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朝的瘦风

作者: 张佐香

那时候赵佶是端王。他的日常生活是踢球、画画、写诗填词、练书法。艺术既是他的热爱,也是他的保护网。十六七岁的时候,他已经“盛名圣誉布于人间”了。如果按正常情况发展下去,他可能会成为历史上一个闲云野鹤、诗书画俱佳的王爷。他根本没想过要做皇帝,他只想做个真实的自己,做一个幽居宫中、寄情山水、丹青涵泳的文艺青年。

想必有一些东西冥冥之中自有安排。在他十八岁那年,在位十五年的大宋第七代皇帝宋哲宗赵煦病逝,相关的重要大臣都被召集到哲宗的灵堂前商议传位大事。众人理智地否决了哲宗的儿子——一个出生才三个月的婴儿继承大位的提议。向太后和宰相章惇找到了彼此的共识,确定了兄终弟及的更替模式作为统一宋室和大臣们议立的原则。因赵佶前面的哥哥有目疾,向太后力排众议,扶持赵佶登上了龙椅。元符三年(公元1100年)赵佶登基,是为徽宗。从此,一位艺术家稀里糊涂地成了皇帝。

宋徽宗赵佶爱江山,更爱书法和绘画。他建立了宣和画院,这个皇家美术学院既有充足的经费支撑,又不愁人才梯队建设。他设立了考试制度,想要报考皇家美术学院的人,都必须经过六科的考试:佛道、人物、山水、鸟兽、花竹、屋木。李敬泽在《青鸟故事集》里写道:“宋朝是中国文化的正午,古代中国在此前此后都不曾像宋朝那样接近‘现代’,文明的花正放,富丽端庄。”宋徽宗为文化的正午培植了文明之花,仿佛他来到这个世界上就是专为挖掘艺术元素并推动艺术繁荣。

大宋自建国初期,便重视民间古书画搜访,至宋徽宗时,内府收藏已汗牛充栋。赵佶亲任皇家艺术学院院长,将魏晋以来二百三十余位画家的六千三百余件代表作,按题材分为道释、人物、宫室、番族、龙鱼、山水、兽畜、花鸟、墨竹、蔬果十大门类,以其年号编撰成《宣和画谱》,成就了中外美术史上一颗光彩夺目的明珠。什么样的土地,长出什么样的庄稼,艺术也如斯。有一位艺术造诣极高、对艺术极为重视的皇帝,大宋的艺术气息自然水涨船高。许多千古流芳的画家,在那个时代诞生了。王希孟和张择端是其中的佼佼者,他们创作的中国古代最优秀的青绿山水画《千里江山图》和中国独一无二的风俗画长卷《清明上河图》,双双成为中国传世名画。

《千里江山图》这幅作品的“导师”是宋徽宗,宋徽宗亲自指导他的“学生”王希孟完成了《千里江山图》。此画在相当大的程度上体现出宋徽宗的绘画思想,有大面积描绘山体的内容,天空留得很多,山头所占区域更加符合实物比例,画面内容极为丰富,让人目不暇接,显示了“导师”宋徽宗擅长画面的整体处理和擅长抓住细节的本领。宋徽宗绘画思想的特点是“集大成”,有两方面的含义:第一,它要求把画面“抹平”,绘画中各种元素的水平都要高,画面中人物和配景都要好,画面各元素之间要互相避让,要和谐,不能太冲突。第二,是题材上的“集大成”。譬如说,画花的画中出现了集合春夏秋冬四季花卉的大手卷《百花图》,以往绘画中没有这样的追求;再譬如,在立轴山水中,强调要留足天空的位置,以往“顶天立地”的山水画格式被打破了,这也是一种新思维。王希孟的《千里江山图》就是这样的山水画的“集大成”之作,而非实景。

张择端的《清明上河图》也是题材和绘画各元素上的“集大成”者,集中描绘了北宋都城街市繁华热闹的景象。北宋都城汴京(今河南开封)有无数的宫殿、庙宇、楼塔及桥梁,壮丽、体面、优雅的风度,是那个庞大王朝中心独有的风度。画师张择端凝望着花棚柳市雾阁云窗,他的自豪里又掺进了一些难以言说的珍爱和感慨。他选择了一线一线地描画,这让这座变幻不息的城市从此有了让世世代代的人们可供追忆的线索。他选择了一条线,从郊区的一座小桥出发,走一段路,到了汴河码头;再绕河行走,由河道继续往城门方向走,经过河道上的一座大桥,即虹桥,这也是全卷的中心;再走不远河道就拐弯了,又继续沿路往城门走一段路,就来到了城门,穿过城门来到了城里。张择端画出了街市、河市的种种情况,画出了汴京的市井众生相。当在京城翰林画院担任宫廷画师的张择端把《清明上河图》敬献给宋徽宗时,宋徽宗打开一看,便如痴如醉,用独一无二的瘦金体在画上题写了“清明上河图”五个字,并且从容优雅地钤上双龙小印,郑重其事地将其保存在宫中。这幅画经过了千年颠沛流离的旅途,如今在故宫博物院依然清晰如初。

盛夏时节,披着轻纱笼罩的晨光,宋徽宗绕着御苑散步。爽爽然有暗香盈怀,他惊亮的目光与兰花兰叶碰撞的声音洒落满地,他再一次被一种深彻的激动击倒,如此清雅脱俗的兰花又盛开了。整个花株疏密有致,花叶相间,一片片狭长的墨绿色的叶子迎风飘拂,透着不可侵扰的尊贵,淡黄色的花朵半舒着鲛绡似的瓣,探出嫩黄纤细的蕊丝儿,袅袅婷婷地临风而立,自有一派“虚旷自生风”的君子风姿。御苑里井然有序地摆放着几十种兰花。他的目光被兰叶兰花粘住,徘徊复徘徊。他曾暗中比较,幽谷之兰无人工雕琢之痕,长的叶纯,开的花纯,楚楚地,有着更加摄人心魄的灵性。因此,那些生长于山涧泉边树木繁茂之处的兰花,享有“空谷佳人”的美誉。看兰花看得久了,他惊呆了。所有的兰花在他眼中都像精灵,它们在阳光中开放着、舞蹈着,窃窃私语着,神秘地微笑着,尽情地歌唱着。他和它们血脉相通,心灵契合。他爱这以叶动人、以花悦人、以香诱人、以韵冶人的兰花。看得久了,清雅高洁的兰香逸姿,就进入了他的血脉和灵魂的幽邈境界。

御苑外泉流鸟唱。宋徽宗经常去溪泉边的竹林游玩。他若一尾鱼儿,沿着小径自顾自游向竹林深处,一路但见翠竹丛丛,亭亭玉立,枝叶婆娑。凤尾竹的翩翩凤羽如碧玉般清润碧鲜,款款摇曳如玉凤翩翩起舞;劲刚竹劲拔有致,凌云挺然;黄竹节疏干直,刚中带柔;孝顺竹葳蕤嫩绿,成簇成丛地生长,新老竹子错落有致地长成了一个亲密无间的大家庭;湘妃竹如身姿匀称的秀美女子,在风中轻歌曼舞。盛夏的午后,光线本来强烈,但是透过浓密的交抱相叠的竹冠缝隙再洒落下来,被林内的绿色一遮一滤,就变得柔和了,带着一种梦幻的抒情性。薄暮时分的烟霞弥漫于竹林间,化为诗情,化为画境,化为他的瘦金体。

宋徽宗本人对于艺术的贡献是开创性的。他二十二岁的时候,写出了《瘦金体千字文》。他独创的瘦金体横空出世,完全颠覆了前人书法的规则。瘦金体在笔锋上,完全突破了传统书法“藏锋”的笔意,犹如切割后的钻石,放射出璀璨的光芒。它瘦到极致,瘦出了遒劲和金属般的光亮,瘦出了睥睨万物的雄奇和清妙。瘦金体的字在结构上又极尽工整,形式上严谨端庄,汉字的横竖撇点折被赋予了新的意义。每一道笔画都旗帜鲜明地彰显着自己的特立独行,每一道笔画都以自己的独立意志恣肆任性地生长,每一个字的体态都丰盈摇曳,妖娆多姿。更为奇崛清妙的是,墨色的枯涩浓淡里隐藏着花鸟草木的影子,横竖点钩酷似山野之中的修竹和兰草。瘦金体是从人间仙境中生长出来的花草修竹,有山林草泽的味道,有植物的纤维感,有着《诗经》里上古植物的芬芳和摇曳身姿。我久久地端详着瘦金体,久久地沉浸在瘦金体中蕴含的草木生长、繁花绽放的气息中,从中触摸到了天地万物的空灵之心以及宋徽宗的诗心。瘦金体中不仅仅有植物对于人类的亲切和恩情,更有人类对于自然的珍爱。人与自然相亲相谐,融进了彼此的血脉,催生出饱含情感之露和哲思之美的书法艺术。

宋徽宗把瘦金体做成了他的“个人名片”,书法界没有别人能做到他这一点。他完全释放了字里的犀利,但是每一个字,无论横竖,都有一定的弧度和弹性,表现了犀利挺拔、流丽飘逸的风格。其笔触精美,妍丽妩媚中有锐利刚健;结构严密,笔画互相扣接得极紧,欹侧错综又极生动绮巧,犹如精工锤铸的金钗玉簪。他以自己既剑拔弩张又绮丽摇曳的独创,完成了书法史上的“豹变”。徐利明在《中国书法风格史》中评价宋徽宗:“他是继唐代颜真卿以后的又一人。而其瘦金书的风韵情趣,又足以使他作为宋代尚意书风中的一个大家。”颜真卿楷书在后世不乏继承者,瘦金体在前人的书法作品中则从未出现过,后代学习这种字体的人虽然前赴后继,但是得其神髓者寥寥无几。

宋徽宗喜欢在龙涎香的芬芳中写字,他用笔尖掭了掭放了香料的松烟墨汁,用足手腕上的功力和技巧,自由灵活地调动笔尖、笔肚、笔根等每一个部位,让心、手、笔、纸完美融合,成为一个绝妙的整体,暗合某种神秘的节奏,落于冰肌雪骨的柔韧铺展在纸上,不急不缓。此中一切,静谧无声,遒劲、雍容、华丽、温雅、淳淡、恣肆,每一个字都是有灵性的,都是清妙的,就像风雪中盛开的梅花,暗香四溢。每一缕香气都在自然而然地缭绕,在空气中漫漶成繁复的花纹,谁也把握不了它的飞升。正是这种自然而然的飞升带来了美感——朦胧、迷离、浮游,难以落实的虚无和随风赋形亦临风卷舒的美妙。他守住了龙涎香的气味,也守住了安宁,拥有了写书法作品时遂心的快意。这燃起了他的生命热情,仿佛身体和心灵的深处升起了一种无以名状的兴奋和幸福感,一层层地荡漾开去。他随心所欲的笔意,创造了具有高度美感的精神空间。清人陈邦彦在《秾芳诗帖》卷后的观款中题道:“宣和书画超轶千古,此卷以画法作书,脱去笔墨畦径,行间如幽兰丛竹,泠泠作风雨声,真神品也。”任何一件事,做得久了,神就上了身。宋徽宗写字写得神上了身,幽兰、丛竹、舞蝶、繁花、晚风、云霞,大自然的美似乎尽在他的血脉之中,自然而然,就从他的笔端流淌出来。

刘长春在《宣纸上的话题》一文中这样描写宋徽宗和他的“瘦金书”:“惊人的纤细,异常的优美与充满弹性的艺术形态。也许在他眼里,写字就是少女的一种群舞,轻松自如地舒展一下腰肢。于是,一张蜀素或是宣纸,就成为一个舞台;一行行汉字呈现纸上,就是一个个舞姿造型。不过,这些舞女都是经过精心挑选和训练的:修长、匀称、轻盈、灵秀、风情万种。每一个动作都显得那么娴静、优美,连跳跃、旋转都远离了“胡旋舞”的急促与狂放,而是抒情的、妙曼的、不激不厉的。看赵佶的字,使我想起一群天仙似的舞女,踩着宫廷乐曲的节拍,顾盼传情,联翩起舞的情景。这种效果,一是对硬毫弹性的充分利用,二是由于匠心独运的整体布局。”宋徽宗在强大、丰饶、富丽的独具个性的气场上冶炼出了书法的金丹,空前绝后,独领风骚。瘦金体成为了无与伦比的徽章,铭刻在宫殿、苑囿、印玺之上,它远比君权还要不朽。瘦金体是音乐,是舞蹈,是绘画,是建筑,是幽兰丛竹,是宋徽宗血脉里一切事物的混合物,它们都是他的一部分,是相互酝酿、相互生成的综合体。

宋徽宗的花鸟画写实技巧被西方美术评论家誉为“魔术般的写实主义”。他对国家的管理,与祖辈们有所不同:他的皇祖,乃至太祖、太宗征战奔驰,攻城掠地,扩大疆土增加人口,规划大宋王朝的架构;他的父皇神宗终日上朝议政,发布新的政策和命令,推动新政,治国安邦;而他把江山社稷的安危寄托在美妙的祝福中。在宋徽宗看来,描绘祥瑞之物的工笔花鸟不但是艺术创作,而且是治理国家的一种手段。他把从大自然中发现的那些预示国家运兆的祥禽瑞草画下来,永世珍藏。

《瑞鹤图》描绘了群鹤云聚东京宣德门的瑞应景象。五色祥云掩映着宫殿,淡石青烘染出清朗的天空,群鹤姿态多变,有的白鹤则在空中飞翔,有的白鹤则停在宣德门上。画面中,二十只仙鹤各尽其态,没有任何两只的姿态是相同的。仰天起飞的仙鹤白羽飘飘,身体修长流畅,长颈长腿,灵巧敏捷,大有仙风道骨之态。我仿佛听见了雄浑的交响乐,还有旷野春风的呼啸,大自然辽阔的舞台使它们飞翔时更加舒畅,也更加自由自在。万物都会发出独有的声响,世界其实是声音的容器。众鹤飞舞的声响不仅自然、悦耳、和谐,而且销魂,能抚慰我的灵魂。宋徽宗不仅对色彩敏感,也保持着对声音的敏感,把宇宙万物的声音用画笔收纳丁进来。画后随附的作者题诗并记,被认定是真迹。

宋徽宗推动了花鸟画的发展,他在花鸟画中特别强调“写真”观念,不仅要画得像,而且要按原物的比例来画;花鸟画的布局、配景也要格局严整,无懈可击;设色方面也要做到无所不至,甚至一些鸟类羽毛折射的光彩也要表达出来。这不仅体现了画家的水准,也体现出当时已经有专门生产绘画颜料的产业,突破了颜料这一环节的重重难关,创造性地发展了把颜料磨细、在细绢上设色的办法,呈现了细腻动人的效果。

宋徽宗对花鸟画的钟爱,体现在他的设色绢本《芙蓉锦鸡图》中。一只羽毛和体态都优美动人的锦鸡停在富有弹性的芙蓉花之上,花枝因受重而微微弯垂。画幅右上角,两只翩翩起舞的彩蝶追逐嬉戏,逗引立在芙蓉花之上的锦鸡回头观望,而锦鸡深沉的眼神如痴如醉,画面上的几只动物连为一个整体,互相呼应。在神采奕奕的锦鸡和盛开的芙蓉花左下方,一丛怒放的秋菊在微风中摇曳,婀娜多姿,争奇斗艳。宋徽宗采用“双钩填色”的方法画锦鸡和芙蓉花,花叶用没骨法,画面设色妍丽厚重,渲染精绝,充分地表现了锦鸡丰润华丽和芙蓉花绚烂富贵的特征。画面主次分明,疏密有序,给人以安宁祥和之感。画法为工笔重彩,厚薄适宜,有沉着清透之气。锦鸡深沉动人的眼神、层染变化的羽毛和健硕的体态,以及婀娜多姿的芙蓉花、苍劲瘦硬的枝条,都像瘦金体的字一样,用笔细劲巧妙,风姿绰约。《芙蓉锦鸡图》因他高超的绘画才能,得以传世,备受赞誉。他笔下的花鸟总有一种高贵和灵性,既富丽堂皇,又诗情画意。这样的花鸟经常与我对视,毫无保留地呈现着向上的生命力量。宋徽宗善于借助画笔来传情,这个世界上真正艳丽动人的,不是物象,而是情感。绘画作品是有神情的,他的画都有“好神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