赠书与买书

作者: 王建辉

赠书的题签

收到赠书,总是先看看有无题签。因为它既是一种友情的象征,也是给人激励的砥石,尽管在有些人看来它不过是一种秀才人情。

题签各式各样,最能见出赠书人的心迹和襟怀。

北京罗尔纲先生,许多年前赠我《绿营兵志》,扉页上书:建辉同志教正。罗先生是史学大家,其时我只是一孺臭小子。有国学大师之誉的张舜徽一向不喜赠人书,因为别人不一定读得懂,故有宝剑须赠英雄之慨。我蒙老人家青眼,常有赠书且有题签,每用宣纸作小条贴于扉页。

长沙钟叔河赠我书中,有几行隽秀小字,初看以为是印上去的:“我对编辑的‘位置’从来没有过高的估计,但深知做好一个编辑也不容易,如果要在种种权威面前保持自己独立的思想和性格,愿我们共勉。”后署日期1992年12月。

武汉作家周翼南二十世纪九十年代赠我他的散文新集《手相》,题签曰:“建辉称书斋为不读斋,非不读也,乃斋小书多无坐读之处也,站读亦难。余今赠此书,促其读乎?增其不读乎?余不知也。一笑。”这是翼南先生对我的书斋名的一种解读,谢谢他了。

再说一些阅读所见。昔年胡适曾兴冲冲送给章太炎一部他的得意之作《中国哲学史大纲》。章对胡向有不满,翻开书,见扉页上写:太炎先生指谬。“太炎”二字一侧用了一道黑线,章不悦乃至破口大骂:胡适小子竟敢在我的名下乱涂胡抹。直到发现下面署有胡适敬赠,胡适名下也有黑线一道,方稍觉平静,算是相互扯平。这条黑线,是当时新式标点的人名书名线。

而鲁迅如下一则题签,有你绝对想不到的风趣。那年他送书给新婚不久的川岛“:我亲爱的一撮毛哥哥呀,请你从爱人的怀抱中汇出一只手来,接受这枯燥乏味的《中国小说史略》。”

有一类作者给编辑的赠书,最引起我的关注。

钱锺书曾在赠周振甫的一本书的扉页写道:“校书者非如观世音之具千手千眼不可,此作蒙振甫道兄雠勘得免于舛错,拜赐多矣。”这段《管锥编》的题签,说明这对编作关系是何等的密切。钱锺书还有赠黄伊书,扉页题签:“伊兄存览。此书最近三次重印,皆承兄费力操心,聊奉一册,以表谢忱,并志交谊,所谓‘秀才人情,纸一叠’也。”据云还签了名盖了印。此书便是《围城》,黄伊是《围城》重版本的现任编辑。受赠人说,钱先生一字千金,这一下有四十一个,且不说字贵,情谊已无价了。

刘大年在给编辑乔还田的赠书中题写道:“编检多劳,酬谢荒落,迟奉此册,幸箴吾过。”意思与前类同。

作者送责任编辑的还有一些,如《董桥文录》出版后,董桥送责任编辑龚明德书,在扉页上写了这样几句话:“明德伉俪编校此书苦不堪言,至感而恧。盛夏书出,白云在望,倍觉思念,文化工作得以千里呼应,诚人生一乐,遥颂俪福并祝笔健。”

作家方英文写有《出书记》一文,内记编辑兼作家孙见喜给作者出的一本书写的一段作为纪念的题记:

今日22时,方作家与乐生突至,敲门如擂鼓。门开处,有壮汉扛箱而入,问之,言方氏上门致谢,是乃矿泉水也。杨乐生言,吾是来作证也。方言,这是叫娃喝的,床下还有。遂想,河南省有一友人,初出处女作,见责编直呼老师万岁,拿家中仅有的一筐柿子作谢。又一年,该君名声大增,乃直呼责编姓名,言其支持责编工作过。又一年,此君在省上获奖,又调××出版社当编辑,乃与当年之责编同事。一日在酒桌同饮,此君劝酒,责编不从,就大喝:“你个××的!”

又想,方氏乃急义之士,当年我穷栖其家,夜卧醉忘,将方家一床被褥烧毁,其妻一笑了之。方氏将此只作轶事叙笑,此吾一辱事也。人之一生,或相交,或相左,或相隙,或世交,事出在缘,唯一事缘因难释,即同心同道也!方氏与吾,即此。有此,山河永在,情谊不可摧也。

方英文说这段文字真是信手拈来,即成佳品,如果要搞一个当代性灵小品文大奖赛,此篇定会榜上有名。

曾卓老与我谈起题签的有关话题时说,他遇到过三种情形:一是持自有书请作者题签。有人已有《曾卓抒情诗选》,特往请老人题签,曾卓于是写下:“通向胜利的唯一道路是艰苦的战斗。”求签人将之视为毕生的座右铭。二是转赠,曾卓曾有黄裳的《银鱼集》,上有黄的题字:“赠曾卓同志,黄裳,一九八九年春。”曾卓将此书转赠他人,并在黄的题签旁边题上:“黄裳同志此书送了我两册,转赠一本给也爱他的作品的延德同志。”三是在别的作者的著作上题签,而这位作者很可能与之有相当的关系。曾卓曾应人之请,在徐迟的《庆功宴》(1957年版)上题写:“诗人已远去,书却将望永远流传下来。”

如是而言,这样的题签是旧时题跋的一种遗绪。有些学者作家也常在自己的书上作些题跋文字。像孙犁便有“书衣文录”。友人卫建民与孙犁熟稔,曾引孙犁1974年题在《西游记》书皮上的书箴:“我之于书,爱护备至:污者净之,折者平之,阅前沐手,阅后安置。”像这样的题签,是可以作为史料看的,是学者或作者的心史。

买书的故事

最有名的买书故事是关于鲁迅的,说的是他人买书的事,犹带体温的那枚钱币和那位买书青年,被定格在历史的记忆里。鲁迅本人也是一个买书的主儿,他对那年月有过感叹:“今人处世不必读书,而我辈复无购书之力,尚复月掷二十余金,收拾破书数册以自怡说,亦可笑叹人也。”老先生有购书记账的“毛病”,有人曾根据鲁迅日记对他晚年的收支做过统计。从1928年到逝世,每年购书费用约占全年收入的五分之一,而1931年达三分之一。又有材料说,鲁迅日记从1912年起至1936年(缺1922年)共附有二十四年的书账,共花买书钱一万零九百多元,最多时是1930年全年购书两千四百多元。

曾国藩第一次上京赶考落第,回湘途中过南京,用路费和借得的钱作生平第一次买书豪举,回家发愤读书,几年后终于中第,从此开始了他的新生涯。

伦明是有名的学者与藏书家,他曾回忆幼年:“髫岁与诸昆仲入塾攻读,日茶之资,尽作书费;偶一日,先君奉政公询及诸昆仲茶资之用途,余告以所得购书用去,奉政公取书一阅,当即将书尽数献出,奉政公始悉余嗜书,心喜而钟爱焉。”少年爱书,寓示了他未来藏书家的路。有人曾记其购书事:一日他闻知某店有一书正是他所欲求的,而刚好被送往某宅,他当即便乘人力车赶到人家的门前等候送书的店伙,遂得其书。

爱书之人买书也各有特点。邓之诚喜欢收藏清末民初的人像、有关风俗以及中外古迹的照片,其中人像和风俗,为研究民俗学提供了珍贵资料。郑振铎也有类似的购藏,他买书特重各种有插图的古籍,甚至从国外也购买了不少艺术与考古书。这给他编著《插图本中国文学史》《中国古代木刻画史略》《中国历史参考图谱》等大型图集,以及与鲁迅合编《北平笺谱》,提供了极大的帮助。

郑振铎曾说过自己购书的方向和特点:

予之集书也,往往独辟蹊径,不与众同。予集小说、戏曲于举世不为之日,予集弹词、鼓词、宝卷、俗曲,亦在世人知之之先。予集词集、散曲集、书目,亦以于词、于曲、于书目有偏嗜故。至于所收他书,或以专门之需求连类之,或以考证有关而必欲得之;而间亦以余力收明刊之《四库》存目及未收之书。

爱书人买书是成癖的。

缪灵珠,有人见到他的夫人替他去书店取选好的书,说是病了但还惦记着这批书。贺麟约人上书店,并对人说:“这回你想买多少就买多少,我替你买。”原来,他落实政策补发了多年的工资。贺老先生愿把自己的爱书癖传达到他人。谢国桢自谓:“知道自己明天要死,今天的书也还是要买的。”这样的决心才成就了他的学术成就。临终前,他在病床上还说:“‘战士死于沙场,学者死于讲座’,这是先师梁任公先生的遗训,我是一辈子也忘不了的。师训不可违,我虽然病了,但是我还活着,怎能不读书呢?”

邓云乡有一个很生动的比喻,说他对于书几乎就像瘾君子对于阿芙蓉一样,手头只要稍微有个一块两块的,就忍不住想买本看看。

曹聚仁自称对买书有一种狂热欲望,曾回忆:“有一回我买了一部官书局本《两汉书》,花掉了半个月伙食费,拿了书以后,却又偷偷摸摸地几乎不敢抱回家去,连自己也想不清楚。大概戒赌、戒烟的朋友有同样的心境吧。”他买书有一经验,也就是他很得意的“几不买”:书面上有要人题签的、开头排列许多名人的序文的、标明必读书的、装上花里斑斓的封面的。

唐弢在抗战期间的上海,见到家家烧书撕书,成批当作废纸卖书,大感痛心,于是发狠,别人卖书他偏买书。

一般而言,人到老年,买书日少。不过入了老年的叶秀山偏有一文《我还是要买书的》,这也是不少老年人共同的心声。

学人买书不怕穷。文化人是节衣缩食以供买书的。雷梦水说他亲见朱自清先生因为贫穷只是买些普通书。雷还收到朱自清在逝世前几天写的信,这时朱因拒领美国的救济面粉已然贫病交加,生活处在非常困难的情况,但是他还想着买书。由于穷而买书之故,郁达夫有一名联:“绝交流俗因耽懒,出卖文章为买书。”

有的学者购书,只要有用,一般不计代价也要设法购得。柳亚子衣着素不讲究,衣着上花钱他舍不得,却喜买书,花钱在所不计。吴宓曾说:“陈寅恪君之豪华,第一表现于购书。他主张大购、多购、全购。”陈有一信,颇能代表学人购书不怕穷的心态:“我前见中国报纸告白,商务印书馆重印日本刻《大藏经》出售,其预约券价约四五百元。他日恐不易得,即有,恐价亦更贵。不知何处能代我筹借一大笔款,为购此书。因我现必需之书甚多,总约万金———我现甚欲筹得一宗巨款购书,购就即归国,此款何时能得,只可空想,岂不可怜!”

说到买书豪举,1934年,有一傅姓学者以一万元买到宋刊《周易本义》十四卷,算是历来古书单种的最高价,傅自己也称即使是明代王世贞卖一田庄买一《汉书》的故事,亦难与他这次的豪举相比。

用最少的钱买合算的书,是文化人的共同心态。钱君匋见到一册罗振玉编的《流沙坠简》,这是一本新出土的汉木简汇编,书店老板每册要卖一百元。这对他来说是不可企及的。过一天,钱又去书店问能否优惠,老板见其是个读书人,说可以九折。但他只能拿出十元钱,便硬着头皮问倒几折能卖否。老板听了哭笑不得。他不死心天天去书店,最后老板说:既然你有诚心,我也破个例,倒八折卖给你。他喜出望外凑齐二十元,千谢万谢把书买回来。

汪曾祺说到一个旧故事,他在西南联大读书时发现一个秘密:一家书店的《辞源》的收价比原价高出不少,而拐角的另一家书店就有几十本崭新的《辞源》。于是他以原价买到转身以高价卖出,赚回几个钱改善生活。

买书自有买书乐,梁实秋便说,他很看重在书店里从容不迫搜访的那一种心情的乐趣。

不过,周越然《书与回忆》书勒上也有这样的文字:一生买书,难免有伤心的回忆。他的日记中每年必有关于购买书籍之事数则,还写过关于买书的多篇文章,说亦有受气者。

黄裳说过他买书上当的一件旧事。一次,他在一家书店看到一本张岱的手稿《史阙》以及康熙原刻的《西湖梦寻》,不禁一阵激动。店主告之,此乃从浙东山中搜求而来,乃张氏家传物,说得历历如绘。黄于是设法支得稿费,把书弄到手中。可当他将书捧回尚在途中时,便见书店前街书摊上亦有不少,才知道这些书一直睡在这里的地上,是书店店主见了买回一部分。什么浙东山中,只是店主编织的美丽神话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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