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青草的气息
作者: 沈天鸿我第一次闻到青草强烈的生命气息是在五岁或者六岁时———那是一些已经被割下的青草。
时间大约是七月,因为天气已经热了,所以住在船上靠几张芦席遮挡阳光的我们,更加感到闷热。于是父亲割了一些已经长得够高的青草, 在船停泊的岸上搭了一个只有顶没有墙的简陋棚子。某一天,我躺在那个棚子里,裹着三床被子,仍然瑟瑟发抖———
我在打摆子,也就是得了疟疾。但我很快忘了自己在生病, 努力看着覆盖在不高的棚顶上那些稀疏的青草, 因为我闻到强烈的青草的气息, 那气息比活着的青草要强烈许多倍,源源不断地被我吸进体内,令我感到极其舒适, 以至减轻了全身发冷的难受。我很好奇这是怎么回事,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些青草, 耐心地看它们在烈日下渐渐变蔫,青色渐渐变淡。很久以后,我才明白, 那些青草的气息之所以比它们活着时要强烈许多倍,是因为它们正在死亡,因为烈日的暴晒,以及被割断而形成的伤口,它们体内的生命正以这种气息的形式快速流失。被我吸进身体的, 正是青草的生命能量———它们用自己最后的生命, 补充了病弱的我的躯体,尽管这并不是它们有意而为。
那些草死了! 我第一次清楚地意识到死亡, 并且那些草彻底死亡的过程是我一直看着的。意识到死亡, 是生命觉醒的标志,但我毕竟年龄太小了,我茫然地掐掐自己,茫然地看看棚顶上蔫卷的草,再看看棚子周围仍然生长, 在无风的强烈阳光中一动不动,显得有些肃穆的野草,甚至还看到几只飞翔的蜻蜓、几只时而落下时而飞起的蝴蝶,忽然有一种要哭的感觉,好不容易才压制住了泪水。
我不大明白自己是怎么了, 也不记得那次疟疾是怎么好的, 但我如此强烈地记住了那些青草和青草强烈的气息。我觉得我和青草因为那次生命气息的融合, 建立起了一种说不清但青草和我都知道的秘密关联。
是的,年幼的我就是这么想的,因为这个秘密, 我对青草一直有一种极其亲密的感觉。读到“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时,我感觉到的重点也不在因为风吹草低现出的牛羊, 而是那茫无涯际在风中起伏的草———在人口密集的内地, 几乎不可能看到大片的青草———我能清晰地看到想象中的每一棵青草, 也清晰地看到了它们组成的整体。
无论单棵的草还是组成整体的草,都是低微的,除了被用于装饰性的草坪,草从不被人重视。但它们生命力之强韧,远远超过人类,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就是一种证明。我考上大学之前是渔民,渔民逐鱼群而居, 经常在水边搭个简陋的棚子就住上一两个月。青草从地铺的这儿那儿长出来, 对我而言是很常见而且理所当然的现象。与青草一样的还有水草和柳树。水草也是割后很快就能再生长出来, 而鱼也很亲近水草———水草茂密之处,鱼就特别多,不过,这些鱼都不是肉食性的。由此推论,亲近青草的人,应该也都不是“肉食性”的。
至于柳树,人们对它几乎是蔑视的,因为它不能打家具,不能做梁柱或者檩条,唯一的用处是做柴火。而我之所以对它印象深刻,是因为它的生命力。在《结局或开始:门》中,我写到过它———
我至今还闻到我曾打开关上过无数次的那些门的青青气息。
那时我是渔民。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每年有两个季节会和生产队的两个同伴外出捕鱼。找到河流的一处合适地段,将网下到水里,在岸边搭个小窝棚。窝棚的门和门框都是用砍下的青青柳枝做的。粗的柳枝一端埋进土中,树皮也不曾刮,就那么一边一棵,然后用柳条编成稀疏的门板,铁丝扭成门环,于是,一扇门就出现在原野之上了。
在我那十年渔民生涯中, 记不清做过多少这样的门。开关了十几天之后,门框和门板都长出浅浅的枝叶来, 纤弱的鹅黄里透着一些沉重的绿的色块。春天是这样,秋天竟也是这样———那被砍下的树干里, 该蕴藏着多么强烈的生的渴望啊!然而,那些门的寿命都不长:渔民的生活,是最具流动性的了。
但也有意外。
大二那年暑假,我乘大轮到达安庆,从安庆再乘小轮回乡下老家去, 下小轮后没赶上班车(所谓的“班车”其实是附近农民驾驶的小型手扶拖拉机),只好沿着河流往家走。在一道小闸边我不禁停住了脚步:空荡荡的河堤边, 一棵柳树孤零零地立在乱草丛中,空气中充满了野蓼的辣人气味。记忆使我几乎立即断定:它,正是我曾住过的小窝棚的门框!那时我们吃“大锅饭”,转移捕鱼点时, 埋得太深用以固定网的杉木樯往往在拔不起之后就被那么大方地放弃了,更不用说这不值钱的柳枝门框了。但这“门框”为什么会留在这里呢? 它并不会被埋得太深的。那么,是因为它生出新根引起我们的恻隐而使我们放弃了它吗? 我记不清了。我走过去,抚摸着它身上的那道凸起的圆形疤痕站立了一会儿。我知道,那疤痕里面包藏着的,是用几股铁丝扭成的门环。
这里有一扇已经没有形体, 但仍然活着的门,只是我已不可能再把它打开了。
树,也无非是长得茁壮,被放大许多倍的草。
青草、水草、柳树和我之间能反复打开的门,留在心里。
当然,草,无论是陆地上的青草,还是水里的水草,乃至柳树,都曾经割伤或戳伤过我。这是一种交流。1988年,我曾在一首诗中写过:
我为此而感激。我站在大地上
无法远离
这些我必须忍受的事物
…………
我平静地让草割伤我的脚
来看这些
黑暗中我的亲戚
是的,草是我们黑暗中的亲戚。在每一丛小草前,我都会停下脚步,就像停在一切事情的开端,而青草的气息就像风暴,带给我足够的激情, 穿越过无处不在的空虚和苍茫———这空虚和苍茫中, 有新的草新的生命,在悄悄生长。
五月,第一个秋天
五月是秋天之前的第一个秋天。先是油菜籽,然后是小麦,它们纷纷被收割,大片大片的土地裸露出来, 衣不蔽体地散落着一堆堆油菜秆、麦秸。这些油菜秆与麦秸都是金黄色的,像被储存的一堆堆阳光。
天气很好,连续多天没有下雨,因此不用担心收获的菜籽和小麦因为潮湿而发霉。儿时的我会出现在收割后的麦地里,捡拾遗失的麦穗。但收获每每很小,顶多够喂一次鸡而已。油菜籽则是从来没有人试图捡拾的,因为油菜的荚即使有遗落,也在收割和落到地上时炸开,只剩下个空荚子了。
十九世纪的法国画家布雷东创作过一幅闻名世界的油画———《捡麦穗的女人》。
金色的柔和阳光赋予整个画面温暖的色调,捡麦穗的女人和收割后的麦地,都被镶上了一道金边,和谐而宁静。
然而, 我前面的描写和布雷东的这幅油画都犯了一个同样的错误,就是美化。捡麦穗的人都是生活最底层最艰难的人,不然, 谁会花几个小时去努力寻找几十株麦穗?身为著名画家的布雷东,他看到的那个时刻的麦地和捡麦穗的女人, 我相信的确是被那一个下午的阳光笼罩着, 但布雷东只是个旁观者,他发现了画作所需要的美,却没有也不可能发现捡麦穗的女人的疲惫和艰辛。在乡村出生和长大的我,则可以正视被收割后的油菜秆、麦秸金黄色的美。我同时发现,其实,五月是秋天之前的第一个秋天———在五月,收割后的大地,袒露出了秋收时一样的荒凉。
与秋收时的荒凉相比, 这时的荒凉具有欺骗性,难以被觉察。因为被收割的油菜地、麦地的周围,甚至油菜地麦地中间的道路边上, 都有生机勃勃的青草或者树在生长。所以,这是生机勃勃包围中的荒凉,不被人们认为是荒凉。同样是十九世纪法国著名画家的米勒, 也画过一幅著名的油画《拾穗者》, 画面上收割后的田野似乎没有边际地向远方铺展过去, 前景则是三位捡拾麦穗的农妇。人物几乎面无表情,或者说看不到表情———没有表情,其实是坚忍。人物造型厚重如土地, 纪念碑一样矗立在收割后的麦地上, 粗布衣衫如脚下的土地一样质朴。她们弯腰拾穗的动作熟练而机械,和沉重的躯体一起,暗示着生活的重压。笼罩整个画面的是灰蒙蒙的光, 零碎的黄并不明亮,整个氛围静穆甚至暗藏哀伤。画出这样的画的米勒,我想,即使他没有发现五月是秋天之前的第一个秋天, 也应该是在此时想起了秋天的。
秋天,是一切生命的归宿。
认识到这一点,也并不是消极,而是真切地感受到生命的重量。
生命中不可承受之轻, 也正是生命中不可承受之重。无论轻重,都必须承受,并且微笑。
因为大地本来的面貌,正是荒凉。
荒凉,才能接纳新的种子,让它们蓬勃生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