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过茱萸

作者: 汤成难

母亲死在了秧田里,像一株秧苗似的直直地立着,两条紫褐色的腿深嵌在泥水中,大哥和二姐费了好大劲才将她从地里拔上来,她的两只结满厚茧的脚宛如带着吸盘,脚拔离泥水时,发出“啵”的一声,像酒瓶盖被启开一样。

她迟早都要死在地里的,我早就料到了,不是死在麦地里,就是死在稻田里。冬天我们往地里种上麦子,夏天麦子成熟,收割后我们又栽上水稻。姐姐们每天天亮将母亲领进地里,领进我家那块四四方方的田埂当中,天黑前,再将她从地里拔上来。田埂将母亲牢牢地箍在里面,她沿着稻株慢慢向前移,有时,她立在一处,老半天都不动。

灵堂设在老屋里,门板就是灵床。门板是从卧室的门框上卸下来的,用砖头规规矩矩支着。没有了门,屋里空荡许多,一眼就能看到里屋母亲收藏的衣物,都是七弟小时候的,谁也没动过,用油布包得方方正正。

大哥和四个姐姐正垂着脑袋,眉毛紧皱,下巴向外兜着,嘴唇不住地微微颤动——这是我们兄妹几个共有的特征,悲痛时我们总是情不自禁做出这样的表情来。

七弟还没回来,我去村口看了好几遍,路上光溜溜的,一个人影都没有。我问姐姐们,七弟怎么还没到?他该来奔丧啊。姐姐们都不理我,仿佛没听见,头也不抬地忙着各自的事。我知道她们正沉浸在巨大的悲痛之中。

我走到母亲身边,握住她紫甘蔗一样的手,她的手又冷又硬,指甲缝里还藏着泥灰,指头攒在一起,呈拔草的手势,怎么抚都抚不平。我没有见识过这只手柔软的时候,繁重的农活儿过早地改变了它们。上一次对这只手的印象还是我五岁时,那天晚上母亲突然用被角盖住了我的脸,把我的视线控制在被窝之中。她提起被子的手剐蹭着我的脸,然后那只手便停在那儿一动不动。我屏住呼吸,心跳加快,嘴唇微颤,我分明感受到她的手指像铁器一样在我脸上慢慢锈蚀。

我贴着母亲的耳朵说,七弟会回来的。

是啊,没有什么比奔丧更重要的事了,躺在灵床上的母亲已经听不到我说话了,她的双目紧闭,颧骨尖翘,嘴微微张开——像是要发出什么声音,但是,不会了,不会再有声音从她嘴里发出来了。那些干呕的声音我们听了四十年,我常在深夜听见她用力地干呕,呃——呃——呃——像是吞进了无数刀片,再用刀片把肠胃里的东西全部剔除出来。她蹲在墙脚,脸快要贴近地面,那声音先是尖厉,再是浑茫,万籁俱寂的村庄,她的声音显得十分凄厉,镰刀一样割开了夜空。现在,我盯着母亲的嘴看,那张嘴终于平静下来了,再也不会发出撕心裂肺的干呕声了。有一阵,我甚至在想,也许母亲正是用死亡的方式来换回七弟的一次归来吧。

母亲一共生了七个孩子,三个男孩,四个女孩,大哥第一个出生,然后是四个姐姐,最后一个姐姐出生时,母亲已经快四十岁了,谁都以为那块肚皮偃旗息鼓了,没想到几年后,又鼓胀起来,接连生下我和七弟。我和七弟相差十一个月,一个在年头,一个在年尾,连续受孕使得母亲的乳房一直充盈着,七弟出生时我正喝着母亲的奶水。母亲将我们抱在怀里,左右各一,我一边吃奶一边看着另一侧的七弟,我向他伸出手去,他也把小手向我伸过来。

最小的姐姐比我们大八岁,因为年龄的差距,我和七弟像是被他们撇到了一边,姐姐们如胶似漆,我和七弟形影不离。我是在五岁时才有的记忆,那一年突然发现身边多了个影子,我不明白坐在我对面的七弟是谁,和我一起走路的是谁,和我睡在一头的是谁,和我一起玩闹的又是谁,那个人如同影子一样紧连着我,我去哪里,影子跟到哪里。有一次,我和影子玩捉迷藏,我让他藏得远一点、深一点,影子很听话,没有藏在矮墙后面或大树下,而是钻进了草垛深处,他像狗一样往里钻,麦秸秆在他身后垂挂下来,如同帘幕遮住了洞口。我仿佛看见影子蹲在黑暗中,屏住呼吸,一动不动地等待我将他拽出来。

不知过了多久,周遭一片静谧,犬吠消停了,村庄安静下来,蹲着的双脚早已发麻。所有的人都回到了屋里,包括我,只留下一个空荡的黑夜。我把影子留在了草垛里。

七弟回来是在一天后,他在草垛里分不清白天黑夜,一觉连着一觉。母亲并没有发现家里少了个孩子,毕竟太忙累了。姐姐们也无暇顾及我们,她们每天要跟着父母去“上工”,一有时间就提着篮子到处去找野菜。

那些年地里长不出东西,田野寸草不生,槐树榆树的枝头一整年都见不到绿色,春天的风已经吹来了,依旧没有改变小官庄褐红的土地,绿色逃走了,好像忘了回到大地。

那次捉迷藏之后,我明白了与我形影不离的并非影子,而是母亲的另一个孩子。之后,我们隔三岔五都要玩一下游戏,藏的人仍然是七弟。藏得远一点,深一点哦。我嘱咐他。他仍藏在草垛里,但不再是门口熟悉的草垛了,村里有若干的草垛,大大小小,高高低低,谁知道会是哪一个呢。我并没有一个接一个地找过去,而是回了家,将他留在草垛里,留在了游戏当中。一天后,七弟准时回来,我们对视一眼,仿佛游戏方才告终。最长的一次,他在草垛里待了一天两夜,回来时正是午夜,他推开门,悄悄钻进被窝,他的身上带着露水,眉毛还是濡湿的,仿佛刚经过一场远途跋涉。短暂的分别令我们无比想念对方,我向他伸出手去,他也把手向我伸来,我们用力抱拥对方,身体和影子又紧紧相连在一起。

一次,七弟从草垛里带回来半个山芋,不知道是哪条狗曾经衔进草垛里的,被七弟给捡到了。七弟在二分之一处咬出一圈牙印,再用手掰成两半,我们躲在被子里,压抑着又无比幸福地仔细咀嚼着。

夏天到来时,我们不再玩捉迷藏了,草垛闷热无比,谁也不会在里面待上很久。我和七弟从田野上斜穿而过,原本插了秧苗的地里只剩下浑黄的水,上一年还干得龟裂的庄稼地,这一年却被雨水泡得直冒泡。地里依然见不到绿色,我们很久没有体会“饱”是什么滋味了,姐姐们找野菜越走越远,挖回来的野菜也越发难以下咽。开始我们还能吃到灰灰条、泥胡菜、马齿苋,后来只能找到一点鹅肠草和刺儿菜,就连味道苦涩的车前草我们都不放过。一次因为七弟和另外一个小孩一同看到半截胡萝卜缨,我们差点打起来。

我们不得不转移了地点,去南边的通洋运河,那里既可以畅快地游泳,运气好的话,还能收获一点河蚌或螺蛳。

六月到来的时候,我已经学会扎猛子,从河岸这边一直潜到河岸那边,七弟在岸上也跃跃欲试,可他还没学会憋气,当看到我的脑袋从对岸冒出来时,他总会发出一声欢呼。他太崇拜我了,我能感觉出来。当然,不仅仅是我会潜水,而是潜水上岸时怀里会抱着几只河蚌。

他朝我欢呼时,鼻血流了出来,他的鼻子太不争气了,有时一声咳嗽、一个喷嚏,鼻血就流个不停。止鼻血我是有经验的,有一段时间我也常流鼻血——我揪住七弟的头发,让他脑袋仰起,再抓住他的胳膊朝上竖着。这个方法不知道是否有效,但七弟听话,这时鼻血从嘴里涌出来,七弟正要低头吐掉,被我阻止了,不许低头,咽下去。我命令他,于是他便听话地一脸苦涩地咽下去。

七弟第一次穿河而过是我背过去的,他伏在我的背上,因为浮力的缘故我并不感觉到重。他学着我张开双臂划水,两腿向后侧蹬去。有一瞬间我觉得自己分成了两半,一半在水下,一半在水上。我想是不是影子又回来了,又和我重叠起来。

七弟聪明,很快也学会了扎猛子,我们手牵手一起潜到河底,脚像踩在棉花上,河底是弯曲的,宛如天空倒映下来。我们从河的这边走到河的那边,又从那边走到这边。当我仰起头看着水面,之前明镜似的水面变得模糊起来,像毛玻璃一样遮住了天空——下雨了,雨滴噼噼啪啪落下来,我们蹲在河底,偶尔将头探出水面,吸一大口气,继续潜到水下。没有一滴雨水能落在我们身上。

一连几天雨都没停,河底的世界似乎与雨水没有关系,但我们却发现,从河的这边潜到那边所需的时间越来越长了。

河水涨高了,河面更加宽阔。终于在夏天快要结束时,小官庄发了一次洪水,通洋运河的堤坝决开了,浑黄的河水奔泻出来,好像被堤坝阻拦得太久,洪水长了腿似的日夜奔流,奔向村庄,奔向田野,河水对村庄充满了好奇,每一处角落都不落下,卷走了房梁和衣物,然后又匆匆奔向北方。树倒了,猪圈鸡圈也倒了,人们纷纷爬上屋梁。整整两天,洪水像是玩够了,才逐渐退回。路上留下了退潮后的淤泥,如水波一样歪歪扭扭。地里一毛不拔,刚播的稻种也被人偷偷刨了吃了,村里的唯一一头耕牛也被宰吃了。有人爬上屋顶,把烟囱上积了多年的锅灰刮下来,黑色的锅灰让他们想起那些年烧煮的食物,于是一遍遍嗅着。吞下的锅灰使肚子胀起来,胀得走不动了,便坐在屋顶看着光秃秃的小官庄,看着头顶的太阳比任何一年都肿胀了似的。村西头的瞎子一到晚上扯着嗓子在唱:栀子花儿啊两头黄,油潺潺的肥肉把它尝,白天不再喝它稀汤粥,晚上不再睡它牛圈房……通洋河的水哎底朝天,小官庄哎遇灾年……

门板静静托举着亡人,好像躺在上面就是一个人最好的归宿。屋里的桌凳被搬出来了,腾出空间,火盆也准备好了,火纸正在火盆里熊熊燃烧。供桌上敬了香,两支白烛插在烛台上,火苗儿惊悚地一跳一跳,蜡油便泪一样地淌下来。

吹鼓手已经到齐,唢呐声尖厉地响起来。八仙已经请到了,领头的叫“掌彩”,他将亡人的头位于门板的中线,顺势又将身子缓缓挪正。从供桌上抽出三支香,就着烛火点燃,香炉置放在亡人头畔,蓝烟袅袅向上,如一根直线。

四个姐姐正在谈论七弟,说他再也不会回来了。她们的谈话让我有些难过,我不想反驳她们,七弟是我的影子,我坚信他会回来。我一趟趟地到村口等他,往村口走时,路过那些草垛,忍不住探头看一看,好像七弟正藏在里面。

那年的洪水将村里的草垛冲走许多,人们眼睁睁地看着自家的草垛像长了腿似的往远处而去。

洪水过后,我们家来了一个客人,瘦瘦高高的,背有些驼,脸上长满麻子。他在我家一连住了好多天,说是母亲的远房表哥,小吴庄人,五十岁,性格内向古怪,一直是个光棍儿。年轻时在城里给人修鞋,听说攒了一点钱,后来患了风湿,手指变了形,做不了细致的活儿,加上老家还有一个半盲的老父亲需要照顾,便回来在砖窑场做工。他带来两袋面粉、一小壶油,还有一包糖果。那些天有点像过年,即使过年我们都吃不到那么多稀贵的东西。

母亲叫我们喊他表舅,我们低着头,嘴里嘟哝一声,不敢抬头看他的麻脸。背地里我们称他“那个人”或“鞋匠”。我们害怕他,却喜欢他的帆布包。他的帆布包里什么都有,有时是糖,有时是果干,还有一次,他竟掏出一颗核桃来。我们从没见过这个长相奇怪的东西,坑坑洼洼的表面像他的麻脸。他找来一把起子,将核桃小心翼翼分成两半——用无名指和大拇指捏着起子柄,食指由于变形而诡异地跷着,他仔细掏出果肉,分给我和七弟,吃完后,我们每人又获得半个核桃壳,核桃壳像小船一样,我们在水里愉快地玩了一下午。

他似乎很喜欢小孩,时常盯着我和七弟看,我们不敢看他的脸,尤其是他笑的时候,那些麻点也粒粒颤动。有一次,他抓了一把糖分给我们姐弟几个,姐姐们一一接了过去,大哥没有接,他说自己已经是大人了,不吃糖。分到我和七弟时,他突然蹲下来,张开双臂让我们过去。我们怯生生的,不肯上前。他便向我们挪了几步,又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转身从他那百宝箱一样的帆布包里掏出两粒蜜枣来。那天我和七弟吃了许多蜜枣,刚吐出核,他便塞一粒到我们嘴里,他不停地将手伸向帆布包,源源不断地向我们变出零食。

突然,一个东西从他的帆布包里掉出来,啪的一声,落在地上。

是一个用土坯做的小男孩,不过巴掌大小,却栩栩如生,我们之所以一眼就看出是个男娃,因为两腿间有一个小鸡鸡,小鸡鸡与别处不大一样,光溜溜的,被抚摩得发亮。

我第一次听到“过继”这个词是从鞋匠的嘴里,那天我正好从外面回来,鞋匠和父亲母亲在厨房小声聊天——他在我家已经住了两个礼拜,白天跟着父亲母亲去上工,晚上回来帮忙干点家务。他说过继一个走,又说到我和七弟的名字,他打算今天晚上就走。

母亲沉默不语,是父亲和鞋匠在交谈,老六还是老七,似乎也拿不定主意,最后说,看俩小孩谁先睡得实沉就抱哪个。我搞不清是怎么回事,只感到很紧张,很害怕。晚上七弟从草垛里回来后,我并没有告诉他这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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