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便条
作者: 南在南方古人喜欢在墙上写诗,白居易写下“应有题墙名姓在,试将衫袖拂尘埃”。到宋代,这风气还在,东坡写《题西林壁》之前,在狱墙上也写过诗;最让人叹息的是陆游游沈园时,在粉墙上写下的《凤头钗·红酥手》。至于宋江在浔阳楼上写反诗,虽是小说中事,亦可见世人积习已久。
青山遮不住,毕竟东流去。墙上题诗到如今,差不多就是“某某到此一游”了,不招人待见。
前两天,在巷子里看见一张找狗的启事:柯基,黄白色,耳朵半竖着,肚子滚圆,快拖地上了,于今日走失。它小名叫老张,你喊它“老张”“老张”,它听得懂人话……
兀自笑了,觉着“老张”能被找到,照着上头的电话打过去问,果然!
沈从文先生的书里有一则寻人启事:“立招字人钟汉福,家住白洋河文昌阁大松树下右边。今因走失贤媳一枚,年十三岁,名曰金翠,短脸大口,一齿凸出,走向不明,若有人寻找弄回者,赏光洋二元,大树为证,决不吃言……”
也不知道这金翠找着了没有。这可真是有点替古人担忧了。念头有点飘忽,又想着,这贴在外头的寻人寻物的字纸算不算便条?
应该算是吧,只是大了点儿。便条没有写作技巧,一本正经的事或者杂七杂八的事,没法当面说,只好留在纸上。
据说杨绛给钱锺书写了个便条,只有一个字:“怂。”钱先生回了她:“您。”从心而爱,你在心上,捅破了窗户纸,事情就这样成了。
汪曾祺被下放,来不及告别,他给妻子留便条:“松卿,等我4年。”前途未卜,心有所寄,两个人到底一生一世。
威廉·卡诺·威廉斯的一首叫《便条》的诗,到处传诵,好像是一句话,只是不停地分节:我吃了/放在/冰箱里的/梅子/它们/大概是你/留着/早餐吃的/请原谅/它们太可口了/那么甜/又那么凉。
我看过几回,看不出它的好,不过字句里头的细微处,如同梅子的回味,若有若无,恰到好处。
便条里头有一张借条有意思,是日本僧人松尾芭蕉写的借条:“欲往芳野行脚,希惠借银五钱。此系勒借,容当奉还。唯老夫之事,亦殊难说耳。”

这是说啊,没钱想出去转转,找你借钱,既说是借,自当奉还,话是这么说,但我这老头子的话,也不一定能够兑现。真是洒脱极了。
多年前我刚到城里时,几乎家家门口都挂着个小本子和一支铅笔。主人出门时,大多要写上去哪里了,多久回来。小本子是用来写留言的,有些粗心的人没把本子合上,那些话语便一目了然,借钱的,还书的,讨账的,请客吃饭的……着实好玩。
有一回,我们几个人开了一个朋友的玩笑。那时,他暗恋一个姑娘,不敢开口。我们就在他门口的本子上用左手留言,当然用那个姑娘的名义,约他去滨江公园。约了两次,他扑空了两次,于是,他鼓起勇气问姑娘:“你怎么没来划船啊?”姑娘说:“你没请我怎么去呀?”于是船划上了,两人喝上了自己的喜酒。
这好像是便条的绝唱,慢慢有了各种通讯方式,便条飞快地消失了。
和一位朋友说起便条,她说有些恍若隔世。她和先生两小无猜,两人一起上学或者割草,好像谁也没有示爱,自然而然:上大学了,结婚了,生儿育女了,转眼头发有点花白。去年回老家过年,先生忽然要她去竹园看看,又忽然站在一根竹子边上大呼小叫,她走过去看,上头刻着她的名字和一个“爱”字。先生说,没想到这么多年这根竹子竟然还在……只是那些姓名的刻画和那个“爱”字被拉长了,甚至有点轻微的撕裂。她有点激动,伸出手,先生扭捏了一下,跟她牵了。像是第一次牵手,都有点儿抖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