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碗水

作者: 马金莲

祖黛的外祖母一生有过两次婚姻,第一次嫁给白家,给白家生了四个孩子。白家外祖父壮年病逝后,白马氏改嫁到冯家,成了冯马氏,又给冯家生了六个儿女。所以祖黛的妈有一大堆哥哥姐姐,除了白家的哥哥姐姐,还有冯家的哥哥姐姐。后者还要复杂上一些,分冯家外祖父的前房留下的子女和外祖母生的六个,这七股八叉的关系,不是那个巨大关系网里的一分子,哪能分得清!

祖黛小时候最头疼的就是家里来亲戚,冷不丁就有人来了,要么推着一辆自行车,要么骑着驴,要么步行,反正总有一股风尘仆仆的味道,就那么远远地出现在羊圈门村口的大路上。祖黛和伙伴们在路上玩耍,遥遥望见有人进村,看样子是走亲戚的,一路向着村里走来,就有伙伴笑嘻嘻看祖黛,说,你舅舅来了!如果来的是女人,话语就变一下,你姨娘来了。等来人终于走近,看得清了,十有八九,还真是祖黛的某位或者数位舅舅、舅母、姨娘、姨父。祖黛还能做啥呢,早就撒丫子往家里冲去,边跑边喊,妈,妈,我舅舅(舅母、姨娘、姨父)来了!

客来了,福来了!

对于亲戚们频繁造访这件事,祖黛妈总这么说。意思是亲戚来了是好事,客来了自然是要想方设法招待的,只要做了好茶饭,家里的大小主人也便能跟着沾沾光、打打牙祭。

话是这么说,但这背后的问题,不是一句话所能遮盖得住的。用祖黛奶奶的原话来讲,就是“脚步这么勤,家里就算有座金山也吃塌了”!祖黛家自然没有一座金山,连土山也没有,只种着三十亩承包地。这些田地全是山地,出产的那点粮食要养活祖黛一家人很勉强,要不是祖黛爸在乡上工作,每个月有工资补贴着,这日子肯定更艰难。奶奶所抱怨的“脚步”们,自然是祖黛妈娘家的那些亲戚,何止七大姑八大姨,还有九大舅十大舅母,更有一大串祖黛根本叫不上名字的姑舅,他们身后还有着延伸出更多更繁杂的血缘和非血缘关系。亲戚们爱来,常来,络绎不绝地来,热闹是热闹,但来了就得招待啊,吃啊,喝啊,长面鸡蛋啊,茶水白糖啊,瓜子花生啊,经常这么吃吃喝喝地,谁家吃不穷呢,奶奶是替她的大儿子着急,过光阴就得掐掐篦篦地,这么隔三岔五地来客,日子确实有着被“吃塌”的危险。

奶奶的抱怨拦不住亲戚们的脚步,更拦不住祖黛妈对亲戚们的热情。只要稍有农闲,祖黛那些舅舅、舅妈、姨娘、姨父或者姑舅哥哥、姑舅姐姐,不是你,就是他,一个,两个,或者三三两两,或者干脆成群结伴地来。

他(她)们谁是谁呢?有那么几年,祖黛真是傻傻分不清。

这是你大舅舅,白家湾里的。

快来,看你三姨娘来了,刚打红沟门来。

啊,见了你六姨父咋不问候?

吴家台的你二姨娘家的姑舅哥!记不起来吗?嗨哟,那一年,你缠着人家教你骑骡子,害得他叫骡子踢了一蹄子。

快喊姑舅姐,莲花嘴头的,冬天刚“吉发”(方言:出嫁)到了葫芦镇。

等等。

等等。

祖黛那时候唯一的表现就是“瓷呆呆”(祖黛妈的原话)地站着,不敢抬头,不敢看来人的脸,目光游离在低处的脚面上。脑子里早就乱哄哄的,接着就成了一团糨糊。祖黛怎能知道这是哪里来的谁?吴家台、刘庄、红沟门、冯家湾、李大庄、白虎坡……祖黛妈的亲戚们本来就多,长大后又嫁的嫁、娶的娶,这就牵扯得更多了,祖黛这个年龄实在是记不住、分不清啊。这样的情景每重复一次,祖黛妈的失望就又演绎一次。

羞脸儿大得很——她很不好意思地解嘲般给客人笑笑,同时恨铁不成钢地狠狠地剜一眼祖黛。

在她的意愿里头,她的孩子应该落落大方地给客人送上热情的笑脸,同时甜甜地喊一声“舅舅”或者别的该有的称呼。

祖黛自然被逼着问候了来人,但那声音小得像蚊子,憋半天才鼻音浓重地嘟囔出一句祖黛自己都听不清的问候语。来人自然会有回应,热情地说,哦,这是老二啊,又长高了,心疼得很,我好着哩,你好着吗?

气氛松弛下来,祖黛知道这时候自己的任务已经完成,有她妈陪客人说话,她可以溜走了。

记不住亲戚们谁是谁、从哪儿来的、姓白还是姓冯?不止祖黛一个人,祖黛家的孩子们都在面对这样的难题。每次客来以后的第一关,就是娃娃们挨个儿凑近去问候。等这一关过了,接下来就愉快起来,祖黛妈忙前忙后地烧火做饭,娃娃们跑出跑进地帮忙,抱着刚抓起来的鸡去寺里让阿訇宰啊、拔鸡毛啊、抱柴啊、借盐啊、端菜碟啊,等亲戚吃过了,撤下桌来的娃娃们都能分享到几口,可不正是客来了福来了?

一碗水的亲戚每次来都是两个人,骑自行车,男人捎着女人,男女都是大个子。如果老远看到西南村口有自行车出现,没有继续骑行,女人先跳下来,接着男人也骗腿下了车,祖黛就知道一碗水的亲戚来了。

妈,妈,一碗水来人了。

祖黛冲回家报信儿。

祖黛他们不喊碎姨娘来了,也不喊碎姨父来了,直接说一碗水来人了。因为一碗水的亲戚有着特殊性,他们来的话总会成双成对,从来不会分开单独出门。

信儿报完以后,祖黛们不是害羞地躲起来,烦恼于接下来见面问候的尴尬,而是纷纷跑出门,抻着脖子张望着大路,等待亲戚快点走过来。

来了,终于走来了。以自行车为中心,右前方走着碎姨娘,她腿长,又穿高跟鞋,走路的姿势就分外有味道。是那种在羊圈门很少能见到的姿势,迈左腿,右胯扭一下,迈右腿,左胯扭一下,这种扭是别人模仿不来的,这种扭常常让祖黛的伙伴们看呆了眼,这种姿势里的味道,是羊圈门的妇女们很少具备的。大家整天走山路,又陡又弯不说,还总是尘土飞扬的,啥鞋也不如布底鞋走着稳当,再说也舍不得在这样的环境里穿高跟鞋,高跟鞋是花钱买来的,又不耐穿,好看是好看,但是娇贵着呢,所以还是留着赶集、走亲戚的时候再上脚吧。而碎姨娘来羊圈门是走亲戚来了,所以她可以穿高跟鞋,她之所以那么惹眼,是因为她本来个子就高,同时她的高跟鞋总是很高——羊圈门的妇女们有时候也会穿高跟鞋,和碎姨娘比,她们那算啥高跟儿呀,祖黛碎姨娘穿的才是真正的高跟鞋。大高个穿高跟鞋,高上加高,祖黛的碎姨娘一出现就分外引人注目。不光祖黛们欢快地报信加等待,乡亲们如果看到了,也会停下手里的活计,抻长脖子观望一会儿,目送那一对男女推着自行车进村,被祖黛一家欢欢喜喜迎进大门。

一碗水的亲戚来了,祖黛们分外高兴,爸妈尚能保持淡定,跟任何一个亲戚来访一样,迎进门请上座,烧水、泡茶、做饭菜,亲戚来了热情招待,是这儿的美好传统。最高兴的是小孩子,别的亲戚来了祖黛们发怵,能躲就躲,祖黛妈娘家的所有亲戚里头,只有一碗水的人来了,祖黛才发自内心地欢迎。因为一碗水的亲戚跟别的亲戚不一样,碎姨娘和碎姨父来了呀,这意味着快乐来了,幸福也来了。

他们从来不会空手而来。跟别的亲戚一样,他们会给家里拿一点情,来了掏出来摆在桌子上,情是成双成对的,要么两样,要么四样,不能拿单数。进了屋,碎姨父从提包里往外掏情,花生一封、枣儿一封,或者砖茶一块、白糖一包,核桃、方块糖等比较贵的情,轻易不会有,除非有大事了,情的分量会相应地贵。碎姨父的动作祖黛们不关注,那些情是拿给大人的,在桌子上摆一阵子,就为的是显得好看,好看归好看,但祖黛们不敢去动,到晚上祖黛妈就会收了锁起来,舍不得拆开分给祖黛们吃。过一阵子祖黛家也要走亲戚的话,这些情自然又派上用场了。祖黛们的期盼在碎姨娘的衣兜里。碎姨娘爱穿长衣服,冷天是长呢子,天热的话是长风衣,衣服跟她的个子相匹配,个儿高高,衣服又长,远看她是人群里的梢子,走近打量,一样出挑。祖黛爸妈开玩笑的时候,趁着气氛好,祖黛爸就问祖黛妈,都是打一个娘肚子里出来的,为啥你没她那么高?祖黛妈瞬间晴转雷阵雨,恶狠狠瞪着祖黛爸,说,我就是个矬子,咋地!一娘生九种哩,这有啥稀奇的?她高是高,中看不中用,啥也不会,就爱穿衣打扮!也就一碗水那个“超子”(方言:傻子)把她当个宝,两个人你高他也高,高成一对白杨树了,日子不好好过,今儿走北明儿闯南,浪美了!可你看看那日子,烂包成啥了?唉,真是亏先人啊,我冯家门里咋就出了那么个货色,我娘活着为这个女子操碎了心,就算睡到了土里头,那也是她老人家的“墓里愁”。

她开头的愤怒早没了,说到后面口气里满满的都是忧愁。

妈,妈,“墓里愁”是个啥?祖黛赶紧不耻上问。

嘴夹紧!祖黛妈抬手就给祖黛一个“爆炒栗子”,敲得头皮头盖骨一起疼。她还有附加警告,在亲戚面前不要乱说!

祖黛噙着疼出的泪花,赶紧点头,她才没那么傻哩,家里这么多亲戚,你来我往这些年,就算她有些“瓷呆呆”的,但也被逼着锻炼出了该有的基本素养,比如不能当着亲戚的面儿乱说话,饭能多吃,话不能乱说,妈无数次警告过祖黛们。这里头的深层原因还是在于祖黛妈娘家亲戚多而复杂,一会儿冯家的,一会儿白家的,一会儿又是冯家加白家的,你不知道自己哪句话会闯祸,比如冯家亲戚来了,祖黛妈更高兴,饭菜做得更好,倾家中所有地招待,而白家的来了,祖黛妈一样热情,但那饭菜总归是要逊色一点点的。祖黛们做小孩子的要是当着亲戚的面儿问,为啥冯家舅舅来了宰鸡,白家舅舅来了只炒几个鸡蛋?你等着吧,白家舅舅前脚走出村口,后脚祖黛妈的烧火棍就会飞舞着伺候上了。

所以,就算祖黛妈一遍又一遍哀叹说碎姨娘是“墓里愁”,这话只能她自己说,祖黛们是不能在一碗水的亲戚跟前提的。这也让祖黛们明白了一个道理,亲戚终归是亲戚,和家里人不完全一样,就算亲密如碎姨娘,祖黛们还是要保留一些事情。

碎姨娘是别人嘴里的“墓里愁”,看她本人,你根本看不到有啥忧愁。她笑眯眯地来了,看着姨父把情掏出来摆到桌子上,她觉得花生包最前面那个红色纸条歪了,伸手整理端正,又把饼干包扶正,一封花生一封饼干,团结友爱地并排站着,站出亲戚来了该有的喜庆。她修长的手伸进大衣口袋里了——祖黛们的眼睛早都盼绿了,从看到他们出现就开始盼了,好吃的都装在那风衣口袋里,快快掏出来吧,不知道这次是啥稀罕东西。碎姨娘的手在口袋里鼓足了劲,抓满了东西,手和好东西从兜里出来了。哎哟哟,是水果糖!是泡泡糖!是牛奶糖!是盐瓜子!是……不管是什么,都是好东西,都是羊圈门的孩子梦寐以求的东西,都是祖黛爸妈去葫芦镇赶集绝少舍得买的东西!碎姨娘对祖黛们咋这么好呢,真舍得给他们花钱买吃嘴的,看来碎姨娘是真心疼他们啊。

碎姨娘笑眯眯地,掏出一把,谁离她最近她就递给谁,接着又掏,又给另一个孩子。祖黛们一点都不用急着去争抢,因为碎姨娘的见面礼从来都是人人有份,绝不会把谁给落下。她的手大,一把糖果往往需要孩子掬着双手接,接过来能把右边的衣兜装满了,再往左边装。一句话,碎姨娘对她的外甥外甥女们是毫不小气。这一点别的任何亲戚都没法比,包括祖黛爸这边的。

又买了多少啊?祖黛妈在边上看着,心疼得皱眉咋舌,恨不能从孩子们手里夺过一捧一捧的零食,重新给碎姨娘塞进风衣口袋。无奈这一刻碎姨娘做主,她本来笑吟吟的,却甩给她姐一张冷脸,说,姐,你事真多,管得宽,我给娃娃们买的,没你的事儿!对对对,没你啥事!祖黛们八哥一样学着舌,乱糟糟表达着对大人的不屑一顾,碎姨娘来了祖黛们就不怕爸妈了,胆子像吹大的气球一样胀起来了,都敢跟大人还嘴了。

祖黛妈还能做啥呢,她也拿自己的儿女没治了,只能摇着头苦笑,说,没王法了,这几个顽货没王法了,都叫你碎姨娘给惯得没样子了。祖黛们早就剥了糖纸,给她嘴里塞一颗,妈你快吃住,叫嘴甜一下!有人再塞一个,妈的舌头也甜一下!孩子们轮番给她塞糖,第三个人说把妈的嗓门也甜甜!第四个孩子更绝,说,妈把你甜死算了!

快被甜死的还有碎姨娘。碎姨娘馈赠的零食多,祖黛们可以大方地孝敬给她们老姊妹。祖黛妈甜得脸面缩小了一圈儿,人却高兴,嘻嘻笑着去做饭了。碎姨娘也早就脱下风衣,系上围裙,抢在祖黛妈前头要做饭。碎姨父自有祖黛爸招呼着喝茶聊天。祖黛家的气氛香甜得连空气里都浮动着浓郁的蜜,伸舌头舔一口试试,保证让你沉醉。

别看碎姨娘一副抢着要做饭的样子,其实她那点茶饭手艺根本上不得台面,用祖黛妈的刻薄话形容,就是“花花架子空扎扎,中看不中用”!事实上,祖黛的碎姨娘还真不擅长做饭,至多平时给自己家做个洋芋面凑合凑合,要是蛋啊肉啊的,她就不会做了,也怕做坏了。家里来了亲戚,给寺里的阿訇送饭,念个素儿,这些事情面前,她完全不敢面对,撒着娇喊有舍子帮忙。有舍子就是祖黛们的碎姨父,别看腰长腿长的一个大男人,用祖黛妈的话数落,就是“空心的麻秆子,白长了一副好个子”!祖黛妈的意思谁都明白,嫌弃祖黛碎姨父没出息,别的不说,仅仅是迁就、纵容碎姨娘这一点,祖黛妈就看不惯。先人祖辈手里没见过女人吗?把他那个碎妈惯得上头了!要是祖黛们谁听不下去,顶嘴说,我碎姨娘长得好看,好看的女人值得那有舍子疼!祖黛妈就跟被蜜蜂蜇了一样,瞪圆眼睛说,好看能当饭吃吗?能当钱花吗?穗穗那副德行,也就一碗水那个“超子”当个宝,换一个男人试试,不打断她一双长腿才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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