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树下二记
作者: 潘敏一棵构树,还有一棵枸骨树
几乎每天都要经过那棵构树, 它长在我总要经过的运河路边。这是一棵孤零零的树,周边再无树比它更高,它身下是一排低低的枸骨树,满身的尖刺,鸟雀也不往上落脚,所以俗称“鸟不宿”。“鸟不宿”这个俗名比“枸骨树”这个名字更恰当。构树与枸骨树,字面上看去似乎相近,实际却相差太远了,好比一个好脾气,另一个性子刚烈。构树叶毛乎乎的,摸上去宽大柔和,而枸骨树叶尖都是刺,叶子也是硬而蜷曲,像青春期叛逆的孩子。
构树分雌雄。“叶有瓣曰楮, 无瓣曰构。”清代初年陈淏子编著的《花镜》上说构树,“雄,皮斑而叶无丫杈,三月开花,即成长穗,似柳花而无实。雌,皮白,中有白汁如乳,叶有丫杈,似葡萄,开碎花,结实红似杨梅,但无核而不堪食。”照这么说,我天天路过的构树是雌树,树叶片呈卵圆形,比巴掌大,如雕刻过一般,叶形很漂亮。树皮白净,早春的时候我看见过开小花, 现在结红果子,接近橙色。
小时候并不知道构树这个名字, 我们叫这棵树“野杨梅”。它长在路口的砻糠桥边,很高的一棵。大概因为它的种子落到了桥墩的石缝里,那里也蹿出几棵构树苗,歪歪斜斜,有两三尺高,从没长出红果子。那时候好像听说那果子有毒, 红得再透我们也不敢吃。堂妹阿芬胆大,摘过一枚用牙齿尖啃过一点,没敢全吃下去,她说有点酸有点甜。我们以为她会中毒,但没有。看来《花镜》说的也不全对,构树的果子是可以吃的,可惜我们小时候不能确定, 早知道尽管去摘了吃,那个时候真是馋啊。馋却没有东西吃,很折磨人。
构树的果期长, 从春天时满满一树青果子开始,一批一批地红,就像茉莉花是一波一波地开。记得从六月开始有红果子,到现在十月了, 每天都有熟透的红果子摔破在人行道上。今天傍晚经过运河路,我又在构树下仰起头看了看, 树上还有许多青果子。我在心里叮嘱自己今年要记得留意,看构树的果期是什么时候结束的。
枸骨树也长红果子,小而硬,从来没有人想要吃它。枸骨树在我们眼里实在讨厌,浑身的刺,一不小心就被它扎到了。那时我们叫它“刺藜树”。枸骨树大多十分低矮,生在荒草野坟之间,一小丛一小丛。我的父亲曾经和我说起过砻糠桥南有三墩大坟,是民国时期上海纸业大王詹沛霖家的。父亲说詹家三个坟占地约一亩, 四周种了一大圈密实的“刺藜树”,周边的人提起那里都称作“刺藜坟”。刺藜不好碰,于是没人走到坟边去,连地里放的牛都不去。后来詹家的坟迁到苏州西郊的石码头,“刺藜坟”被夷为菜地。
我见过的最大的枸骨树是在王长河头3 号的紫兰小筑, 周瘦鹃先生故居的院子里。有一年秋天来了南京朋友,我们在老苏州酒楼吃过饭后, 八个人一起步行到凤凰街,再转到王长河头3号。周瘦鹃先生最小的女儿周全领着我们在院子里走走, 在院子东南的围墙边,看见一棵几丈高的树,结了一树的小红果。开始我以为那是红豆树,那些小红果子在我眼里就像是红的豆子。温润的周全告诉我,是枸骨树,也就是我们平时知道的“鸟不宿”,有一百多岁了。仔细看,果然树叶子蜷缩,上面有刺。我还从没看见过这么高的枸骨树,高过了围墙。
今年四月末又去紫兰小筑, 院子里花木葱茏,比前几年去的时候更加茂盛。院子里最老的两棵树: 一百三十五岁的白皮松和一百二十五岁的枸骨树, 依然长得硬朗有力,倒是孩儿莲树只有几朵花。周全说今年花比旧年少。看过院子里的花花草草,周全请我们坐在青枫树下喝茶, 在小风送来的花草香气中,我们随意地聊天。我对周全说:我一直好奇,您父亲是一生谨慎的人,为什么在自家的院子里种一棵浑身是刺的树呢?
周全答了一句, 但说了什么此时我竟想不起来了。
三棵楝树
我认识的第一棵楝树, 在砻糠桥通往虎丘路的河边。这棵树栽种的时间不会久远,树身不过手臂粗,比起我后来认识的楝树只能算小树。开始,砻糠桥通往虎丘路的这条小路是平坦的,后来有了坡度。我想不起来为什么要有坡度, 是为了建临河那排楼房特意筑高了地基吗?几天前在父母家,九十岁的父亲告诉我, 是造楼平整土地多出的泥,填高了路。
那棵楝树就长在那条有坡度的路东头,不知是栽种得本就不直还是被风吹歪,树身斜向小河。一棵细细的楝树临水而长,这样子本身就很有一点动人的味道。入春后树木返青,楝树叶子探出叶芽,然后长成细长秀气的卵形小叶, 不像不远处的泡桐树叶那样大而毛糙。
开紫颜色花的树现在常见, 早年在乡下却不多,好像只有泡桐树和楝树。泡桐树花开得早, 早春时一棵光秃秃的树还摊手摊脚干站着,春风稍稍一软,花就急切地开了。泡桐树枝条细长而柔软,沉甸甸的紫花在枝头晃晃悠悠, 原本的粗手大脚一时也风姿绰约起来。进入四月,楝树开始开花。树那么瘦小,开花却密密麻麻,细碎的五片花瓣,白中透着紫,有一种怯生生的谨慎。除了花色相似, 楝树花和泡桐花一个细瘦一个丰腴,完全是两家人的样子。童年时天天经过楝树去虎丘路一号桥边的留园小学上学,却从没有想要采一枝楝树花,而心里想要的泡桐花长在高处,够不着。
我见到过的最好看的楝树花在怡园,那是后来的事。那棵楝树特别高大,树下有一座亭子,亭子因此显得很矮。树冠蓬得很开,修条密叶,姿态散漫,无数细碎的小紫花开得像一层紫色的雾。开始我不知道这是什么树,看不清树叶形状也看不清花形,只晓得是一棵开紫花的树。但我很快知道了是楝树, 至于是问了人还是因为树上有牌子,现在想不起来。总之知道是楝树后十分惊讶:竟然有这么高这么粗的楝树!我想起砻糠桥路边那瘦小的一棵, 觉得不可思议。那天恰好下着雨,“细雨茸茸湿楝花”,树又长在曲径通幽的园林里,格外迷人。我围着苍老而美丽的楝树转了几圈, 仰着头看花看得脖子都僵了。不过,赏楝树花确要趁早,紫花的紫是禁不起时间消磨的,慢慢地颜色就淡了,远看如落了一层灰。楝树也叫苦楝, 不知道是因为树叶花朵果实的味道是苦的,还是雨后花朵纷坠,有凄苦相。
楝树有果,能入药,但不可随便吃。夏天,楝树的圆果子一只只挂在枝头,颜色是檀香橄榄一样的青色。我的两个弟弟和其他男孩子, 常常站到河边石头砌的矮护栏上,一手抓住楝树的主干,一手伸出去采楝树的果。对了,我们并不叫它楝树果,而是叫“楝树果果”。如果正好被大人看见,就会受到呵斥:“采什么楝树果果! 要掉到河里去哉!讨吃生活!”苏州方言里有句话叫“吃生活”,意思是挨揍。可男孩子们哪里听话,一个个采到口袋满才肯跳回地上。他们几乎人人有一只弹弓,楝树果被他们当作子弹。
看到最多的楝树果, 是在青石弄5号叶圣陶先生的故居, 现在是苏州杂志社的办公地。第一次从滚绣坊转到青石弄,一眼望见弄堂底的围墙里, 一棵巨大的楝树高出围墙怕有二十来米, 仪态万方的样子让三四米高的围墙像一道门槛。为什么能一眼认定是楝树?因为冬天,树上一张叶子也没有,只有无数只金色的果子挂在枝头,我认出了正是童年的“楝树果果”。树太高,城里的孩子也乖, 无人光顾的楝树果一路平安,从一朵小花开始,变成一颗颗青色的硬果,在冬天修成了金子般的颜色。金果,楝树真的有这样一个别名,此时名副其实。慢慢地,生时青熟时黄的楝树果,在凛冬的风中渐渐萎缩,果皮变皱,颜色趋暗,仍一颗颗倔强地挂在枝头。我一点也记不起青石弄5号隔壁围墙里楝树的花。照理说,这么一棵大树开起花来的样子一定特别好看,我应该见过,可就是没记住。
一年之中, 我总会到青石弄5号去两次。每次从滚绣坊转到青石弄的第一眼,总是那棵老楝树,暮春的紫色碎花、夏秋季的青果,我都视而不见。应该是熟视无睹。花与树叶、果与树叶相互掩映,这样的树在苏州多的是。冬天的楝树不一样,给人一种突兀的醒目感。北风起, 有些树叶子是不掉的,比如香樟树,偏偏到了春风来时才落下满地的红色老叶。也有的树禁不起,树叶子全部落光,只剩一树光秃秃的枝条,银杏树就是这样。进入寒冬的楝树也是片叶不剩,但楝树果一只不掉———说得不确切, 肯定总有掉落的,因了满满一树的金色,才给我没有掉落的感觉。好几次我站住拍照,晴天也好雨天也好,天空下的那些楝树果,萎黄了也还是那么好看。
三年前的某一天走进弄堂口, 觉得有点异样,又说不出为什么。直至走到青石弄5 号的门前一仰头, 才发现隔壁围墙里那棵老楝树不见了。回想起来,与老楝树前后一起不见的, 还有杂志社的执行主编陶文瑜, 老的少的都叫他“陶老师”, 他已于2019 年的冬天长眠于一座山上的竹林边。弄堂底没有了墙头之上的老楝树, 显得空荡荡的。一说是因树枝扰乱了电线,一说是树根撑坏了围墙, 总之是辖区的管理部门怕出危险清除了老楝树。去年春天,杂志社的人在弄堂底的围墙下种了几棵木香。木香好养,一根根藤贴着墙长得很快。
今春, 青石弄5号门口开出了满壁的黄木香花, 那粉刷过后仍有衰败之色的围墙终于容光焕发。4 月16 日,苏州杂志社举办新刊品读, 会后二十来个人站在盛开的黄木香花下合了影。要是那棵楝树在,也正是开花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