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春梦

作者: 徐蒜蒜

叶颐有时会想,如果把自己的故事拍成电影,片名出现之前的那一段,所谓序幕,应该是这样:她披散长发,上着泡泡袖、略作收腰设计的白衬衫,下着黑色小短裙,经过一堵花墙。要么国贸,要么SKP商场,那种花店里的盛大花墙,齐齐整整,密不透风。略作停留,然后转身,一个脸部侧面特写,再走出画面。片名自花丛中缓缓浮出。

这不是她的设想,是来自冯段砾提供的一景。

冯段砾在朝阳区一家影视公司上班,当时请一位国际知名导演为公司的新片设计开场,就是如此这般。最终公司没有采纳这一方案,或许觉得过于高冷,有孤芳自赏的意味。叶颐后来在三里屯看希区柯克的电影《迷魂记》,才知那位导演的灵感源自于此。

哪有什么孤芳自赏?那完全是一场秘密合谋的集体凝视,集结导演、男主角、观众各方力量,无情扫视一位女郎,逼出冷艳外表下的三魂七魄。

任何肉体凡胎,都经不起这样的打量。

有天冯段砾给叶颐打电话,语带惊喜,说他家艺人要演《情书》,刚刚敲定意向。叶颐疑惑:“哪个《情书》?”

还能有哪个《情书》?就是小时候他们在露天电影院看过的那部,如今要翻拍。

叶颐大冯段砾两岁,一起成长于南疆一座大院内,总以姐弟相称。那时每到周末,这两个小孩便挤入人堆看露天电影,一般都是“大决战”“大进军”系列,有天放的却是《情书》。那夜满天星星,放映机光影下全是飞虫,千人操场上空再无凌厉之气。看中山美穗踩着白雪,对空谷一声声呼喊“你好吗?我很好”,叶颐觉得那个世界好美,也在底下跟着无声呐喊。一旁的冯段砾不知男女两个藤井树到底什么纠葛,叶颐只好请他住嘴,边看边给他拆解剧情。说起来,那已是二十多年前的事。

这部电影对二人影响至深。叶颐那时暗自认定了一款白马王子,就是白色窗帘底下的柏原崇,低眉垂眼,状甚忧郁。不过到了少女时代,她又觉得这种少年过于羸弱,不堪重托。冯段砾虽然家中拥有葡萄酒家族酒庄,但一心向往影视圈,后来只身来到北京追梦,投身影视行业。先以为是去拍大片,开始却只是带带小艺人——总得从头开始。

叶颐这边,赴京路线更为曲折。先是一家人迁回了母亲的原籍南京。刚到南京时,在亲戚家吃凉拌菊花脑,叶颐当场呕吐;吃云片糕,又被噎得回不过气。别人的笑声纵有善意,在她听来也很是刺耳,因此那是一段略显晦暗的时光。直到秋天降临,梧桐大道上满树金黄,一望无尽,那样浓墨重彩,浩大酣畅,让她想起童年所见的最灿烂的胡杨林,她这才真正开始把自己交付于这座城。那时叶颐算是学校明星人物,也因为带有一些些异域风情,尤其是眉目如画。说来奇怪,那方水土总让人生长出类似的容貌,无论族别。

不过,回家又是另一番情形。安稳日子没过两年,母亲开始以泪洗面,叶颐放下作业还要安慰她。父亲开始酗酒,后又总是外出不归,母亲疑心他外面有人。每晚入睡前,叶颐总要在客厅留一盏小灯,母亲关了多次,她还是执意打开,总得给迷途知返者留一线光明。母女关系对调,叶颐却从中获得了一种满足。对于男女情事,她早早被架上一个俯瞰视角——虽然一开始很是被动。回想起来,这跟读了几本言情小说就以为心如明镜并无二致。

也是到了南京才知,课本里朱自清的《背影》,就发生在这里。且站在此处别动,父亲去买几个橘子。结果父亲竟如同浪子一样一去不回,他还是离家另组了一个家庭。大学毕业后,叶颐考去北京读研,接着顺利进入一家银行的风险管理部。

星期六下午五点,叶颐从巴黎家园匆匆出门,赶去三里屯见冯段砾。途中她接到母亲的电话,无外乎嘘寒问暖,以及打探她的感情状况。被三月风中的砂砾硌得牙痛,草草聊了两句,她挂断了电话。

三里屯的灯火不分白天黑夜,时刻维持着一种亮度,并非大鸣大放那种绚烂浓艳,而是带有一种温和且恒定的科技感,莹莹生光,诱人前往,然而又不可触及,说起来有些像捕虫灯的原理。此时天色还未全黑,各色橱窗更显剔透,玻璃上不仅映出行人的匆匆身影,也有AR广告不时浮现。想来不用很久时间,这些镜中虚幻生物必会破窗而出,踏入人群。

每次来这里,叶颐都会临时给自己一个观察任务,比如收集路过女子的口红色号,拍摄潮人身上的刺青图案,观察青年人最爱抽哪些烟,测算情侣身高落差的大致范畴等等。这或是把职业习惯向生活延伸,与为银行客户名单分类分级没啥区别。

不过今天叶颐没有这个兴趣,冯段砾在那里花园等她,那是隐藏在三里屯的一栋白楼,地中海风格建筑。一楼露天区,两丛硕大的芭蕉叶下,她远远望见他挥手。一见面他就起身抱住叶颐,问她是不是又被逐出家门了。

叶颐镇定心神后却说龚本辉不见了,卷走了她三十万。冯段砾听完便说糊涂:“你是什么样的人,真会撞见什么样的鬼。”又觉不妥,改口说:“又一个浪子跑路了。”

大三实习时,叶颐第一次踏进这家银行。

这座大厦外形像一根巨型棒棒糖,却是由钢筋水泥与璀璨玻璃合铸而成。它在日光下熠熠生辉,与中国尊、国贸三期等摩天大楼遥遥相望,共同织就一道“危乎高哉”的城市天际线。推开旋转门,入得室内,冷气顿时将人团团包裹住。大理石地面可以让人直接上演冰上圆舞曲,踏行其上须得格外小心,在这里摔个跟头,怕是会成为当天的焦点人物,因此所有人的步履都略显谨慎,甚至是局促。扑面而至的,有簇新的皮革味、地毯味、金属味、消毒水味,或许还有各样黄金与货币的森然气味。

电梯厅里,人群聚集。清一色深色西服与职业套装,人与人之间的容貌差异,几乎可以忽略不计。叶颐和其他实习生站成一堆,等人接应。讲话再大声也自然而然变得安静又克制,仿佛人瞬间长大了。看电梯数字不断跳动,她心里也七上八下,此刻的人生,由不得自己做主,不知会叮的一声,停在哪一格。

当时电梯内并不拥挤,叶颐却感觉有股气场在角落里隔出了一个空间。抬眼寻找答案,发现是一位四十出头的女子,港风丽人装扮,利落短发,职业套装,白色珍珠项链加复古大耳环,在大楼深色系人群中,流溢出一些珠光宝气,不多不少,足以令人过目不忘。

实习部门有一个开放式办公区,工位被灰白色隔板一一分割,大屏幕上不断滚动着实时行情。各类数据图表与英文术语叶颐并不陌生,不过是课本与辞典上那些符码的走马灯式展示,不同的是,人必须随之小跑,一眨眼工夫,亿万信息已经翻篇。听说赶上扩招,十来个实习生挤在狭小的工位间内,分外卖力。只有茶水间里气氛轻松,微波炉启动时的嗡嗡声,咖啡机磨豆时的细碎咔嚓声,咖啡流出时的滴答水声,加上一些闲聊八卦的私语声,汇成让人心安的某种白噪声。

朝夕相处时,也有个别实习生暗中往来,多属于地下状态,不敢声张。人群里有一人吸引了叶颐的目光,就是龚本辉。他一米八五的个头,短脸厚唇,有些像长发版刘亚仁,在讨论会上话不多,经常神情索然,不时又流露出讥诮的笑意,个中意味,也不知是冷是热。

实习生里有三名女生。有天上午,一位叫陈猛的实习生忽然走到叶颐跟前,眼神带有一些兴奋,说感谢她帮自己洗了马克杯;叶颐不明所以,摇头说不关她的事。陈猛口中哦了一声,略显失望,转身走开。

那个星巴克马克杯,一直是个极为醒目的存在。倒不是因为它奇大无比,可盛半升多水,而是陈猛每天喝咖啡提神,却从来不去冲洗,杯子内里已然黑成一缸煤。这天早上,杯子突然焕然一新,显然有人细心刷过。为何偏偏感谢自己?叶颐心道,难道平日多看过他两眼,以致让他觉得暗中有意?她又好气又好笑,却又担心龚本辉误会。想到此处,不免一惊。隔壁姐妹低声说:“不是说这里聚集了世界上最聪明的人吗?”两人一阵窃笑。

隔了一日,真相大白。保洁阿姨路过时说那个杯子实在看不过眼,顺手洗了。仿佛那是银行内部的一个污点,必除之而后快。众人一阵哄笑。自此后,叶颐留意收敛待人的态度,如同这件事也是自己的一个污点。

那时试手做一个央企债券承销项目的材料,每天加班到凌晨再正常不过。有时深夜挤在一部电梯内,最近的距离几乎可以感知对方的鼻息,叶颐与龚本辉对望过几眼,却并无下文。后来这批人大多顺利入职,龚本辉也被投资银行部留用了。

到了新人入职培训阶段,二人再度遇上。其中一些团建拓展活动,要把他们拖去培训基地,位于昌平十三陵水库附近。空气不错,气氛也自由,活动大多是传统项目,强调团队协作精神。好巧不巧,在一个名为“急速60秒”的项目里,叶颐与龚本辉被困于一间密室。密室中有个方阵,内有30张图片牌,分别代表1至30的数字。一分钟内,按数字顺序把图片全部收齐,才能逃出密室,否则就要接受惩罚。

二人未敢大意。龚本辉先找到一只碗的图片,“one”的谐音,“1”有了。叶颐随即看到一张二维码的图片,代表“2”。两人配合甚是流畅。寻找“20”时,叶颐看到《狮子王》里的一帧画面,一雄一雌二狮正在深情对望,她余光留意到龚本辉也在注视这一方向。忽然有了三四秒空白,仿佛时间停滞,留给他们脑内加戏。谁先拿起这张牌,将代表谁更主动,叶颐不免心猿意马。又想,对方会不会也在探问自己的态度?

时不我待,二人几乎是同时触碰到那张牌。很难讲是心有灵犀,还是为了避免彼此尴尬,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达成默契。后来回忆这一幕,她觉得那张图就是命运的塔罗牌。至于是凶是吉,却只能待到水落石出后,才可得见。

入职后那半年,叶颐忙到没空找住处,一开始是暂住冯段砾家中——那一阵冯段砾随艺人去厦门拍戏,房子空着也是空着。有次想起很久没见龚本辉,不料接下来却听到他被扫地出门的消息。具体情由不得而知,传闻说他与银行一位女子不清不楚,还涉及传递内幕消息。当时不好追问,想必伤疤未愈,你去好心安慰,在别人看来却是伤口撒盐。因此两人失去了联络。

京城确实如海洋般广大,扔几座冰山下去也悄无声息。叶颐初出校园,工作生活两点一线,那时个别实习生已经豪车出入,名牌傍身,她一个外省来客,所见到底有限。每天在十号线挤地铁,通勤时间一个半小时,那是一条驴拉磨式的圆形闭环路线,旅程似乎永远没有终点。叶颐看过一项研究报告,结论说通勤时段是一天中最糟糕的时间。相比住在京郊、每天来回动辄三四个小时的人们,她已算是人间大确幸了。

有天看错时间,她早起了一个小时,地铁上人并不多,车厢像一只巨兽尚未彻底苏醒,但内里灯光过于亮堂,聚焦在有限的几个人身上,脸上各样瑕疵一览无遗。多数人在刷手机,屏幕蓝光映在他们略显浮肿的脸上。一位女子靠在车窗上补觉,她妆容精致,穿一双7厘米的高跟鞋,脚歪在地上。暂时还不用“跳芭蕾”。列车晃动时,她整张脸持续低频颤抖,让人很担心震落那脸上的脂粉。

工作还没安定多久,母亲就常来电催促找个男友的事。她担心叶颐只身在外,无所依傍。催得急了,叶颐自己还是有些上心。不是没想过从身边寻觅人选,只是真有合适的才俊,也早被哄抢一空了。冯段砾说可以介绍影视圈的朋友,叶颐不置可否。有一天,母亲说她一位老同学的孩子也在北京,现在一家科研所上班,双方父母有意撮合二人见一面。

叶颐便去赴约。对方定下的见面地点,可说不南不北,不古不今,是在大望路靠通惠河方向的一家书店。走近一看,书店装修走的是侘寂风,室内设计以原木与亚麻质感为主,朴素一点,总会让人心生宁静。中间还留出一块空地,圆形小舞池一般,地上是一些草编蒲团坐垫,大小不一,云朵一样,适合席地而坐,翻翻书,聊聊天。不过,第一次见面就这样面对面,两杯咖啡摆在地上,促膝相谈,带着居家的慵懒感觉,让她总觉吊诡。

“我们不是第一次见面。”来的这人名叫汪舜,年纪与叶颐相仿,高出叶颐半个头,戴一副黑框眼镜。他与叶颐在南京念的同一所大学,不同专业,高她一级,很可能在校园里曾擦肩而过。

简单寒暄之后,汪舜却说起大学时对叶颐的印象。这让叶颐有些不安,大有她在明处、人在暗处之感。那时她谈过一场恋爱,虽然不是轰轰烈烈,但是出入校园,仍会吸引很多目光。年少轻狂时,倒是并不在意。有一年情人节,还有人手持小型摄像机,在校园里拦下对对情侣,采访他们互送了什么礼物,其中也包括叶颐和她当时的男友。叶颐也不忸怩,掏出一封情书,全用摩斯密码写成。采访视频当时被放到微博上,她也成了校园新闻人物,虽然只有三分钟热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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