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书与城市
作者: 杜爱民书的“敌人”
一本书的作用,只在它的限度内产生。书本始终存在着自己的边界, 有着自身的边际效用。任意贬低或夸大书本的作用是同一件事情,是将书毁于一旦,也将导致人的无能。
泛泛而论书本给人带来的好处, 虽然必要,未必就充分,更无法触及书的根本。离开具体条件、语境、差异,任何书本都将脱离自身。倘若如此,对书的阅读,只会增加人们对它的盲目迷信。把书本当成神话崇拜,它的作用就会归零,人也会迷失于其中。许多人正是在对书本的阅读过程中,丢失了自己。
书本有可能为个人带来自身解放的希望,也会造成最全面的奴役。在知识泛滥的人造景观里, 早已暗藏着个人有可能被毁灭的末日景象———只见知识,不见个人。人被他所发明创造的知识所淹没。有知识,无创造;有学问,无见识;有身体,无温度;有生命,无活力。最后,人在他所发明的知识中陶醉,在知识无限的膨胀中身不由己,听任摆布,对自己身处的知识险境浑然无知,麻木不仁。
阅读活动有可能成为个体与自身之间所展开的一种自我实践。在阅读中成为自己,而不只是去观赏书中的风景。一个好读者,既不是书的判官,也不是它的奴隶。在阅读中,首先应当确认的是自己。从自身出发,也落脚于自身,始终让阅读连接着脚下更具体的自我实践。书本只是个体自我实践的行动坐标,它是场所、条件,不是目标,甚至不是路径本身。阅读并不是为了让我们真理在握,成为它的替代或化身,也不是为了给自己戴上知识的面具。书本在个人与它自身之间,并不提供任何的担保。
我们必须在分开的运动中把握自己的阅读活动:始终独立于书本之外,同它保持平行; 又作为一个无法被知识化解的单一个体,参与其中,在书本里出现,置身于前人所站立的黑暗当中, 把自己点亮成另一盏灯。个体,不是身份,只是构成人整体存在的最小单位,也是人成为其所是的支点。在阅读中保持个体的独立性, 是对书的基本尊重,也是对自身当下存在的重新确认,更是自身从书中获得乐趣与解放的前提。
在个人与书本之间, 布满了各种各样的道路:包括所谓的成功之路、成名之路、真理之路等。形形色色的道路,无法完全遮蔽阅读作为再创造的起点所昭示出的新维度。这意味着,阅读已站在它之前由书本的道路铺设成的起点之上, 意味着个人准备要在原有的路上重新构建新的道路。书本既向我们显示, 又对我们隐藏它存在的价值。读者从中获得个人开辟自我实践的力量。阅读,就像是在无路之路上行走,身后留下的是更为广阔的道路。书本迷人的魅力,它的力量,它身上的动人之处在于:前人在它上面留下的姿态、形象、身影与行动,作为书本里仍然活着的东西,连同读者一起,在阅读中被不断激活。在阅读中,个人听从内心对于知识渴望的热情召唤,投身于对自身和知识未知的探寻, 唤醒身体里沉默的潜能, 催生个体自我实践创造行动的生成。
确立个体独立真实的存在, 是为了拒绝在走进书本的过程中被书本清空, 也不致使自己变成一个容器, 像一只被塞满的“吊书袋子”。脱离长期形成的根深蒂固的阅读习惯, 不一味沉醉于阅读的功利性层面,而是将它视为认识自己的前奏、自我实践的基础,看作生命第二次诞生前的光启。阅读不会只是被动的接受、主动的索取这样一种单调乏味的获利过程。在阅读中,我们不仅仅接受, 同时还要识别、理解和批判。将自身在书中所及之物的变化,引入自己的现实生活,转化为更多的多样性,以便解决个人存在当下性的问题。因而,阅读绝不仅仅是听从、奔赴,它还包含着对书本和自身的超越。超出私我的局限,不让结果只对自己有用,而对别人无效。真正的读者,也是自我实践领域里的开拓者, 他们早已走出自我格局的悖论所设的局限, 早已破除了存在的各种“吊诡”的含混性,在阅读中引入对个体自我实践的认知, 从而避免跌入简单二元对立的陷阱。个体将自己置身于阅读境地, 便意味着他要向一切存在发问。在书本里,就好像投身于大海之上,文字的水面意味的是无路之途。它将会把人带往风浪深处, 目的地属于一个无其所在的地点。语言的虚幻性质引诱人们走向存在的现实,又制造各种假象,阻碍人们进入他们存在的真实。在书本构成的语言迷宫中,处处可见道路,也最容易走失。语言无法与现实的存在完全等同,进入书本,回到语言,为的是从它的深渊之中最终走出。
阅读本身也将成为疑问, 被人在阅读中加以追问。没有任何一本书能够向读者提供关于阅读的唯一正确的答案。阅读,在加缪那里是对荒谬发问, 对德勒兹而言是知识域外的“游牧”,而在笛卡尔的眼里是启蒙, 福柯则将它看成是结束人的不成熟状态,不受任何权威影响,独立做出自己个人对事物的判断。
人们在阅读过程中怀抱希望, 憧憬未来。阅读的美好,包含着人在阅读中的种种期待。想象着在书本当中与陌生的事物偶然瞬间的相遇,是令人欣喜的。发现在书本的痕迹里隐含的差异、偶然、个别的微光,其所昭示的新奇性会使人振奋。试想,在书本标定的不一致的旁边, 通过阅读留下自己独特的身影,又会是一番怎样的景象呢?阅读让我们在期待中仍然充满期待, 最美好的期待莫过于在阅读中期待自己成为一本未来之书。
一本书完成之后,摆放在读者面前,作者在书里埋葬自己、证明自己的存在之后,便会抽身离去。阅读,从这一刻开始,成为写作之后另一项无尽的任务, 永远都在开始的任务。我们在书本里同作者相遇,用他开启的生命之光激活我们, 尝试在他的光辉为人提供的可能里, 与人类共同拥有的精神生活接续, 找到自身在其中真实存在的感受,看见自己的影子。阅读,承载着人类精神生活的延续,在其中,因为人的生命也得到了不断传递,是以生生不息。在阅读中,我们既不想成为书的神明,也不愿做它的奴隶。
对阅读的热爱,会让我们由衷感到:书一本接一本地诞生, 都是不同的作者和书本在向我们不断发出着同一个邀请, 即与他们一道共同探寻存在的真实和未知,发现个人在其中所处的位置与价值。在阅读变为接受邀请的主动过程中, 多数人更愿意成为作者的朋友,成为书的朋友。在每一位作者和每一本书发出的同一邀请里,或许存在着他们一致的吁请: 在成为他们的朋友之前,我们首先要成为自己。这或许也正是他们为我们留下书本的初衷。
在阅读进一步打开的个体对自身存在的追问中, 读者所处的位置已发生了根本改变。他不再游离于书本之外。在书本里,他已同作者的思想情绪和精神情感相互贯通。阅读不仅在个人自我实践的端点上,将无数个体连接成一个整体, 还展现整体与个体各自完成的创造, 并不断更新这些创造,激发创造指向未知的新领域。如果说写作呼唤个人投身于自身的创造,那么,阅读便是位于其后, 是每一位读者要去实现的创造,是基于创造的创造。在阅读伸向个体自我实践的点位上,写作和阅读、作者与读者一同,创造出自我,创造出价值和财富。
通过阅读,我们与自身、与他者的关系已被深刻改变。作者与读者、作者与作者、读者与读者,都可以在一本书里,彼此平等地会见,在书本里交谈,建立信任尊重,改变对自我与他者及认知的固执成见, 促成知识友谊,发展人之间的新型关系。在阅读所开辟的友谊实践中, 我们可以同朋友不见面,以时空之中相隔的无尽距离,来印证友情的存在。朋友之间,可以不分年龄、种族、地域、性别、贫富、尊卑,也彻底化解了知识固有的等级。在阅读中抱着“成为自己”的想法与朋友会合,只在书本和心灵的沉默中出现,也不示人。以自身的不同和差异,形成跨越时空的基础,以绝对的分离,来不断巩固朋友间的友谊关系。
让我们再次回到书本之上, 再次将其视为其作者向无数匿名的读者所发出的邀请。对任何一个作者来说,应约前来的读者朋友越多,当然也就越好。伟大的作者,深知为数众多的人流中, 总会有一位最后的来者。他心中期待他的书最后一位读者的到来。因为,那位最后的读者,会带来包括他的书在内的所有书的终结时刻, 最后的时刻。他敢于冒险进入自己所写之书毀灭的风暴之中,迎击自己的挑战。他更不怕在自己的书里,与后来者一同成为———“书的敌人”。
城市之镜
罗兰·巴特在《埃菲尔铁塔》中写道:作家莫泊桑不喜欢巴黎的埃菲尔铁塔, 但他愿意坐在其中的餐厅用餐, 因为那是唯一看不见铁塔的理想之地。这其中蕴含着奇特的“悖论”———身在其中,却可以对它的存在不以为然。同样,有许多人并不喜欢现代都市,对它的躁动、喧哗、拥嚷与飞速的节奏,以及由此造成的不安焦虑深为不满,却又不得不置身其间, 忍受城市矛盾复杂的多样性冲突所形成的变动格局。
城市叙事, 或者对城市经验的书写与阅读,都涉及关于空间的语言。城市经验是语言空间结构的镜子对于书写神话的回归与捕获。在语言中,我们看见我们栖居于其中的日常生活环境,看见每个人自己;看见我们每天的活动轨迹, 我们的挣扎、爱和痛;看见我们的梦与耻,各种不同的情境与变化的场景尽在其中。在城市毫不停息的流变中,有着属于每个人自己的好恶、悲喜和变化,这些都不以个人意志为转移。试图驾驭现代都市源源不断的梦幻变化所激发的新奇性与魔力,是徒劳的事情。面对城市之镜, 每个人都有不同的解读、相异的感觉,但在它的背后,换一种角度来看,城市又在总体上排斥着个人的经验, 不受个体情感逻辑的支配,城市,只是功能与价值、生产与消费、权力与梦想、欲望与现实之间的完美结合与统一。
在十九世纪出现的巴黎、伦敦这样的都市之中, 人们发现城市不再只是人类的构想与“天堂”,它还是一个自在之物,叠合着人们的梦和神话。它在庇护人的同时,对人暗中施加的影响,还远未完全为人所知。人们在城市周围四起的紊乱中也深感自己被冒犯, 在秩序的退化中感受到自己在遭受着伤害。城市中的人群,他们自身和各自的感受,便可构成一幅城市迷人的风景。城市的建筑, 不再只是凝固的时间观念和单一功能, 也成为一种激发人精神的巨大象征,这正是城市的魅力所在,也是它的诗意之源。
波德莱尔在十九世纪巴黎街头的景象和流浪的波西米亚人身上, 发觉到城市新奇的短暂性、碎片化的时间感知与飞动的瞬间所隐含的现代性。这是对城市从未有过的一种崭新时刻的察知, 也是城市从未有过的深刻变化, 超出城市历史年代学的线性时间逻辑,是对城市新奇性感知的立场与态度,成为对城市未来情境的有力想象。
本雅明把对现代城市镜像的观察看作放在手中阅读的书本。他将现代城市的观察者称为“棋盘上的马”。在他的笔下,是其眼中所见的一些随机蹦出的谜底。本雅明以隐喻的方式念叨着城市中的无以言说之物。他紧紧依托具体事物,回到城市构成的本身中去,没有任何中介,直接切入对事实的判断, 以反智的方式唤回被城市理性所剔除掉的东西, 从而解除了概念理性对于城市经验研究分析所造成的束缚。
城市, 作为镜子, 具有多重的复合效应。它由内而外,不仅映照自身,也反射面对它的各种事物。镜子的游戏永远都是沉默的。它让观看者同时也成为被看的对象,让旁观者看见自己的旁观。它的谜面既不呈现自己的不可见性,也不对此加以掩饰。但在凝视中,在记忆和梦里,城市究竟是什么,永远都是有待破解的谜中之谜。
城市立体多面的镜像充分展现出它的离奇。它是无数镜面组成的“万花筒”,是不断朝外又无限向内的镜像之聚合。它让人看见自己,让看与被看重合于自身之上,又不被自身的界面所框定固化。
镜子组成的“游戏”,是在对一系列环境形态的可读性辨认中, 由看与被看达成的城市意象所推动、所完成的。城市之镜不仅映照它视野里的东西,还映射着未来。一旦人们从它的视野离开, 便会立刻消失得无影无踪。
福柯眼中的城市的空间, 能够把我们从自身中抽出,我们的生命、时代与历史的融蚀均在其中发生。这个紧抓住我们的空间, 本身也是异质的, 是一组组生活的关系。它们彼此化约,相互叠合,又与统一的自然和现实空间并存。城市空间充满诸多混合、交汇的经验,作为一面镜子,它使人们的所在之处成为绝对真实, 并且和周遭所有空间相连,同时又绝对不真实。为了准确感知它,就必须穿透它之中的虚像空间。
透过福柯的城市之镜, 我们看到了非我的实体位置,也是一种真实的与“我”异质的存在。通过镜子,我们在我们不在场的地点看到了我们的存在。正是城市之镜神奇的效应, 为散落在不同地点的异质空间创造出了它们的化身, 并且也为我们观察城市,与它的街道相遇,带来了诸多尚待破解的真实。
“事实与镜像”的区分,打破了城市空间的统一性, 为认识城市提供了一种新的体验与现实。在它之中,总是存在着看似中立、倒转、对立、再现的关系,涉及的是一种离散、省略、游走或散漫的形式;“漂浮的事件与微弱的连带关系凝成聚块”,展现可见之物的不可见性与不可见的程度。在城市之镜中,空间,不再是一个由事实与实体所组成的层级性的地点整体, 而是已被幻化成一种没有真实存在地点的“乌托邦”。
城市在柯布西耶的眼中是由直线、直角与垂直构成的———这是现代城市成为激发人们精神强烈影响的重要原因之所在。柯布西耶营造自己心里的《明日之城市》,也是以直线为起点的。直线、直角、垂直,是他构建现代城市的思想观念与方法。这是因为———“当代城市必须仰赖直线;房屋的修建、管道和隧道的铺设、公路和人行通道的修建等,一切均需要直线。交通的畅通同样需要直线;对城市精神而言,直线是正当之选择。曲线昂贵,难以建设且滋生危险;曲线使城市陷入瘫痪。”
在柯布西耶看来, 曲线道路是驴行之道,直线道路是人行之道,而直线城市才是现代城市, 必须勇于以钦佩的眼光去欣赏直线城市。他在自己对现代城市的规划中预言:直线将进入人类的历史,进入人类的所有希望,进入人类的各种法则。
由柯布西耶的设计理念所催生的现代大都市的摩天大楼与立体交通网系, 在现代技术条件下,可以保持人口的高密度,又能形成安静的城市生活环境。
直线让城市获得驾驭速度和时间真理的能力, 让城市的天际线与道路彰显出健康、高贵与活力。摩天大楼顶尖的水平视野,还会给人们带来一种主宰世界的感觉。
城市,是现代社会生活的“诊所”,也是新发明与新思想产生的“实验室”。理解现代城市的种种镜像, 有助于更好地理解我们究竟是谁。观察城市之镜为我们带来的诸多景象, 则能使我们正确地辨识生活的真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