百的家长问道。“你们可以自己写个收条之类的,我们可以当个见证者。”而事实上我们也确实没权力出具带有法律效应的协议书。
最终,在我们和老师的指点下,一份简略协议达成了。之后是幸运的,确实没什么后遗症。
这两次之后,我就跟老孙没什么交集了。这回老王被打,没想到依旧是因为孙睿。
老孙大脑有点问题,据说是以前那个年代滥用抗生素导致的后遗症,而他和妻子生下孩子后,孙睿也因为遗传问题比别人慢一拍,但多少还算个正常人。社区曾经协调过,希望能送孙睿去特殊学校,但老孙死活不愿意让孩子打上这个标签,而孙睿除了话少点,确实也跟正常人没什么差别,他们也就由着老孙了。
平常老孙在厂里忙,孙睿则是老孙的母亲在家照看。老孙的母亲有脑梗,经常摔跤,后来索性不敢出门了,所以孙睿都是一个人下去玩。在同龄孩子玩烟卡的年代,孙睿的玩具是老孙帮他做的“老牛”。
“老牛”就是拿鞭子抽木陀螺。这种稀有玩具让孙睿成了小区孩子们的重点关注对象,他似乎总能拿出其他孩子没见过的东西,所以身边总是簇拥着一些小孩。灾难也因此而来。
孙睿因为对于人际关系的摸索不够完善,被称呼为“瓜子”(傻子的意思),成了小区同龄人欺负的对象,因为欺负其他孩子只会换来号啕大哭和对方家长的怒骂甚至殴打,而孙睿不会,孙睿只是木然地看着对方,不哭不闹,也没有家长来替他撑腰。
也许是正常人见得太多,不正常的人反而成了乐趣。被欺负的孙睿从来没有哭诉过,或许在他简单的思想里,那不是欺负,而是玩乐。就像被打那天,他也只知道痛,却没想过他被打从根本上就是一种不对。
执法也有柔情
那天,孙睿和自己的小伙伴扔沙包,因为太过无聊,其中一个孩子将沙包抢了过来,另一伙孩子主动加入了孙睿和他伙伴的游戏里。扔着扔着,那个孩子将沙包扔在了水池里,孙睿没有脱鞋,就那样踩进去捡了出来。
吸了水的沙包更重了,他们开始扔得更远,看着孙睿一次又一次地跑去捡……如此几次后,捡到沙包的孙睿不愿意再给那伙孩子,那伙孩子就抢,乐此不疲,如果孙睿不松手,那伙孩子就直接扇脸,再从他手里抢过来。
沙包被孩子们故意扔在树杈上,孙睿在下面干看着,这伙孩子不知道谁出的主意,聚在一起把孙睿送了上去。树不算高,两米多,但对于一个未成年孩子来说,那是无法跃下的深渊。
孙睿一个人待在树杈上,手里紧紧捏着沙包,茫然地看着底下笑得开怀的孩子们。许是累了,那伙孩子散开,那个树上的孩子被选择性无视了。最终,无助的孙睿一跃而下,痛得叫出了声。
一瘸一拐的孙睿回家后,第一次跟老孙说,沙包被人抢了。老孙不知道自己孩子被欺负了该怎么办,找到最熟悉的包户干部,最终被包户干部引荐到社区民警老王那。老王听说是孩子之间的纠纷,开导老孙,说也许是孩子之间打闹着玩。
老孙不依不饶,一定要报警,老王就带着他去物业看监控,这一看,老孙才知道自己孩子被人当狗一样戏耍,当场红了脸,嘶吼着就要去报仇。
看着监控里孩子挂在树上无助的样子,老孙已然疯魔,一边嘶吼一边往外冲。老王想要上前阻拦,反而被推着出了监控室。路上一对情侣好奇地观望着,老孙满腔怒气直接撒在他们身上,冲了过去。
老王瞬间心惊,这才反应过来老孙大脑异于常人。老王用尽力气拉住老孙,让那对情侣快走,而后紧紧地抱着老孙的腿不松开。他知道如果松了手,出什么事是没法预料的,也许是无差别袭击,甚至有可能出人命。
老孙一边骂脏话一边用力踢老王,嘶吼的脏话回荡在整个小区,最后是楼上的人报警后,我和搭档小王赶到现场,才控制住失控的老孙,也看到了鼻青脸肿满脸是血的老王。
老孙呆呆地坐在候问室,我们看完监控后也是长久无语,不敢代入,一位父亲看到自己孩子被那样欺负,无助地蹲在树上,疯魔是必然的。
对老孙的处置成了争议。老王希望不予处理,他快退休了,对于因公负伤获得假期之类的不感兴趣,也更不需要赔偿,希望所里能对老孙网开一面。他觉得,老孙发狂时,虽然造成了一些不良的社会影响,但事出有因,而且没有造成什么人员或者财产的损失,唯一受伤的只是老王,如果他不追究,没道理处理老孙。
我们也沉默了。老孙半只脚在正常人这条线上,半只脚在特殊人群这条线上。这样的人本就应该得到社会更多帮助才对。“监控你也看了,谁不生气?”老王叹气道。“你不追究的话,应该可以不处理,但是这个事情肯定要上报的。”小王如实说道。
对于险些出重大事故的案子,统一要上报,老王表示理解。跟所领导请示后,最终对老孙不予处理,安抚好以后原地释放,但害怕有意外,还是让我们的人送他回家,名为保护实为监控。
之后,老王久违地找到了办案的感觉,坐在了监控前,挨个将那些孩子家长叫到面前,给他们看了孩子欺负孙睿的监控。看到这些家长无法代入,他直接将老孙发狂打他的视频也放了出来,问这些家长如果他没拦住,那么他们的孩子是什么下场。
人教人教不会,事教人一遍就会。这些家长虽然看不出内心在想什么,但是老孙发狂时拖着一个警察走的样子他们都看在了眼里。
当天,几个家长带着孩子登门拜访,让孩子给孙睿鞠躬道歉,将自己买的昂贵补品一并放在老孙家里。一向木讷的老孙这次有了明显的情绪变化,压抑的愤怒和理智交织,紧紧地捏着拳头。老孙脸越臭,那些家长越心惊。最终在老王的劝说下,老孙没有多说什么。
那之后,日子变得很平静,但孙睿在外面玩的时候,老孙一有空就会在旁边看着。老孙发狂的事也越传越玄乎,甚至居民群里有人说,三号楼一个孩子被其他孩子欺负了,他爸因为那个警察阻止他复仇把警察打残了。
老王哭笑不得,但也没去解释,说这样也挺好的,至少只是他在故事里残疾了,生活中没人残疾。
编辑/徐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