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家婆的出走人生
作者: 蛮像个小孩
一
78岁的家婆(外婆)又挨骂了,因为背着家里人去林子里捡菌子。8月中,正是最后一批菌子出产的季节,她去邻居家拿生菜,走到中途看见半山上那片茂密的树林,心想,要是能捡到一颗鹅蛋菌该有多好,今晚就能多一盘菜了,然后便偏离了既定路线,晃晃悠悠摇进了林子。
“告密者”是她的儿子:“傍晚我做完工回来,瞧见她屁股上全是泥,问一遍还不承认,硬说自己只是去拿了一袋生菜。”
“批判者”是她的女儿:“上次送你回来,千叮咛万嘱咐,让你不要上山捡菌子,答应得好好的,背过身就忘了,看来我的话只是耳边风。”
儿子和女儿一左一右,一唱一和,批评和抱怨密密麻麻落下来,家婆躲在烟囱后缩成一团,皱巴巴的脸,暗得简直分不清眉眼。早些年家婆可不会任人这样骂她—她和我妈吵架,会向整栋楼的人宣传她的“委屈”;和每一个子女及孙辈吵架;和菜市场的摊贩吵架(她也是摊贩之一),招来了管理员,然后又和管理员吵架……
但家婆终究是老了,前两年还能顶几句嘴,如今只剩叹气的份儿,她那不可一世的气势终是随着身体一同缩水了。
我见不得家婆像几岁小孩一般挨骂,就从厅堂溜出来,到院子里转悠。这个院子,左侧靠公路立着两层小楼,刚修起来没几年;右侧是木屋青瓦的平房,比我的年纪还大,家公家婆在这里养育了四个子女。
平房里的一切都是老样子,黢黑,阴冷,什么都蒙着一层灰。左边那间大屋子是家婆的卧室,右边两间,靠外的住着舅舅舅妈,靠里的曾经是两个妹妹的卧室,不过自打新楼修起来,这间屋子就逐渐沦为杂物间,长期笼在霉味和尘土中。
家婆的房间倒是没什么变化,靠窗的木板上堆着杂物,靠墙的木板上铺着床,床上挂着蚊帐,蚊帐上挂了一溜衣服,围出个半圆,家婆平时就睡在这个半圆里。床边有一张矮柜,密密麻麻摆了很多药。
几条长木板在床边立着,凑出一面墙,上面粘着不知哪一年的老报纸,几颗钉子从发黄的铅字中冒出来,勾着几根塑料袋,里面兜着家婆杂七杂八的“破烂”(如果妈妈去翻一定会这么说)。除此之外,一排五颜六色的挎包依序挂在墙上,我惊讶地笑出声,正好妈妈进屋来,我朝她努努嘴:“你快看。”
“嚯哟!”妈妈和我一样的反应。
这几年,每回家婆来我家住时,必然念叨她没有合适的挎包。我给她买过两个新的,送过一个旧的,我妈也给她买过送过,但过不了多久,又会听到家婆的暗示:“哎呀,你那个包有点安逸哈,又好看,又好背。”
我们望望墙上的挎包,又望望家婆,她轻描淡写地说:“这些都不好看。”
家婆一辈子都在追求“好看”,只不过她的“好看”不是花枝招展,也不是穿金戴银,而是干净、体面,再加一点点她认为的时尚。家婆在老家时会穿一身灰蓝长衫,外出时则换成衬衣长裤,但不管穿什么,她都尽量把自己收拾得干干净净,尤其她那头长发,总是服帖地束在脑后,用一支银发簪别着,精神又精致。我最羡慕家婆的头发了,乌黑油亮几十年,快70岁时才冒出些白发,而我,20出头就被人大呼小叫地指出:“哎呀,你头上好多白发。”
因此,当我发现家婆的头顶开始出现大量白发时,就明白她老了。也是在那段时间,她在自己的出租屋摔断了腿,一场手术带来几根钢钉的永久入驻。从此以后,家婆失去了独居的权利。她通常住在老房子,和舅舅舅妈一同生活,住腻了就跑到镇上的二女儿家待一阵,偶尔也去投靠她同父异母的妹妹。一年就这么辗转几次,熬到开春,便拨通我妈的电话,明示暗示想来住上两三个月。说起来,家婆这些年一直在几个地方来回颠沛,几乎没在自己修起来的那个家安安稳稳待上一年过,其中有多少是“不想”,又有多少是“不能”,我便不太确定了。
吃过午饭后,我拖着家婆去散步。离开子女的家婆从小孩变回了大人,不仅热络地和街坊们挨个打招呼,还对我的提问对答如流,在往事中眉飞色舞,一扫刚才的萎靡之态。
我好像是这个家里为数不多能“心平气和”同家婆对话的人。小学时,她和妈妈大吵了一架,躲在卧室里哭,到了饭点也不出来,我奉命去劝,摇头晃脑地输出大道理,说到口干舌燥,说到不知道自己在讲什么,但效果奇佳,以至于家婆后来逢人就说:“佳娃儿好小的时候嘴巴就凶(厉害)得很,劝人一套一套的,硬是要听进去。”在外地上班时,我常在回家的路上拨通家婆的电话,有时短短讲几句,有时能聊上一小时,联络的频率比任何时候都高。那时我是寂寞的。后来回了成都,我在欢乐乡成天呼朋唤友,便很少和家婆单独聊天了,即便她来成都小住,我们的对话通常也局限于日常的琐事中。
唯有一次,我们在两河公园散步—多巧,成都也有个两河,不知怎么的,家婆讲起了她做姑娘时候的事,我听得瞠目结舌。步子越走越慢,问题越来越多,我完全掉进了她的叙述里。
二
家婆是从家里逃出来的。有邻居捡到了她弄丢的钥匙,潜进老屋偷走了几个玉米面馍馍和新买的五尺灯草绒,她的父亲、我的祖祖(外曾祖父)因此盛怒,提前准备好了一把柳条藏在枕头下,准备在入夜后狠狠“教育”她。家婆吓得瑟瑟发抖,她知道祖祖的脾性,一定会让她趴在长凳上,没完没了地用柳条抽她,一百下,两百下,直到发泄完他无名的火气。没人能帮家婆,生母早逝,姐姐嫁人,父亲再婚又离婚。没人能帮她。
家婆说:“那天我就想,如果这次他还是要打我,我就跑,否则会被打死。”家婆在祖祖回家前,把一件长衫和七八十个鸡蛋藏在猪圈的大石板下,然后战战兢兢回屋准备晚饭。果不其然,祖祖一进门就开始数落家婆,说了没几句,祖祖就抄起火钳往家婆身上一抽,她的半边身子瞬间就麻了。这只是预热。祖祖在炉边的长凳上坐下,嘴里仍然骂骂咧咧,家婆借口去屋外倒污水,趁机飞也似的跑到黑暗处的一棵桃树下躲了起来。“那天黑得呀,什么也看不清,我怕惨了,但硬是躲了一个小时。”家婆缩在黑暗中,大气不敢出一声。不知过了多久,她终于从黑暗中走出来,摸回家,发现门被上了锁,祖祖不在,应该是去找人了,于是家婆奔到猪圈,抱起提前藏好的鸡蛋和衣服,踉踉跄跄踏上了出走之路。
家婆首先去了同乡的继母家,说了自己的遭遇,继母劝她“耍”两天就回家。家婆说:“不能啊,我回去就会被打死的。”继母不劝了。家婆又想去遂宁找素未谋面的舅舅,继母又劝,城市太大,找起人来如大海捞针,不如去隔壁县城投奔某位远亲舅爷,家婆同意了。第二天早上,家婆哭哭啼啼离开,刚走了不到一里路,就被妹妹追上了。“她喊,姐姐,姐姐,然后递来两斤粮票,还有两元钱,说是妈妈给的,她一直哭,我也哭,然后她哭着回去了,我哭着走了。”
在路上,家婆又一次变更了路线。她原本打算翻山去隔壁县城,结果有路人劝她:“山上下雪了,还有老熊,你这么小,会死掉的。”于是,她改道往两河去了,往那边走,有开阔的公路。家婆在路上遇见了一对父子,他们也要去两河,三人结伴走了整整两天才抵达。在那里,家婆遇到一个和祖祖相识的干部,听说了她的遭遇,便主动提出在两河给她找一个小工的工作,挣点钱再回去,家婆应下了。
三
可这一留就是一辈子。为了不再回村和父亲同住,家婆经人说媒认识了一个男人,处了一段时间无疾而终;又认识了大板村的方氏,这回成了,他们生儿育女,直到20多年后方氏去世—方氏就是我的家公。
此刻,在山里的两河,我跟在家婆背后慢慢踱步,又一次想起她的这段往事,以及她讲述时平静的口吻。现在,我们那次的对话也成了历史,人啊,越往前走,往事越淡,像风一样柔柔地来,轻轻地去,能搅动的不过耳侧的几缕银发。
“写下来吧。”我在心里对自己说,“如果我不写,风会彻底消失的。”
虽然写下来,风最终还是会消失,没有什么能永存,我仍然执拗地希望留下点什么。于是不停地给家婆拍照,在家时拍,散步时拍,就连告别时,也主动提出给大家拍几张合照。镜头里,一个母亲和她的三个孩子同时羞涩而僵硬地笑着;镜头外,一个母亲和她的三个孩子,同时在老去。
上车前,我朝家婆张开手臂,她立马迎了上来,抱紧我。家婆用力拍拍我的后背说:“佳娃儿,家婆好想你哦,你一个人在外头,要好生过。”
我答应你,家婆,我会好生过,像你一样坚韧又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