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986年:“我听到翅膀在血液中拍打的声音”
作者: 王士强王士强,1979年生,山东临沂人,文学博士,从事中国当代诗歌研究与评论。天津社会科学院文学与文化研究所研究员,中国现代文学馆特邀研究员。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博士后,《诗探索》编委。出版《烛火与星光》《消费时代的诗意与自由》《诗歌的重量》等多部著作,曾获“扬子江诗学奖”评论奖、“草堂诗歌奖”年度评论家奖、“建安文学双年奖”诗歌评论奖等。
时间来到1986年。这一年,第二届全国优秀新诗(诗集)奖评出16部获奖作品,北京召开“全国新诗潮研讨会”,重庆举行“新时期诗歌研讨会”,桂林举办“漓江诗会”,成都举办“中国·星星诗歌节”,合肥《诗歌报》与深圳《深圳青年报》举办了声势浩大、成为“第三代诗歌运动”之滥觞的“‘中国诗坛1986’现代诗群体大展”,全国性的诗歌热潮方兴未艾、如火如荼。对于处于冰城哈尔滨的《诗林》来说,它的“热度”未必很高,未必是最为耀眼、最出风头的,但它的确是与时代同频共振、与时俱进的。1986年是《诗林》面世的第3个年头,在此前近两年的摸索、实践的基础上,它已形成自身较为稳定的运行机制、有了较为清楚的自我定位,逐步形成了自己的风格特色,在稳中求进。
1986年的《诗林》为季刊,第1期与此前相同为80页,自第2期起扩容为100页。人员方面也有变动:老主编陈昊在编完第1期后退休;自第2期起,此前的编辑部主任巴彦布任《诗林》主编;第3期起,编辑部主任一职由刘杰峰担任,责任编辑为陈丹妮、刘杰峰;本年度美术编辑依然为柳敦贵。这一年的品牌性栏目如“五花山”“第一块林地(中专生诗坛)”“兄弟民族诗人”等,一如既往。关注青年诗歌创作是《诗林》一直以来所坚持和强调的,第1期、第2期有“苗圃青青”栏目,第4期则辟出“又一代——青年诗人专辑”,该期同时又有“青年东北虎”“大学生诗选”栏目,《诗林》对于青年诗人诗作的关注和扶持可谓不遗余力。此外,本年度第2期推出“庆祝哈尔滨解放40周年特大号”,刊出了韩作荣、刘畅园、公木、屠岸、高深、晓钢等诗人的作品,以及1936年殉国的烈士巴来(金剑啸)所写长诗《兴安岭的风雪》。
在第1期的卷首语《读者,您好!诗友,您早!》中,编者如此概括刊物的价值立场与风格追求:“她信奉艺术规律,又尤其敬重生活。她要在近距离抒写生活、时代上闯一闯;让有深度而大气磅礴的又能为更多人所注目的诗篇,从她怀中飞出。”希望能够“让诗歌艺术之鹰在现实生活的海洋上自由翱翔”。该期有一个发表工业题材诗歌的专栏“钢珠·星光·闪光点”,其作者有一线工人的业余诗人,也有专事诗歌创作的专业诗人,在此前的1985年12月,由《诗林》编辑部和哈尔滨轴承厂联合举办的“歌唱哈轴精神暨庆祝《诗林》创刊一周年联欢会”在哈尔滨轴承厂举行,这些作品即与此次活动相关,作者包括马行、庞壮国、罗凯、苗欣、王野、马合省、李琦等。这些诗歌充满生活的气息和质感,也有着情感的投注和思想的升华。“轴承厂”一定意义上代表着工业、现代化和社会生活,诗人走进轴承厂则代表了诗歌与社会生活的结合,这种工业题材的创作被认为是“走向群众,和时代结合”(本期陈凤翚文章题目)。这篇文章认为:“轴承厂干部和工人的实践,再一次证明了,理论的、精神的、思想的、道德的力量是不可忽视的强大推动力,而这正是我们的优势,正是基于对这种优势的充分的相信,我们才对未来充满了胜利的信心。对这样的精神力量,哈尔滨轴承厂称之为‘哈轴精神’,如果我们的诗人们表现了冷漠,当然是不可理解的。我们高兴地看到,和时代和祖国共命运的诗人们,对生活充满了热情,今天,有这么多位诗人专程来到轴承厂,放开喉咙歌唱创业者、开拓者、建设者,我认为,这是诗和时代的结合,是诗和人民群众的结合,是诗人们把自己的思想感情与人民群众的思想感情真正沟通,与中华民族腾飞的伟大事业紧密挂钩,与人民与祖国同呼吸的生动体现。”同期刊发的刘相如的评论认为“他们唱出了诗的主旋律”,指出“那是一次闪耀着80年代中国工人心灵之光的诗会,是一次当代诗的最强音的诗会”。“今天的朗诵会上,我听到了诗的主旋律,听到了当代诗的最强音”,其中所表达的观念无疑代表着一种时代共鸣或曰时代的意识。
诗歌评论一直是《诗林》所重视的,每期均发表一定数量的评论文章。本年第2期卷首“节日寄语”说:“除我刊首办的‘中青年诗人谈诗’专栏外,还要开办‘诗人手记’(不拘形式地结合自己的创作谈感受)、‘诗讨论’(读者、作者、编者一道交流探讨争鸣)等栏目。评论,是诗苑最不可缺少的重点建设项目,因为诗的读者多是作者且将创作、鉴赏、创新连为一体,这也是诗友们所特有的优长所在。”在第3期,新增了3个评论性栏目:“诗论篇”“诗人沙龙”“诗讨论”,以侧重点各有不同的形式展开诗歌理论、评论、讨论、争鸣。第2期、第3期发表了陈隄从诗歌史角度对东北新诗诗人进行回顾的系列文章《流浪诗人陈凝秋》《战斗诗人金剑啸》。第4期新增了“外国诗”栏目,发表了北岛译索德格朗和王育伦译加姆扎托夫的诗歌作品。这一年还发表了诗歌理论方面的文章,如杨匡汉的《诗与科学的差异》(第3期)、陈仲义《试论诗的感觉》(第4期)等,对诗歌、诗学的基本问题进行辨析。第4期还刊发了“当代意识与诗歌创作研讨会”的发言摘编,对于诗歌中的当代意识、开放意识、现代派、现代意识等进行了多向度、多层面的探讨。
著名学者、评论家谢冕“论学院诗”的文章在第3期、第4期连载(此为副标题,正标题分别为“青春流行色”“蓝色风景线”)。彼时的谢冕还没有后来那么著名,但已因几年前鼓励青年、支持探索的《在新的崛起面前》等文而备受关注、声名远播,他在这一时期受到了一定冲击但最终安然无恙冲过险滩。该文之谓“学院诗”与后来具有一定美学规律和风格特征的“学院派诗歌”不同,而更多接近于通常意义上的“校园诗”“大学生诗歌”。在《青春流行色——论学院诗》中,谢冕讨论了新时期之初大学生诗歌由“历史使命感催发的诗的社会性”“人的重新发现”等特征,“要是说七七级和七八级诗的价值在于以青年知识者特有的视点为共同的社会性命题提供了特殊的观照,并在这种与社会同向的实践中显示诗的魅力,那么,从那以后的学院诗的特点便是更为自由、洒脱的异向分流。选择的多种可能提供了学院诗前所未有的壮丽景观,如今人们谈论甚多的新生代的构成中,更加年轻的学院诗人无疑是最有力气的显现者。中国诗的未来将更多地依赖于他们的实验与加入,一种摆脱了偏狭观念的文化型的现代诗的建立,亦更多地期待着他们无畏的贡献。”在《蓝色风景线——论学院诗》中,谢冕极其敏锐地讨论了当时诗歌所正在发生的新变化,指出年轻诗人的诗歌更为“纯化”“社会功利的考虑淡漠了”,这使得他们中的一部分“依然保留了少年的纯真”,另一部分则“由于书本的熏陶而更具抽象的哲学思辨意蕴”。他讨论了后来被称为“第三代”诗人如韩东、宋琳、张小波等的诗歌,指出其“反意象”的特征,并阐释道:“他们的更大兴趣在于表现人的存在及其一般的生存状态。他们寻求一种平淡的日常口语的表达,这种倾向是‘反艺术’的。不是把诗作为经验或体验,而只是一种生活及其情绪的流程,因而确认诗的对象只是一种动态的情绪流。这种艺术倾向在韩东的《山民》中就有初步显露。在那里,他力求用一种最不动声色的语气说着(其实是暗示着)最动人心弦的事物。平淡的语气中郁积着浓烈的历史性思考,而且不乏批判的锋芒。这几乎成为一种潮流,那些展现日常生活场景的诗篇中,把过去最受忽视的人的平常生活状态作了不事夸张的强调。”谢冕非常敏锐地把握了诗歌发展演变的内在律动,这种变化是在此后才看得更为清楚,并融汇成为一种诗歌主潮的。
第3期发表了韩非子的《图案诗(九首)》,这些诗有诗的内容,在外形上则有特别的考究,与内容搭配而排列成帆船、雨伞、滑梯、蛛网、月亮、灯笼等形状,作者说:“我以为:诗歌不光是吟唱的,它也应该是视觉艺术。所以,形式上就不能总是一致。文学不就是‘形象艺术’吗?法国的吉约姆·阿波里奈,俄国的马雅可夫斯基不就喜欢写‘楼梯诗’吗?‘楼梯诗’岂不也是一种‘楼梯’的‘图案’!?”随后的第4期发表了关于“图案诗”正反两方的争鸣文章。支持者如殷永庆,在《读“图案诗”有感》中认为它“是有发展前途的,至少可以说,它有一定的魅力和可读性”。“韩非子是个有心计的作者,他没有只停留在内容方面,而是巧妙地把要表达的内容通过大自然的体态表现出来,使诗歌创作的形式为内容服务。”“‘图案诗’不仅给读者以启迪和教益,同时也为读者奉献了一幅精美的艺术佳品,把听觉艺术转换成视觉艺术,从而打破了诗歌与绘画‘老死不相往来’的界限。”反对者在文章《“图案诗”之我见》中说:“恕我直言,实在是看不出美在哪里,妙在何处。诗歌,说到底毕竟是听觉艺术,主要是让人家听的,当然也是要人家看的。然而不曾见过某某诗因诗句排列得如何如何好而受到赞许的。我们是提倡进步内容与尽可能完美的艺术形式的统一的。形式对内容来说,应起‘锦上添花’的作用,可是这种‘图案’的形式看不出它的妙处,不能被人首肯。”应该说,“图案诗”的探索本身,以及这种各抒己见、直言不讳的讨论方式,对于当代诗歌的发展而言是大有裨益的。
本年度第2期中,公布了哈尔滨文艺杂志社领导人员的新变化,并表示:“新班子决心在任期内继续开拓前进;在发现、培植与推出新人方面,使更多‘拳头’作品问世以及加强横向联系、扩大文学交流,在提高刊物质量上,将步子迈得更大些。哈尔滨文艺杂志社,已作出开办文学沙龙(与企业界合作)和出版内部交流的《诗林丛书》第1卷的计划,并准备于明年将《诗林》恢复双月刊。”在第4期的卷首语《为探索者架桥》的最后则说到:“经过一年的调整、充实,《诗林》明年恢复双月刊。革新版面、调整栏目、改进印刷等项工作已就绪。本刊工作人员愿为《诗林》具有鲜明的特色作出新的努力,以回答读者们的期望!”对刊物第二年的变化进行了预告。任何的调整都是诸多努力及天时地利人和的结果,那是一个诗歌的年代、变革的年代,《诗林》也在变动中寻找着最适合自身的步调、节奏与特色。
第4期发表了诗人王家新的3首诗。此时的王家新还不到30岁,他这一时期的诗颇有清新、灵动之感,与后来的偏于沉重、忧愤、思辨大为不同。《鸟飞起》从目之所见的外物写起,而又融入了生命的经验、体验、希求——
鸟儿飞起来了
在视野之上 在秋天的气流之上
鸟儿啊,以最后的一飞脱颖为
在天之灵
然后逝去 向着悠悠无极的永恒
而在枝头晃荡的一刹那
我的心,也成了空的
但我听到了一种不绝的鸟鸣
我听到了翅膀
在血液中越来越强劲的扑打声
这里面有着敏锐、细腻的生命感受,也能够让人感受到生命本身的跃动,感受到血液、心跳和生命意志的奔腾不息。这些,都作为象征融入那个上升期的历史时段,成为不可磨灭的文化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