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黑夜里的月光星辰
作者: 钟法权一
那是一个倒春寒的早晨,凛冽的西北风打着旋儿将临空的雪花吹成一朵朵好看的花朵,在空中飘摇舞蹈。一夜过后,晶莹的雪花像一阵狂风过后吹落的梨花将整洁的营院厚厚地铺了一层,让略显单调而寂静的营院一下子生动起来,让人好奇而激动。
在纷飞的雪花丛中,一支支队伍在指挥员的带领下,迈着整齐的步伐来到了营院中心四四方方的大操场上。这天是星期五,是部队集体会操的日子。值班参谋站在长龙一般的队伍面前,例行进行人数清点。随着报数口令的下达,队伍里响起了短促而洪亮的报数声,当数到十三时口令突然中断,营院里一下子寂静下来。值班参谋恼火地大吼一声重报,队伍里再一次发出短促有力的报数声。报到十三时,在十四号的位置上再一次卡了壳,突然停下来的报数声就如一挺欢快的机枪正打得来劲突然哑巴了。值班参谋怒气冲冲地奔到终止报数的那个战士面前,恼怒地吼道,你为什么不报数,哑巴了,还是没睡醒。吼过之后,只见眼前的战士,一张不大的嘴一张一合却发不出声音,值班参谋预感到问题不妙,问旁边一位战士,他叫啥?战士立正答:他叫周飞翔,可能是感冒了。
周飞翔听后很是着急,嘴一张一闭依然发不出声来。他急切地希望发出声音来,可是无论怎样用力,想说的话却说不出来。值班参谋又急又气地说,别忙乎了,下一个接着报。报完数,像长龙一般的队伍,迈着整齐的步伐开始跑步,时不时穿插一两个短促嘹亮的口号。往常周飞翔的口号声底气十足,一个人喊出的声音要比三个人喊出的声音还要响亮。可今天,他却喊不出一点声音来,嗓门就像被什么给堵上了,他感到难受和沮丧。
出完操,回到连队,班长拿出手电筒,要看周飞翔的嗓子,周飞翔很听话地张开了嘴,班长很仔细地看后很是心疼地说,都肿成什么样子了,也不到卫生所找医生看一看,弄点消炎药吃,光喝开水就能把炎症消下去吗?今天吃完早餐你就不要进库巡逻了,直接到卫生所。周飞翔没有张嘴,只是很感激地点了点头。
就餐的号声响了,周飞翔像往常一样跑步到了室外。列队站好,唱完歌,走进食堂。今天早晨的早餐和昨天、前天没有什么太大的区别,还是花卷、玉米粥,一人一个蛋。周飞翔看到粥后顿感嗓子干渴,像着了火,火辣辣的。他急不可待地先打了满满一碗玉米粥,张开口猛劲地喝了一大口,可嗓子像是被什么封住了,或者是堵上了,任他怎样用劲,粥就是咽不下去。就在他一下一下伸脖子用劲往下咽的时候,同桌的兵们都被他异样的举动给弄呆了,都在心里疑问,喝一点粥还能那么难吗?就在周飞翔再一次用劲往肚里咽粥时,粥非但没有吞进去,反而从嘴里喷了出来,稀粥像天女散花落在了餐桌上,落在了他自己的衣服上,喷射到了坐在他对面的马军、李洋的碗里。周飞翔一脸尴尬地赶忙用手去擦桌子。班长段宏说:“飞翔,不用你擦,樊班副你去拿擦桌布。”
樊班副叫樊青春,他与飞翔是同年兵,军事技术好,新兵第一年就当上了副班长。樊青春拿来擦桌布,周飞翔快速地抢了过去。周飞翔嗓子哑了,不能说话,非常勉强充满歉意地边笑边干,干完后不再吃饭,两眼干瞪着战友们有滋有味地吃,那眼神充满了羡慕。
一上班,班长陪着周飞翔到了卫生所,军医小白听了班长的叙述,戴上镜子,拿上手电筒和竹片,按亮手电筒,让飞翔张大嘴,用竹片压住飞翔乱动的舌头,很仔细地看了看说,扁桃体发炎了,打几针再说。于是周飞翔就留在卫生所里打点滴。三天之后,周飞翔能说话了,也能吃了,从观察室回到了连队。可是好景不长,没过上两天,周飞翔的扁桃体又肿得像一个球堵在了嗓子中间。他又不能说话了,如此反复几次后,军医小白感到了周飞翔病情的严重性,于是给周飞翔开了一封介绍信,让飞翔到西安一家部队医院治疗。
从农村入伍,参军前还没有进过县城的周飞翔,在卫生所所长亲自陪护下走进了古城西安。快捷的高速公路,美丽的关中平原,雄伟的西安古城墙,并没有激起这位农家子弟的热情和好奇,他被变化无常的病情弄得心事一下子沉重起来。小时候他多次因扁桃体发炎而打针吃药,每次发病也只有两三天,吃上两天药,打上几针,病就能痊愈。这一次吃药打针都不管用了,真的像白医生说的那样,需要根治吗?如果是癌症怎么办,想到这里他的心就被紧张和恐惧弄得无法承受。
进入三二三医院,他身不由己地由卫生所长带着,进行各种检查,他重复的动作是张嘴,抽血化验,最后是切片,还上了一次手术台。在等待化验和诊断结果的头两三天空余时间里,周飞翔大脑里常常一片空白,房间里只住了他一人,除了医生护士定时进出为他检查身体、量体温、打点滴之外,再没有人来到他的病房。因为他刚入院,医院里他一个人也不认识,即使有朋友来看他,他也无法与人交流,他只能用眼睛观察窗外的世界。
从他入院那一天,西安的天似乎总是灰蒙蒙的,风裹着沙石很有力地敲打着窗子,窗外的树也干枯着,还没有长出新芽。他总是似睡非睡,白天睡多了晚上就失眠,他第一次体会到了睡不着觉的痛苦。病倒之前,他不知道失眠是什么滋味,倒床便可入睡,还时常感到夜晚太短,觉睡不够,早晨总想睡懒觉。参军到部队后,紧张的军营生活,更让他感到睡眠的宝贵,现在躺在床上居然睡不着了,他的整个身心陷入了忧郁和恐慌之中。平时他喜欢仰面朝天睡觉,可他试了无数次,就是难以进入睡眠状态。有两次他进入了梦里,梦里的天像一个巨大的锅盖突然朝他压了下来,让他恐惧万分。为此,他常从噩梦中惊醒,他想不明白自己年纪轻轻为什么老做噩梦,难道有什么预示,自己会得不好治的怪病吗?如果得了癌该如何是好,自己刚参军到部队,理想是未知数不说,要是很快地死了,爹娘谁来养老送终,小妹读书也会因无钱交学费而辍学。一想到这些,他就会心乱如麻、胸闷得不行。
入院第四天后的早晨,窗外的杨树树枝上,突然飞来了两只喜鹊,银灰色的羽毛中夹着雪白的条纹,样子十分好看。两只喜鹊也许是一对刚刚热恋的夫妻,很是风情地嬉闹跳跃着,欢快的叫声吵醒了刚刚入睡的飞翔。飞翔听到喜鹊鸣叫,心里猛地一颤,赶忙从床上坐了起来,痴痴地望着窗外立在树梢上的两只喜鹊。他从小就爱听喜鹊鸣叫的声音,只因为他家里日子过得苦,平常很难吃上一顿肉,他常盼有客人来,盼客人先得有喜鹊叫,而且还是早晨开门听到的第一种声音,那才叫灵验,这是飞翔他妈给他讲的。在他的记忆里,还真出现过几次,一次早晨开门听到了喜鹊叫,上午外婆来了,母亲想方设法烧了六个菜。还有一次是一年的腊月,那天出奇地冷,起来得晚,开门听到喜鹊叫,一泡尿没拉完,姑老表就进了门,说是家里杀年猪,请他一家去喝汤。今天听到了喜鹊叫,让飞翔好不惊喜,他情不自禁地跟着喜鹊吱吱叫了几声,猛然发现自己的声带恢复正常了。他抑制不住内心的喜悦,翻身一跃下了床,穿上鞋便往值班台跑,边跑还边喊:俺病好了,俺可以出院了。当时天刚亮,值班室里只有一名护士和一名医生,医生对他说,好了也不能出院,你的病还在进一步确诊之中。他听了很是惊愕地问,入院好几天了,咋这么慢?医生说,你的病有点复杂,匡大夫拿不准,送第四军医大学请专家看切片去了。周飞翔喜悦的心情一下子落了下来,忧郁地问:俺的病有那么严重吗?医生真诚地解释说:不要想得太多,匡大夫办事认真是为你好,也是对你个人病情负责,要是病看不准,怎么下药,如果是一般受凉引起的喉咙痛,硬是按感冒治,那不是乱弹琴吗?
周飞翔听后有气无力地回到了病房,想自己的病一定不是一般头疼脑热的小病,一定比较复杂,让医生难下结论,一想到癌心里就恐惧得不行,他度日如年般地等待专家诊断结果。
二
周飞翔成了病号,每次从部队到医院住上半月,嗓子里的炎症消下去了便出院回到连队,过不上一个星期,他的嗓子又从发炎起步,到红肿,直到不能说话,他又从连队重返医院。在如此反反复复的奔波之中,兵们都骂医院医生水平低下,嗓子发炎了都治不好;有的骂医院只会挣钱,不肯给战士用好药。部队领导也很着急,指示卫生所所长想办法,到地方医院弄偏方,办法想了不少,周飞翔的病非但不见好转,反而呈江河日下之势,最后结果出来了,初步诊断为淋巴瘤,也就是癌的前奏。对于周飞翔的病,连队的兵们除了替他担心都没有去多想会与自己产生什么关联,尤其是樊青春更没有去多想自己会当他的陪护。樊青春军事素质好,新兵第一年就当上了副班长,而且还是周飞翔的副班长,当着副班长的樊青春自然不会想到自己会与周飞翔产生很重要的关联,直到周飞翔从小医院转向大医院治疗时,连长指导员研究决定樊青春到医院陪护周飞翔。
樊青春热爱军事,他生性喜爱擒拿格斗、射击、五公里越野、战术动作,甚至是跑步喊口号,他觉得这一切都具有阳刚之气。当班长把到医院陪护周飞翔的任务交给樊青春时,樊青春还以为班长在和他闹着玩呢,班长见樊青春并不当回事,只好一本正经地说,让你到医院护理周飞翔是连长和指导员经过反复权衡考虑才做出的决定,飞翔的病不是一般小病,医院结果出来了,确诊为淋巴瘤,喉咙上长的淋巴瘤不是一个容易治疗的病,现在医院还没有确定是良性还是恶性,如果是恶性的话,周飞翔一时难以承受,十九岁、二十岁正是火一样的年华,一下子得了这样等同于癌症的病就等于宣判了死刑。连队决定挑你去,关键是你这人信得过,不仅自己能管住自己,而且责任心强,嘴也能说,善于做人的工作。如果随意挑一个去陪护,不但陪护不好周飞翔,还可能无事生非给组织添麻烦,这事关系到周飞翔的治疗和生命,同时也关系到部队的声誉这个大问题。
樊青春听了觉得班长说得句句在理,也就愉快地答应了下来,当天下午便从部队启程,第二天上午赶到某部总医院。周飞翔正在进行化疗,十几天不见,樊青春一下子竟然没有认出他来,他那不胖的脸,突然变得像刀背一样,肉皮贴着骨头,特别是那双眼睛,无神发呆,眼球深深地凹陷,没有一点精气神,人像被抽去了魂魄一般。樊青春很是惊愕,他弄不明白,人的生命为何如此脆弱,说不行就不行了,与小猫小狗相比都不如。樊青春很是心疼地说,飞翔,十天不见,你咋变成了这样。当时飞翔还能说话,只是说起话来很费劲,语速特慢,语言轻飘飘的,如果耳朵不好使的话很难听清。周飞翔回答得十分简洁,他说:俺得癌了,活不长了。俺得癌了,俺要死了,俺要死了。樊青春听了骨子里直冒凉气,他倒不是害怕,而是从心底里担忧,眼前的周飞翔不是被病魔击倒了,而是被癌吓倒了,丧失了与病魔斗争的坚强意志,丧失了活下去的求生欲望、乐观向上的精神动力。
三
应该说医院的软硬设施在西北来说是数一数二的,医院对周飞翔也特别关爱,给予了及时和有效的治疗,住单间,享受特别照顾。护士李倩说周飞翔列兵级别享受了首长待遇。护士李倩说得一点不假,周飞翔住的病房有七八平方米,上厕所也不用到公共厕所,室内有一个卫生间,卫生间里不仅可以如厕,还可以洗漱;房子里不但窗明几净,更重要的是还有一个可以用来观景的阳台;人站在阳台上不仅可以看到蓝天白云,还可以看到波涛滚滚的黄河。这一切对满腹心事的飞翔来说没有一点用处,他忧心自己的生死。
负责给飞翔打针发药的护士叫李倩,这两天她正在为飞翔拒绝吃饭而发愁。小护士尽嘴之能好话说尽了,道理讲了不少,飞翔一句话也不说,水也不喝,饭也不吃,李倩拿飞翔一点招也没有。正犯难时青春来了,她给飞翔打完针,站起来用眼睛朝青春示意了两下,樊青春便心知肚明,跟着李倩来到走廊外,跟着走到室内走廊尽头的楼梯出口,李倩从耳朵上摘下口罩的带子用很是担心的口气说,周飞翔有可能知道自己的病情了,今天是第二天拒绝进食,你来得正好,我是一点办法都没了,听说你是他的副班长,知道怎样劝他,马上快吃中午饭了,今天一定得让他开口吃饭,怎么样?
樊青春望着她那红红嘴唇里细小而整齐的牙齿,从内心感到惊奇,就想,她那牙是原装的还是后镶的,如果说是她爹妈给她的,天生的,那么她嘴里整齐、洁白、颗粒大小匀称的牙齿就非同一般了。护士李倩很是幽怨地说,你看什么哩?说话你听进去了吗?樊青春自觉失态,很是尴尬,连忙点头说,我今天一定让他开戒,吃一碗兰州拉面。李倩边戴口罩边说,现在我也不说你吹牛,完不成任务,我罚你做卫生。
医院里的伙食是非常不错的,饭菜都是根据病人的病情、胃口、口感的需要定做的,想吃软的有面条、有饺子,想吃甜的有八宝粥、糖包子;想吃辣的有辣的,可以说应有尽有。周飞翔只能吃软食,订的是兰州拉面,中午食堂的工作人员推着餐饮车挨个儿送饭,樊青春拿上碗给飞翔打了满满一碗面条。周飞翔是河南人,从小吃面食长大,对面条是情有独钟。当兵前,由于家里不富裕,再加上住在深山沟里,从小到大还没有吃过正宗的兰州拉面,今天有了正宗兰州拉面,周飞翔却没有一点胃口。樊青春端着面反复劝他说:“吃吧!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
飞翔说:“俺不饿,俺吃了也没用。”
樊青春说:“怎么会没用,你又不是胃坏了,消化不了,吸收不了。你也不是肝出了毛病,没了造血的机器。你只是得了比较难治的咽喉病,吃了就能消化,就能产生热量,就会对恢复身体有帮助。”
飞翔说:“俺不吃,俺吃了也是死。”
樊青春说:“瞎说啥?如今医学这么发达,人都可以克隆,从你身上取一个活细胞,就能造个你,你的咽喉病算什么,几个回合的化疗、放疗就会好起来。”
飞翔说:“能好吗?”
樊青春说:“怎么不能好,要是你的病没治了,还把你转到总医院治个什么病?明知道没救了,让你待在小医院就行了,你是公费治疗,自己又没有掏一分钱,你要知道兰州医院在大西北也是数一数二的。”樊青春说完周飞翔那失去了光泽的眼睛突然像被什么点燃了,一下子明亮起来,他充满了希望地问:“樊班副,医生给你讲了,俺这病还能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