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红叶旅馆
作者: 李知展一
秋天退位前纵了一把火,将整个太行山烧得树树红焰。秋冬交替的北方,山川草木有一份特有的壮阔和丰盛,绿的、黄的、红的,赶在冬天坐稳江山前挥霍掉最后的激情,山林如醉。红与红之间丰富的层次性、强烈的对比性,最适合写生。年轻时,周锦宣曾答应带她秋末来山里看风景,到现在不光没兑现,而且都快忘了那女孩儿的脸。他把车开到断崖前,望着漫山红遍,幻想跳进“火海”前,在太行山余脉的秋日黄昏,会想起和她经历过的矮处的江南。
苏州观前街有那老阿嬷,莲蓬下来的时候,头发梳得整整齐齐,清早在巷口卖莲蓬、菱角、马蹄、荷花,很新鲜,很养眼。莲蓬粒的滋味,如泥里拔出的鲜花生,也如青皮裹着的嫩核桃仁,吃一口,舌尖垫着整个江南的春天,满腔清甜水汽。岭南的菜市上,花也如一日三餐的一道菜,有那老阿婆,兜售一抱好花,香水莲娇黄,栀子肥大,三两块钱一枝,跟买大葱似的,回家往清水瓶里一插,能香几天。
人到中年的周锦宣,活得四平八稳,了无意趣,在会议间隙或者应酬时的酒醉迷离,借助某段音乐或在座某个女孩儿神似的一鳞半爪,脑子里会偶尔闪过梁海玲的身影。然后会在心底轻轻地感慨一句:“嗬,多少年没见了。”
也不是怀念那莲蓬那花,是怀念花草带给人的那份心情、精神、气韵。三两枝桃花,三四朵栀子,哪怕插在酱料、罐头的空玻璃瓶里,寒碜的租屋立时有了摇曳的情致。周锦宣四十出头的人生,从一个无足轻重的穷小子到在单位里举重若轻,也算经历了社会的多面阶层。解决了人的基本需求后,他觉得人生重要的是,做人要有意趣。
这时他就必然会想梁海玲。
什么叫有趣呢?好像也说不清道不明,但也有标准可以衡量:见了对方,觉得世界是美好的、温暖的、柔软的,总想和对方亲近,说话时,在一个频道上,不说话,沉默也是好的。人生说起来不过百年,忽然而已,可具体到每个日头上,一天一天,一年一年,又如此漫长,让人疲倦。和对的人在一起,太重要了。
每到月底,周锦宣就和老刘小醉一次。好像垃圾桶积攒了一个月,要用酒来淘洗自己的内心,冲下水道似的,一杯一杯的酒水,把侮辱、白眼、委屈、烦闷都逐一清理,为自己的灵魂施洗,在微醺的麻痹中,幻想洗出一个干净的、自由的、放飞的自己。只有这个时候,他可以不对人笑,不戴面具。
有多少年没真心笑了,记不清了。天天对着妻子对着岳父对着领导,笑得脸疼,都是活该,都是报应。
周锦宣的笑是有名的。笑时,身子矮下来,五官绽开,眼睛眯成一道缝,露出上下两排前部牙齿做开路先锋,脸上肌肉纹路卖力、持久,一圈一圈,跟水波纹似的,跟花瓣似的,捧出中心那个隆重的笑。这样笑了近二十年,笑出了谦虚谨慎的人设,笑出了锦绣前程,笑出了事业亨通,也笑成了本能。特别是有了一定身份后,他痛恨自己卑躬屈膝的笑,那种骨子里的小心和奴性,如同种下的蛊,有时都不需要笑那么卖力了,他一张嘴,一举杯,一寒暄,还是惯性地龇个大牙,笑得饱满、绵长、郑重。眉眼因经年累月的笑,肌肉分工明确,已形成记忆本能,嘴角一挑,眉毛一弯,牙齿一突,轻易就能合作出一个讨好的花骨朵儿。改不了了。等他想改时,笑已糊在脸上,成了揭不下的面具。周锦宣也自觉心酸,狭窄的通道里,他提着心吊着胆,一点一点往前挣,可不得对谁都得笑脸相迎。
夜深人静,躲在次卧,卸下各种面孔,也不开灯,脚翘在床头,鞋也不脱,牙也不刷,抽着烟,周锦宣望着黑魆魆的天花板,发呆。他有时会哑然失笑,觉得人真是一个有意思的物种,没有的时候百爪挠心,削尖了脑袋,一心往上爬,用才华,用青春,用血泪,去兑换。等到拥有了以前觉得高不可攀的那些,又觉得也不过如此。这么费劲,值得吗?可时间倒退回去,他还是会重蹈覆辙。
本性如此。
忘年交的酒友老刘,从地方上高位退休,什么场面没见过,什么花花草草接触不到,按说应该活得滋润通透,可酒后,爱跟他讲一个故事:
说女娲娘娘补天裂,立四极,杀恶龙,退黄水,才有天下太平,万物滋生。可时间最是熬人,无数的岁月,无尽的风声,呼呼刮过,太阳还是那个太阳,月亮还是那个月亮,她老人家寂寞了。想有人说说话,她就仿照她的样子,开始造人,就为解个闷。先是一个个用泥捏,捏得惟妙惟肖。一件事呢,当个爱好,最好不过了,一旦当成事业,就烦躁,女娲娘娘捏着捏着就烦了,弄一堆枝条,蘸着泥水往外甩,泥点子落下来,到地上就成了人。她老人家越甩到后来越潦草,就有不少泥点子粘连到一块,落到地上,还没分开。咋办呢,娘娘也烦,拿个篾片,从连体的两人中间划开。小人痛啊,也不愿分开,你拉着我,我扯着你,还是被分开了,然后被混入茫茫人海——这就是前世夫妻。他们自此在人海,去找另一半,找到了,就能合到一块,找不到,就孤独到死。
说到这儿,老刘一般就喝醉了。老刘好幽默,私底下,难得正经。周锦宣问过他:“那你呢,找到没?”老刘就笑,酒都从眼里流出来。老刘年轻时曾深爱过一个女孩,因为时代,因为出身,错过了,就再找不回来。
二
世界恒常运行,他仍困在斗室之中。妻子在隔壁发出干燥的轻微鼾声。祝玉明向来睡眠质量好,也成了夫妻不和的“罪证”之一。一个人,得多没心思,才能挨着枕头就呼呼大睡,还张着嘴,流口水,打鼾。结婚头几年,周锦宣在她的细鼾中,睡得浮浮沉沉的,也不能说是幸福,但曾真心觉得满足:体面的工作,有身份,有地位,江景房,两辆车,有相对裕如的时间搞自己的美术专业。周锦宣心怀温热。妻子半夜会因口腔直接呼气而干渴,即便他睡得蒙蒙眬眬的,也能准确把握好时机在她渴醒的那一刻递上床头水杯。动情的时候,怕水已放凉,也曾嘴对嘴喂……有时在梦里,妻子会大喊大叫,冲着黑暗的某处,咬牙切齿,破口大骂。他会及时抱住妻子,紧紧抱着她,柔声唤道:“不怕,不怕,我在呢,我在呢……”河水随着时间流逝,河床上剩下的都是沙子,两人如困在婚姻涸辙的鱼,落入千古窠臼,成为一对怨偶。
在周锦宣看来,祝玉明一辈子最大的问题,是对自己没有一个清醒的认知。她自己明明能力一般,但好高骛远,在单位看不上那些因家庭托举谋得职位,天天混日子的人。她们满嘴的孩子经、八卦、男人、婆媳关系,几个人聚在一起,一旦点燃这些话题,跟猪圈里的猪被投喂似的,吃得呱唧呱唧,聊得叽叽喳喳。祝玉明因身体问题没要孩子,自然和她们尿不到一个壶里。每次她们聊天时,她总感觉在议论自己,要不然何以时不时眼神乜她一下,她一出现一咳嗽,她们就噤声了。上一次就是,她刚进门,她们的欢笑戛然而止,祝玉明装作去洗手间,没走多远,就听见她们笑语连连,依稀有“神经兮兮”“生不出孩子”“怪阿姨”等话。这种同事间的插科打诨当不得真,祝玉明本就多疑,忍耐不住,折返回来,“噔”地往她们跟前一站,把同事们弄个大花脸。她能得到什么呢,更被孤立了。祝玉明觉得好没意思。
可她也没做出什么成绩,曾有的一点画画爱好,也早已荒废。等到父亲退休后,她迅速被调整到边缘岗位,才清楚自己和看不起的那些人,实为一类。祝玉明大可在裕如的生活里,喝喝茶,品品美食,和闺密聚聚,做做手工,偶尔矫情地发个朋友圈感慨,在不大不小的城市里,比较“小资”地过下去。这样的生活,没什么不好,甚至是这城市里最幸运的那一小撮。或者她也可以玩票儿性质的,画个小画,写点小文,春风柳烟,夕阳西下,伤点春,悲点秋,加入一些地方帮派,游游山,玩玩水,互相点赞,互相吹捧,你好我好,你侬我侬,拿文艺修身养性,可进可退,姿态上也好看。地方上大多是这样的爱好者,小团体玩得且欢脱着呢。可祝玉明没意思的地方就在于,早早就没了生的活力,对那些业余的团体,既看不上,又没兴趣。她把自己不尴不尬地挂起来了。像是封闭在洞里的老鼠,她的人生,慢慢散发着阴郁腐朽的味道。
还不能和她吵。要敢说她眼高手低,祝玉明一句话就能噎死他:“是,要不怎么会看上你?”这就将他的出身和目的一并点明了:你那点小心思当初就昭然若揭,当初我要不是不切实际,只顾务虚,怎么会选择身无长物的你?“当初说姑奶奶慧眼识珠,现在叫黄脸婆眼高手低,周锦宣,你翅膀根硬了,觉得能站住脚了,忘了刚来时圈子里的人怎么把酒浇你头上的吧。”
他没忘。刚来古城时,他在专业上崭露头角,获了几个奖,没有根基,谁都可以在他跟前阴阳怪气。他想拜圈子,投码头,却没有靠山,也没有钱。本地老家伙们嫉贤妒能,故意针对。一次酒局,一个刺头肯定是有人授意,嫌他不懂敬酒规矩,就把他端着酒杯晾在那儿。周锦宣一辈子看不起他只会勤扒苦做佝偻懦弱的爹,但得感谢他爹遗传的好酒量。周锦宣说一句:“对不起,哥,以后您多指教。”拎起酒壶一口干了,二两多的分酒器,不算多,但他干了一圈,八个人。然后坐下来继续听大佬说教,做仰慕状、崇拜状,露出他招牌的笑,对大佬剔着牙花子抛出的观点、话题,频频点头附和,做恰到好处的应声虫。轮到刺头走圈,到他这儿,周锦宣赶忙倒满酒杯,颤颤巍巍地端着,提前站起来,恭恭敬敬,等待临幸。刺头眼睛都不扫他,叼着烟,绕过他,直接去敬下一位了。周锦宣那种尴尬,一桌子人,竟没有一个帮他说句话的。到一个地方立足,真是难。周锦宣咬咬牙,自饮了杯中酒,内心叹口气,坐下。屁股刚挨着凳子,满满一壶酒从他头顶浇下来。刺头骂骂咧咧的:“让你他妈的坐了吗!”又说,“获几个小奖,觉得自己很牛?菖吗?”酒水顺流而下,头上、脸上、脖子上、身上都淋淋漓漓,有的侵入眼角,蚀得他想哭。周锦宣睁不开眼,取下眼镜,抹了一把脸,仍然笑着……
父亲因食管癌死时,他哭得肝肠寸断,都说这孩子至孝心纯。他不单是哭父亲,也是哭他自己。父亲一生卑微,年轻时,心中也有过纵酒狂歌的豪情吧,只是一辈子被家庭、孩子、土地绑着,没有冲天一吼的机会罢了。
每个人,都真孤独、真可怜。
对着镜子,周锦宣以一个局外人的身份审视镜中人,觉得如此陌生。脸上的褶子、额角的白发、眼中的枯黄、赘生的眼袋,都在提醒他中年的处境,气血衰败,面目可憎。坐着时,想睡觉,躺下来,又睡不着。辗转反侧睡了一夜,疲劳还是消不掉。中年,就是一块衰减的旧电池,即便看着充满了电,也都是虚电,精力一会儿就耗散。
他看看时间,再过三个小时,要去医院给岳父送餐。祝玉明要求,每隔两天,他要代替护工,照料岳父。他做得有耐心,再难闻的气味,再恶心的污秽,他内心都波澜不惊。得到医生护士一致好评,都以为他是老头的儿子。并不是他知恩图报,是这件事从一开始他就知道,得他来了结。祝玉明选择他,给他晋升的机会,就包含要优先为她父母养老。岳母走得利索,没在病榻缠绵,周锦宣已觉得占了便宜,跟考试答卷一样,就剩下最后一道题,再难,再不会做,考场来都来了,怎么也得把卷子答满。他如老僧入定一般,抱着早做完早解脱的心态,给老岳父吸痰、擦洗、翻身、导尿、排便、清理秽物,只把老头干瘪的躯壳当成时光摆件,带着良心未泯的义务来伺候。周锦宣对没办法拒绝或改变的事,有一种机械去做的认命和淡漠。
祝玉明烦的也是他这一点。其他事还好,可夫妻生活,他还是这副必须去做又心不在焉的样子,眼神空茫茫的,不知在想些什么,一下一下,没有热情,都是机械动作,就让人恼火。你把他身下像《黑镜》那样换成一头猪,只要下达启动指令,周锦宣也会按部就班做完吧。这个人,太可怕了。为了目的,他不动声色的隐忍程度,让人脊背发凉。
如果从结婚后细想,大事小情,他都没表露过主见,不论情愿还是不满,一桩一件,都顺从她和岳父。可他心里呢,跟她一心过吗?从来没有吧,只因他要顺她的“势”,才忍着。她撞见过他多次,前一秒还顺水推舟地笑,一转眼,笑容就消失了,脸上又是那副迷离的、倦怠的、不得不做的神情。变脸切换之快,祝玉明直犯恶心。他心里到底怎么想的,还不知道呢,别看天天笑面虎似的,心里积攒的怨念,都恨不得把她碎尸万段吧。看她翻白眼瞪视,周锦宣就赶忙再找补地笑。再看这笑,就有阴谋的味道。岳母已逝,岳父待死,没有人对他再形成牵制,两代人的积蓄在向他招手,他是不是觉得自己熬出头了?
“喂不熟的狗。”祝玉明这样对他总评。这人心太深、太阴。
周锦宣心说:“你懂个屁。”一个出生在优裕环境里的人,一辈子没操过心,她哪知道周锦宣这种命运荒寒到寸草不生的人,为了挣出一点新绿,所付出的心力、愿意承受的委屈。以前他常痛恨梁海玲乱七八糟的隐忍,其实,他们才是一样的人。
三
苏州的春天黄昏,春云浮空,长街灯火,春风门巷,小院人家;岭南的初夏晴日,花木竞艳,东江潺湲,碧空如洗,白鹭飞飞——都是好看的。但是呢,那是别人的风景,是别人的城,对他们来说,只有生存。
不管是在苏州还是在岭南,他们怀抱梦想,辗转多地,做的都是基层工作,和他们的美术专业大都没什么关系。梁海玲清醒,知道什么理想都不能大于生活,否则都是务虚,先努力活得体面,才是要义。她自嘲:“当初也是学习不好才报的艺术,就这才考了个三流学校,混个文凭罢了,我不是搞这块儿的料。”她盯着周锦宣的眼睛:“但你是哟,我的小大师。”梁海玲对他在绘画上的灵气有一份天然的赏识,甚至是盲目的。她为人“活气”,到哪里都适应,都能和领导、同事相处融洽。他不行,年轻时,还没经过社会的锤炼,习得招牌的笑脸,绘画的梦如扎在心里的刺,或是嵌在体内的正方形,有角有棱,整个人带着一种不被规整的怒气冲冲。他的躁动、不甘、失衡、愤怒……谁会包容呢?只有梁海玲。她以身体,以微笑,以温柔,安抚他才华与能力不相匹配,被社会翻白眼吐口水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