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河大堤

作者: 李旭

黄河大堤0

到开封不能不看铁塔,我从铁塔的内部一直爬到塔顶,我想眺望一下黄河,但看不见它的影踪,它被城市挡住了。虽然看不见,但还是朝着北边张望,好像真的有一道黄色的天际线。

铁塔地宫、底座及五米塔身都被黄河淤积在地下,这座中国第一琉璃塔,千百年里就好像欲与黄河试比高,打一场竞赛。黄河要把它淹没,它要把黄河的豆腐腰抛在身后,但某一日黄河大堤终于超过它了。铁塔的上方,是佛天,那么黄河的上方是什么天呢,是黄天还是青天?

此塔传说有金光出相轮,宋真宗临幸供奉在此的舍利乃见,赐名灵感塔。我登上塔顶,一时还没有灵感袭来,但下了塔见到草地遍种芭根草,织地如毯,便觉得非常亲切。这种草曾在我的家乡非常普遍,长在路两旁,下雨天滚动着小水珠,走在上面比任何水泥地面都要干净、清新、柔软。但后来这种草在家乡就绝了迹,到处是除草剂,很多种野草都消失了。

现在铁塔和黄河都很安静,一个躺着入梦,一个站着禅定。

但大地依旧起伏,开封的黄河,非同寻常,像凭空飞了起来,飞在半悬空,悬河就从此处伊始。这是因为开封地处平原,黄河至此,两岸都成了西施豆腐,叉着豆腐腰迎接大河横流,飞龙上天。

没有群山规矩它,它便懈怠,松散,漶漫,缓慢又横流。它顿时变得迷离起来,不停摇摆,改道,彰显无常。一慢下来,就像急速行驶的一车火药桶,可能发生爆炸——一条河流也会爆炸的。一慢下来,该流走的不走,该冲刷的不冲刷,该淘汰掉的不淘汰的,都堆积在这里,形成漩涡、迷津,也会形成梦幻般的大都城——那就找不到归宿,流不向星辰大海,载不动欲望。

而一条汴河又通往泗水清江,通江达海,将此地与东南、金粉江南联网通流。它不成为大都会都很难。

八朝古都,以北宋开封府最盛,并且文化也抵达高峰,据说是当时世界第一大都,现在的开封城只是它的四分之一。

无比繁华,造成无比的浩劫,好像黄河变悬河,就是它的杰作。汴河、黄河都不堪重负,八荒争凑,万国咸通,顿成梦幻烟云。爬得有多高,摔得就有多重。

这里有变法狂飙的梦想,也有史家、文豪、哲人的保守,但终从高空摔了下来——如同杜充将黄河决堤,改变黄河的走向,也改变历史的走向。黄河从此由汴泗夺淮入海。

自毁大堤,都自己扒的。杜充作为文官领兵,以河作兵。他自己只愿弃城逃跑。在杜充眼里,一切皆可为,天命不足畏,人言人命算个毛啊。人对伟大的自然早已不知道敬畏,只当作利用工具,甚至是战争的对象。人为让黄河改道,从此夺淮近八百年,但决河扒堤,并没有阻挡金兵南下。杜充冒天下之大不韪抛弃开封开溜,不仅没有得到惩罚相反加官晋爵,又让他镇守金陵,结果他又献城,最后投降当了金奴。

把大权赋予杜充这样的“洪水猛兽”,大河和百姓岂能不遭殃。人祸历来大过河患天灾。诗人梁小斌曾长时间念叨“我们是害虫”,想象数以百万计的“害虫”“益虫”像蚂蚁一样聚集在北宋的豆腐腰处齐吃豆腐,那是怎样一翻盛况空前?不管是此岸还是彼岸,都成一锅豆腐汤了。

据说脚下有史可查的被埋的首城是魏都大梁。秦人为了胜利一统,王翦引黄河鸿沟之水沉埋开封。当大梁变成郡县,是否就注定此处黄河要成为悬河?县不就是悬吗?

大河汴河展开史诗画卷,也必卷起甚至是冲走如纸如梦的昌盛。

大河和大都一同轰然倒下。或许人无常乱道在前,才有大河的泛滥。

大河像一辆巨大而又漫长的翻土车,将土地卷起扬到半天,变成都会,又翻卷着倒了下去,埋在底下。一层层,城池就像更替的朝代,大厚饼似的一摞摞叠码着。它们是不是像播种下去的花生、红薯还会重新一茬茬地长出来呢?不会再有的,世上再无包黑子的开封汴梁。

河流也是一摞摞的,一层层的。

黄河从此到东海,就是这样的,在大平原里反复无常地流动着。它不停地改道,在地上画红线,每一次都血流成河。然后又用泥沙掩上埋掉,然后再继续画,蓝图变亡幡。

著名的汴河,就这样被抹去了,永远划掉了。好多的支流都被抹黑擦掉了。就像好多血管被淤积、堵塞一样,昔日的心脏地带,变成黄泛区,流民遍地,赤地千里。

黄河本来北去,现在向南东下,一路浩劫,一路澎湃,执意又极其顽固地流到我的家乡徐州。它吞噬着众多河流,独自汹涌。为了抢救那些被吞下还没完全死去的河流,再开通漕运,一条贾鲁河挖挖堵堵,冲走家乡多少树林、花生、红薯。

本来万古洪荒,自然流淌,却成人间最浩繁不堪重负的工程。

我们走在河堤上,高高的大堤如同天衢,天上街道,两旁绿林成荫,杨柳依依。李双说大堤通往商丘,都是这个样子的。

我霎时找到在云朵上行走的感觉,虽然这是坚实的土地。

堤下就是黄河,人成倍地缩小。有人在打鱼,黄河以出鲤鱼和龟出名。徐州的河里曾出了一只大龟,杀它吃它的人都出了事。所以卖龟的人给我们打招呼,我说不要买。

“千凿万凿出深山”的于谦在此修筑大堤,并铸铁犀抗洪镇水。但是再贤良的名臣也不是两岸青山,他们的大堤崩了又修,修了又塌。而林则徐修筑的林公堤近在眼前,烟易禁,而水却反反复复不可捉摸。

当水自去,或许干旱乃至断流又成了问题。天变一时更,在一个高速的工业时代,河患仿佛极其遥远了,好像永别了。但是谁又知道呢,暴怒的黄河会不会重来?下场大雨,一个城市的地铁不就是被淹成河道了吗?大堤突兀在大地上,像一条条蛇,不间断地,爬向一座座城市。

过了开封城东去,兰考、商丘的大堤便为历史的废墟,一直东下入淮。黄河埋没了著名的泗水,于1855 年只留下大堤掉头北去,回了老家。这段时隐时现的河流,便叫黄河故道或曰废黄河。高高的大堤,好比古罗马斗技场的遗迹,又像一条堕落在地的土龙,它的体内半是流沙半是黄土,曾经一半黄水,遗弃它们。大堤上下,五谷庄稼曾经难以存活。沿堤流域,为了生计与稳固生态,开始植树造林。一段段的槐树林、榆树林、桑树林、果园,渐渐地让废黄河变成一条绿蟒。

“榆钱落大堤,随风长成树。”曹州一带废黄河上下的榆树成林成园,榆园与大堤构成新的山林。到了明末清初,无数英雄草莽出没组成榆园军,掀起抗清的巨浪。到了清末,捻军起义又在废黄河一带突然爆发了,被压迫很久的农民们纷纷加入起义的队伍中,打得清军节节败退……

大堤经过的徐州,今天,砀山成了梨乡,大沙河沿岸挂结苹果。它经过我们县境,沿途开辟了一个个果园场。原本的农民,结果一个个都成了事业单位的果农,都有不菲的退休工资,俨然比远离的大堤上下种粮食的农民地位要高出不少。大堤天然或人为生长的各种树木,日久年深不被破坏,无疑它将成为一座中国树木的博物馆。往日波浪滔天的河床上,也诞生一座座新城新村。

今天的徐州废黄河的故事正在被打捞上来,我看到:重新挖掘被淤积的河床,有了清清河水,沿河大堤上修建公路,往日决口处也变成湿地公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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