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在悬崖上的箴言(组诗)

作者: 马泽平

楔 子

我想要一座空中楼阁

基础是空的,陈设也是空的

只保留一个概念搁置在空中

不需要水池,不需要电灯

也不需要书籍

我想连手执皮鞭的牧马人

也省略掉

只保留一个赶马的动作

什么都是空的

五月才刚刚开始,北京还没有下任何一场雨

我还生活在旧梦中

享受早晨,黄昏,一个小女孩

赠予我的种种惊喜

只有在梦里,马群才会

自由地驮着我的楼阁

向西奔跑。云朵和林木

沿着河岸倒退

我爱着的那个人(我也爱我自己)

还没有睡,她翻身,往外挪了挪躯体

——天知道这巷子里

已经多久没有响起打更声

辩 疑

几个互相赞美作品的年轻诗人

来自遥远的伊斯坦布尔

他们留胡须,裹着宽大的丝绸长袍

此刻正坐在花园里食用烤肉

偶尔停下来朗诵,讨论节奏和气息

他们深陷其中

看不到孤独在午后闪动着迷人的光泽

什么在消失,什么在延续

这并不总是单纯的哲学或者诗学问题

如果撇开傍晚六点多钟的北京

往前回溯,公元前三四百年间

在古希腊的科林斯

第欧根尼给出过答案

像狗一样活着

享受阳光,也享受泥污

但几个年轻人忽略掉了

险象环生的细节,只在意

结果。哪怕它正是我想象中的空中楼阁

这好比美并不源自于马群和袍子

美在挥起的、颤动的鞭梢

写在悬崖上的箴言

让我带你们回到故事开端,某个秋天,草木散发着腐朽的死亡气息

但建造在空中的楼阁是干净的

一些人已经来过了

留下或深或浅的痕迹,一些人还在探寻,仿佛这里就是

洞穴本身。但谁也不是标本

我曾在去年北京某地遇见鲜卑拓跋后裔石囡

一个醉心于烈酒和岩画的男人

他慢吞吞地从楼梯上,捡起几张碎纸片

“它发生过,它就是历史本身”

如果不是他坚定的语气提醒,我几乎忽略了他历史学家的身份

他戴眼镜,讲汉语,一副还没睡醒的样子

但在北京没有人怀疑他会读心术

剥开石头纹路就是天火,他说,火不只存在于酒里

我相信这个说法,也相信另一个,尽管我知道,我们都终会死去

不可知

但我不相信瞬时性死亡

事物需要缓慢地发生

缓慢地结束

在此之前没有人触摸到实质

我们都走在途中

墙壁并不存在,时钟也是

穿过楼阁的只是风叩动玻璃的回音

关于灰烬

我曾在歧途中也遇到过熟悉的落日

它像一匹壮年野马,栗色鬃毛沿着漫长的地平线起伏

我目睹过它点燃凿成墓碑的石头

夜空中每一颗星宿都为它保留着灰烬的样子

在西堤花生咖啡馆独坐

天色又暗了一些,我问自己,要怎样安抚内心的雷鸣

尤其是当一个人

在翠竹和吊兰疏影间独坐

要怎样才能磨去一个女人藏在我舌尖上的针芒

我的余生都已在黄昏中了

多年以后,或许我唯一的奢望,就只剩你能从信笺上

读懂我有过的心事

那是一个人来过也孤独过的证据

命 数

每一只飞鸟心里都藏着

一轮自己驮不动的落日

这是我在屋顶观察多时后

写下的笔记,我注意到的还有

落日并没有因为飞鸟展翅而

改变沉没轨迹

拾 遗

经验并不总是值得信赖的

一代人摸过的石头

另一代人过河的时候

还会再摸一遍

妻 子

在人群中我只跟熟人打了个招呼

就再也不想说一句话了

我的妻子告诉我,晚饭准备啃面包,那种唱片形状的面包

我没有回复可以,也没有回复不可以

……已经没有生活的新鲜感了

我想我遇到的可能不仅仅是这个难题,还有很多,比如

如何组装一套汽车模具

如何在钟声响起之前,给一本小说写完批语

但妻子毕竟是善良的

她带我听宗次郎,现在又告诉我面包可以抵御忧伤

我百无一用

听着,老伙计,我可能需要许多个妻子

可能需要莫斯科的,柏林的,巴黎的,或者君士坦丁堡的

妻子。替我在通往楼阁的险途中

搭起一架木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