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球旅馆(十一首)

作者: 李樯

赠久无消息的朋友

好久没看见你的消息,

微博停更,朋友圈没有动静。

想必我们一样,

像两台报废的车辆,

将彼此遗忘于各自的荒野。

野草漫过车顶,

把一朵野花赠给远方吹来的信风,

我们的信息,

都弥散在风里。

一只候鸟落到方向盘上休息,

没多久又匆匆飞走,

它衔来的那粒种子开始发芽。

一株藤蔓长出来,

野草越来越茂盛,而你我

已经爱上这偏安一隅的际遇,

爱上这心安理得的荒寂。

地球旅馆

地球是一家很大的旅馆,

对所有的住客,它都免费提供

浆洗理想和爱情的服务。

但旅馆主人发现,

浆洗部的工作最为清闲,

“很少有顾客需要这项服务了。”

工人们不是在打瞌睡,

就是在手机上聊天。

有人劝店主把这个部门撤了,

他想了想,摇摇头,

“总有需要的人

不知何时就会登门。”

手提生姜

从花盆里挖出一块

茎叶早已枯萎的生姜,

我用塑料袋拎着它,

来到西班牙餐厅。

在侍者狐疑的目光里,

我向面前的牛排挤出几滴

新鲜的姜汁。

饱餐后,我又来到

奢侈品商城,

在大厅中央,我一次次地

转紧拎袋,然后松手,

让它自由地反向旋转。

那些巴宝莉的迷妹们,

那些穿貂皮大衣的贵妇们,

快来看呀,

我手里的生姜,

它正长出鲜嫩的枝叶,

它正张开

嫣红待孕的花蕊。

眼 镜

走在清晨四点多钟的巷子里,

我习惯性地

去推眼镜,只推到

一小片虚空,

但我还是向后

趔趄了一下。

迎面吹来一阵轻微的风,

将我推倒在地。

我的女儿

我再次梦见女儿,

梦见她刚出生时的样子她是

如此地陌生——

我们显然还没相认。

我将亲自喂养她而她

也将很快长大,笑魇如花。

我把她举到风中,

亲了又亲。

多少年来,我不止一次地想到

在这尘世上,一定有一个

我的女儿。

我们如此贴近,却从未相认。

我们肯定相遇过,

甚至不止一次地,在人群中

擦肩而过。

十一月

十一月过去,我徜徉河边,

河流被拧紧,在冰点上

打着涡旋。北方的大雪

正越过沙漠和草原

翻滚而来,过去的足迹

此时没有余温。一片树叶

如同一口时间的棺椁,

在暗夜的微光里

飘忽而过。我的一生,

二十岁骑白马,三十岁骑红马,

四十岁骑花斑马。

我终将变成一个独行者,

如大雪漫过鸟巢……

穿 越

——致艾丽莎·卡森

我想穿越到古代

随便哪个王朝,

那时的荒野很多,

有取之不尽的孤寂。

那里也路途遥远,

走三个月,

也到不了京城。

我已经做好,

接受不惜疯掉或者变成一个哑巴的准备,

只要不见他人。

光 影

路灯昏黄,

一对年轻夫妻跪在路边,

中间是他们的儿子,

戴着呼吸面罩

躺在床上的相框。

对岸的球形灯,

在河水里,

化成一道狭长的光影。

镜子里的父亲

在镜中,又一次发现

我越来越像

某一阶段的父亲。

母亲端来粥饭,

叮嘱我吃几口再走,

我淡淡地说了句不吃了,

像当年那个

要匆匆离家的男人。

此刻我正搭乘G2次高铁

去北京,父亲则身着环卫工装

站在十二月的风里。

没人知道,鼓囊囊的冬装里的他

骨瘦如柴。

我和父亲是如此地不同,

我们又有什么不同?

微笑的人

光线从斜挂的窗帘透入,

直线。沙发椅靠墙,一个

五十多岁的男子我不知道他是谁,

也许是若干年后的

我自己。半新半旧的灰外套,

牛仔裤、棕色大头皮鞋,头发

有些自来卷,偏长,跟半寸长的

胡子一样花白,

——也许他的阴毛同样花白了。

他跟椅子一样,

半新半旧的我不知道他是谁,

也许是若干年后的我自己,

翘着二郎腿,身体有些向右歪,

胳膊肘枕在沙发椅扶手上,

食指和中指轻轻抵着下巴。

他眯眼微笑着,

好像正在跟对面的空气聊天,

并偶尔瞥一眼窗外。

大胜关大桥

住在这个地方的人们,

不管朝哪个方向行驶,都能看到

通往大胜关大桥的路牌。

四面八方,到处都是

大胜关大桥。

我顺着指引驶向那座大桥,

不知过了多久,

不知走了多远,

直到路牌不再出现,

我仍然不知道,哪一座

是大胜关大桥。

作者简介:李樯,诗人,小说家,江苏省作协小说委员会副主任。诗歌作品见于《诗刊》《人民文学》《十月》《诗歌月刊》《扬子江诗刊》等。出版有长篇小说、小说集、诗歌集若干。获有金陵文学奖、紫金山文学奖、扬子江诗刊奖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