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王子和三毛的撒哈拉

作者: 樊北溟

小王子和三毛的撒哈拉0

“西撒哈拉?那儿什么都没有。”

每一个摩洛哥人都对我规划的路线置若罔闻,他们甚至连追问一下我要去干什么的想法都没有。

我是从哪一刻起,忽然意识到世界其实是一个巨大的幻象呢?大概是从得知布加勒斯特一家餐厅的Wi-Fi密码开始的吧—那个密码是“go2Amesterdam”(“去阿姆斯特丹”的谐音)。后来,我又发现一家阿姆斯特丹青旅的Wi-Fi名叫“西班牙的阳光”。听闻西班牙人把摩洛哥开发成了“欧洲后花园”,然后又在摩洛哥首都拉巴特的火车站广场上,找到了一家以“夏威夷”为名的酒店……人们似乎始终活在对彼此生活的想象和对无尽远方的遥望里,乐此不疲……近处没有风景,远处才是人生,所以当地人对我的行程不感到好奇,我倒也不觉得意外。

从马拉喀什一路向南,越过地图上那条看似随意的虚线,眼前的景象悄然改变。这里是西撒哈拉,在抵达之前,这里只是地图上一个模糊的概念:无所谓政治纷争,无所谓爱恨过往,撒哈拉就只是撒哈拉。当距离足够遥远时,所有尖锐的棱角都被磨圆,所有复杂的现实都化作一片茫然。

而沙漠本身却漠然于这一切,它始终保持着亘古的沉默。 1927年,一个叫安东尼·德·圣埃克苏佩里的年轻人被他所供职的航空邮政公司派驻到了塔尔法亚,此地位于大西洋和沙漠之间,目之所及都平整得可怕。而他在此地一住,就是18个月。

“沙漠第一眼看上去是空空洞洞的,什么也没有。但只要有人在那里坐下来,闭目凝神,便能从寂静中分辨出细微的声响。”

“这里是沙漠。沙漠里没有人。地球很大。”

圣埃克苏佩里在沙漠里一定度过了一段很寂寞的岁月吧,但在那荒凉之地,精神和想象力也在蓬勃生长。14年后,一部伟大的作品问世,它弥合了大人与小孩的阅读界限,也在每个人心里,“种”下了一个纯真的星球。在圣埃克苏佩里的笔下,星星、沙丘、蛇以及在沙漠中寻找绵羊都被赋予了寓意,沙漠也成为一个寓言性的场域:“沙漠之所以美丽,是因为在某个地方藏着一口水井。”那种极度的孤独和简单,反而让思考触及了生命中更本质的部分。

帕斯卡尔说:“人类所有的不幸都源于无法安静地独处一室。”圣埃克苏佩里无疑是幸运的,他在寂静中,发掘出了能滋养无数生命的力量。

仿佛存在某种默契一般,1974年,另一个异乡人也来了,她给自己取的笔名叫“三毛”。她来到距离塔尔法亚一小时车程的阿尤恩,带着初为人妻的甜蜜,带着对异域生活的憧憬,带着某种被沙漠感召的执拗,带着浪漫的性格底色,在这里住了5年。

“远处的地平线上,出现了一片海市蜃楼,湖水、森林、绿洲,美得像一幅图画,我知道那是虚幻的,但仍然看得入神,觉得沙漠实在是太美了。”

“在这里,时间仿佛停止了流动。日出日落,就是一天的全部内容。生活简单得可以用一粒沙子来计量。”

彼时的三毛一定过得很富足吧,是那种从物质生活中解放出来之后的精神上的极大丰盈。她喜滋滋地用骆驼头骨布置新家,不知疲倦地往返于邮局和自家之间,喜滋滋地观察当地人沐浴,在市声喧哗间捡拾乐趣……

“撒哈拉教会了我寂寞,也教会了我等待。在这里,时间是那样漫长,日子总是过得不紧不慢。”当被琐碎占满的日子重新归于虚空,巨大的生命能量开始持续释放。

即使隔着汽车玻璃,我也能清晰地望见窗外的夜色正在围拢。天空如一口倒扣的大锅,缀在上面的星星越来越多。这样的夜空总是很“深”,沼泽一般,让人一望就拔不出来了。然后在接下来的很长一段时间里,就那样没完没了、不管不顾地望着,带着点贪婪,也带着点恐惧。

白天无论怎么热,入了夜,气温立马就会冷得让人发抖,我在心里暗暗祈祷着大巴晚点,似乎只有这样,明天一早我才能有走进曙色的勇气。

远看撒哈拉,是昏黄沉重的一大片;走近一瞧,才发现全是大石头。当这里的沙漠不再以旅游杂志上的姣好形象出现在我面前时,我的内心是如此的局促、惶恐和感激。飞机、驼铃、沙山……这些元素不知从何时起被认定为孤独的符号,却也在对远方的大肆鼓吹之中,显得越来越不孤独了。

反倒是现在,大石浑厚、细沙苍茫,人们把靠近公路的区域切分成一个又一个防沙带,碎草在风中摇晃……我这才真正目睹了沙漠的模样:不是诗人笔下的寓言,不是旅行家描绘的异域,而是生命的力量在这里坚守,以最决绝的姿态。我这才懂得了它们是如何勇敢地扎根,“又是怎样努力又有声有色地打发着漫长而苦闷的悠悠岁月”。我这才意识到,真实的沙漠比任何幻象都要动人。

小王子和三毛的撒哈拉1
沙海相连

明明还隔着好远,我却已经听到了海。隆隆、隆隆,带着不经意间的庄重和恢宏。海我是见过的,沙漠我也见过,但沙海相连,的确只停留在传闻之中。虽然在抵达之前就已被“剧透”了这里的景象,但当眼前出现一段黄色的无垠探向另一段蓝色的无限时,我还是惊呼出了声。好寂寞啊,一块石头上坐满了孤独,一捧沙子就讲清了虚无,只有飞鸟在徒劳地扇动翅膀,用飞翔缝补于两者之间。小王子看了43次日落的地方,大概就是这样吧。那些唯美的、感伤的、富有哲思的启迪,都是在这儿饱蘸的灵感吗?幻象、幻象,我借由文字搭建起的文学想象,和眼前这片土地一点也不一样。

阿尤恩完全是沙漠中的城市,站在高处向下望,每家房上的储水罐清晰可见。车一到站,我就去看了看三毛,沿着她走过的街巷一直走,走过土黄色的建筑,走过近50年的时光。我在人们的注视中在她家门前坐了一会儿,又在他们好奇的目光中静下心来和自己对话。当地人不识三毛,只知道总有一些中国人,把对她的思念写在她曾经用过的电表上,还爱围在这爿低矮的屋前,摆出各种姿势拍照。

阿尤恩到处都只接受现金,可是我走遍了这里,都找不到地方换钱。银行里有钱,但不给外国人换,我一路兜兜转转,最后走到一家叫“sanmao”的旅馆门前。

“老板是中国人吗?”我想着只要是中国人,我总能换到钱。

“不是。”

我把境遇和老板娘说了一下,她扯着嗓子和换汇的人打了半天“土电话”,最后决定以1∶10的汇率给我换一点欧元。算不上好,但总算解了我的燃眉之急。

E c h o C h e n,E c h o Chen,像一个穿越漫长岁月的回声,只是这回声,只撞击同质的心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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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毛曾经居住过的沙漠城市阿尤恩

临走时我又去三毛的房子看了看。第一次去时我找得满脸油汗,临走时再去,已是熟门熟路,俨然如寻访老友了。我想起她在书中写的,当时她正在厨房里按照菜谱学习烤蛋糕,邻居家的羊忽然从天而降,还接二连三好几次,逼得他们不得不不断改进棚顶的材质。如今这里早已换了芳邻,留下的只有她细笔记下的人间故事。

真是新奇的故事。我是说,即使放在现在,撒哈拉的故事仍然显得那么瑰丽、神秘、遥远。人类文明的触角来到这里,就不往前伸了,仿佛默认这里该永远是个供人想象的远方。而我们呢,还在不断创造着关于它的故事:有人把它写成童话,有人把它描述成冒险,有人将它视作逃离,有人把它当作归途。这些故事又会被传颂,成为别人眼中新的幻象。或许,这就是远方的宿命—永远活在一个旧的想象被打破、新的想象又生长的轮回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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