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意识的,甜蜜碎片(导读)

作者: 张栻

朱塞佩·托纳多雷的自传《无意识日记》是一个关于记忆、艺术和人生的非凡文本,它以碎片化的形式交织了他的个人经历、艺术反思和哲学性思考。托纳多雷的自传不仅是他电影生涯的回顾,更是一部多维度的文化反思录。他探讨了影像与现实的关系,以及意大利新现实主义对社会的关注,通过个人记忆讲述和赋予地方文化的普遍意义;另外,电影还成为托纳多雷触及人类情感与心理的共振介质。这些多重维度交织在一起,使《无意识日记》成为一部内容丰富且富有思想深度的作品。托纳多雷通过自传提醒我们,电影不仅是一种叙事媒介,更是一种哲学工具,通过讲述故事,形成一种对抗遗忘、重新建构的现实,从而对记忆、时间和情感进行探索,引导观众思考自身与世界的关系。这种超越时间与文化的普遍性,让托纳多雷的艺术具有了跨时代的价值。

托纳多雷从回忆童年的巴盖利亚开始,揭示了记忆与电影创作之间的紧密联系。在他的叙述中,20世纪50年代的意大利社会生活,是一幅经济匮乏但文化活跃的画卷。在这样一个时代,电视尚未普及,而电影却成为了全社会的精神支柱。在托纳多雷的记忆里,他第一次在邻居的露天电视上看到模糊的黑白影像,这种对影像艺术的初次接触,由此播下了电影艺术的火种,这不仅打开了他的想象力,也奠定了他对艺术的情感共鸣。这样类似的场景也出现在他的经典影片《天堂电影院》中,那座小镇电影院不仅是娱乐场所,更是整个社区的社交中心。

法国哲学家莫里斯·梅洛-庞蒂在《知觉现象学》中提到,“艺术将个体嵌入集体经验中,并通过这种经验使个体与世界产生联系。”托纳多雷的记忆,便是通过电影这种媒介,将个体的体验扩大为群体记忆,创造了情感的共同体。社会学家本尼迪克特·安德森也曾提出类似的观点:媒介在构建集体记忆和情感认同中起到了关键作用。对托纳多雷而言,电影是一种能够超越时空的媒介,它将个体的私人记忆转化为社会的集体经验。

托纳多雷对自己的家乡巴盖利亚充满感情,他动情地讲述意大利南部的小城如何通过电影和其他文化活动成为社会的纽带,从而深入地挖掘了地方文化对个人成长的影响。这与意大利新现实主义电影所表现的主题倒有几分相似之处。关照社会现实,聚焦人群,像德·西卡的《偷自行车的人》那样,托纳多雷的作品同样关注社会边缘人的生活,但他更倾向于通过个人化的记忆和情感讲述这些社会化主题。可以毫不夸张地说,托纳多雷用他对家乡的爱和离别的复杂情感,赋予电影一种记录社会变化的功能。

托纳多雷的电影不仅关注社会问题,也深入探讨了人类情感的心理学层面。他在自传中坦言,电影是一种情感治疗的方式,它不仅治愈了他的孤独感,也为观众提供了情感的出口。例如,在他的经典影片《西西里的美丽传说》中,主人公对成年女性玛莲娜的单纯迷恋,不仅是青春期情感的体现,也折射了战争年代人们对美好事物的渴望和对破碎现状的无声抗争。从心理学的角度来看,托纳多雷的电影通过对个体情感的细腻描绘,唤起了观众的情感共鸣。这种电影语言的情感性,与荣格的“集体无意识”理论相吻合,即艺术能够触及人类共同的心理情愫。

托纳多雷对“无意识”创作状态的强调,展现了他对电影艺术深层逻辑的敏锐洞察。他在自传中提到,许多电影中的情节与细节并非源于刻意设计,而是自然而然地从生活经验中浮现。这种创作方式并非托纳多雷独有,而是许多艺术家所共有的一种心理机制。例如,村上春树在谈到自己的写作过程时也提到,他的故事情节往往是“从内心的深井中涌现出来的”,而非依靠外部逻辑构建。这种“无意识”创作背后是艺术家对现实的深刻感知和内化,正如弗洛伊德所言,艺术创作是无意识与意识的一种和解,是个体试图用形象和符号表达内在冲突的过程。托纳多雷将这种无意识转化为电影语言,使他的作品既带有强烈的情感张力,又保有深刻的哲学思辨。

无意识状态在托纳多雷的创作过程中扮演了核心角色。荣格在其“集体无意识”理论中提到,艺术创作常常通过潜意识的召唤,触发深层心理结构中的原型。这种原型在托纳多雷的电影中被表现得尤为鲜明。例如,《西西里的美丽传说》中玛莲娜这个角色,既是男性凝视下的欲望象征,也是战争创伤与社会压迫的具象化。这种人物设计不仅来源于托纳多雷个人对女性角色的情感复杂性,也暗示了集体社会对个体的规训与排斥。通过玛莲娜,托纳多雷唤起观众对社会结构中隐性暴力的反思,这种反思在福柯的权力理论中被称为“规训社会”的显性表现。

在自传中,托纳多雷多次提到“无意识”这一概念,毫无疑问这是他对自己创作状态的一种高度概括。他指出,很多电影场景和叙事选择都并非刻意为之,而是来源于内心的积淀和对生活经验的潜在吸收。无意识是人类创作力的重要来源,它承载了个体无法直接言说的欲望、记忆和情感。在托纳多雷的作品中,许多情感动人至深的场景——例如《天堂电影院》中小男孩多多与老放映师阿尔弗雷德的关系——正是源于他自己童年对成长与孤独的无意识体验。托纳多雷通过这种方式将个人情感普遍化,从而拨动观众的心弦。

在托纳多雷看来,电影不仅是一种艺术形式,更是一种哲学性的存在,通过故事转化、影像呈现,完成与观众的潜在的持续的哲学对话。他在西伯利亚拍摄过程中感受到影像与现实之间的矛盾,这种矛盾源于影像的片段性与现实的整体性之间的张力。他提到,摄影机所捕捉的只是现实的一部分,而真正的体验却远远超越影像本身。这种观点与苏珊·桑塔格在《论摄影》中提出的“影像即现实的切片”理念非常契合。托纳多雷通过自传向读者表达了一个深刻的反思:影像的价值不仅在于它记录了什么,更在于它如何激发我们去体验未被记录的部分。这种对影像哲学的理解,在他的电影《海上钢琴师》中得到了具体体现,影片通过对虚构人物1900的叙述,探讨了人类如何在有限的物质空间中追寻无限的精神自由。

在托纳多雷的成长过程中,另一位电影大师费里尼和他的作品对托纳多雷的影响至关重要,事实上,托纳多雷对费里尼的致敬贯穿了整部自传,他将费里尼的电影称为启发他创作的灯塔,而非直接的技术或风格来源。费里尼的作品,如《八部半》和《甜蜜的生活》,用梦境和现实的交织探索人类情感的复杂性,这种风格深刻影响了托纳多雷的电影哲学。托纳多雷在自传中提到,他的电影创作并非有意模仿费里尼,而是受到后者对电影艺术边界探索的启发。正如法国哲学家德里达所言,每一种艺术创作都是“痕迹”的延续,托纳多雷以费里尼为起点,将电影视为表达无意识情感的媒介,体现了电影作为一种哲学对话的潜力。

托纳多雷对费里尼等艺术大师的回忆,不仅展现了他作为电影人的文化传承,也揭示了艺术家之间的相互影响。费里尼在拒绝为《天堂电影院》客串时提出的建议,是托纳多雷艺术哲学中的重要一环。费里尼提醒他,导演的过度曝光可能会削弱电影本身的情感力量。这种对艺术本质的洞见表明,电影不仅需要技术和叙事能力,更需要艺术家对自身位置的清晰认识。这种思想延续到托纳多雷对电影演员的选择和导演方式,他强调,演员的表现必须服务于电影整体的情感逻辑,而非为了个人的明星效应。

费里尼的婉拒客串这一回应体现了他对电影完整性的尊重,也凸显了导演作为幕后艺术家的定位。这种对导演身份的思考,与德国戏剧理论家布莱希特提出的“间离效果”形成呼应。布莱希特主张艺术家应避免直接参与舞台或影像表演,而是通过幕后创作强化观众对作品内容的反思。托纳多雷继承了这一思想,将导演从银幕的前台抽离,以保护电影的情感完整性。毫不夸张地说,费里尼对托纳多雷的深远影响,是这本自传的重要主题之一。托纳多雷多次提到,费里尼不仅以其电影语言激发了他对艺术边界的探索,也通过一种近乎导师般的智慧,影响了他的创作观念。

在自传中,托纳多雷还提到了与意大利艺术家雷纳托·古图索的友谊。古图索的绘画以其社会批判性和对人性复杂性的洞察而著称,可以说,对托纳多雷的电影美学形成了非常重要的影响。托纳多雷描述了他如何从古图索的作品中汲取灵感,将平凡生活的美学融入电影叙事中。这种艺术跨界的影响表明,电影并非孤立的艺术形式,而是与文学、绘画和音乐等多种文化传统相互交融的载体。

托纳多雷在《无意识日记》中展现了他对记忆、时间与艺术的深刻思考。他认为,记忆并不是静态的,而是动态建构的,这种观点体现在他电影的叙事结构中。例如,他的经典名作《海上钢琴师》就是通过多层次的叙事方式,将过去与现在、真实与幻想交织在一起,形成了对记忆和时间的诗意解读。托纳多雷在自传中提到,这种对时间的敏感性源于他对个人经历的深刻反思。他将自己视为一个“时间的捕捉者”,试图通过电影凝固瞬间,以此对抗时间的流逝。

托纳多雷的记忆观念与意大利新现实主义有着密切的联系。他在自传中提到自己对费里尼、德·西卡等导演的敬仰,而这些大师的作品以捕捉战后意大利社会的真实面貌而著称。然而,与新现实主义聚焦社会底层的客观性不同,托纳多雷的电影带有更强烈的主观性与情感性。他的记忆往往通过梦幻和现实的交织呈现,从而揭示人类情感的复杂性与多样性。这种创作方法可以用心理学家荣格的“集体无意识”理论来理解。荣格认为,人类的情感和记忆在深层次上是共通的,艺术正是通过这种共通性,建立起个体与社会之间的联系。在托纳多雷的电影中,他利用个人化的记忆来触发观众的情感共鸣,例如《西西里的美丽传说》中对战争年代生活的描绘,通过情感的普遍性使观众产生一种超越时间与空间的理解。

除了关注集体无意识,社会现实情感同频共振之外,托纳多雷对社会权力的批判在《西西里的美丽传说》中达到了一个新高度。玛莲娜作为一个被小镇道德审判的女性形象,象征了个人自由如何在集体权力下被压迫。这种叙事结构与福柯对权力的微观分析不谋而合。福柯认为,现代社会通过无处不在的规训和监控,将权力扩散到每一个角落,而托纳多雷通过电影中的社会对玛莲娜的羞辱与排挤,揭示了这种隐性权力对个体生活的全面渗透。托纳多雷并未通过直接的批判表达愤怒,而是用温柔且悲伤的镜头语言,展现了一个美丽个体如何在群体的凝视下被压碎。

托纳多雷对影像与现实关系的反思,也是《无意识日记》中最具思想深度的部分。他在描述自己在西伯利亚拍摄的经历时提到,摄影机所捕捉到的现实永远是不完整的。这种对影像局限性的认识,与哲学家罗兰·巴特的影像理论形成了共鸣。罗兰·巴特在《明室》中提到,摄影的“刺点”不仅在于它呈现了什么,更在于它让观众意识到未被呈现的东西。托纳多雷的电影同样延续了这种影像哲学,他通过画面暗示现实的复杂性,而非直接解释现实。例如,在《海上钢琴师》中,他通过虚构的人物和情节,表达了对现代社会人类处境的深刻隐喻。这种间接性并不是对现实的逃避,而是一种更高层次的表达,正如哲学家伽达默尔所言,艺术的意义在于它打开了一个新的视角,使观众重新思考自身与世界的关系。

托纳多雷通过《无意识日记》展示了他对艺术、记忆和人性的深刻理解。他将电影定义为一种修复记忆的工具,一种社会批判的镜子,一种哲学对话的媒介。在他的创作中,电影不再是单纯的叙事工具,而是一个多维的情感与思想空间,通过画面与声音的结合,探讨人类在时间、社会和个体情感中的复杂处境。托纳多雷的电影与他的自传形成了一种不可忽视的互文关系,展现了一位艺术家如何用影像和文字建构对世界的独特理解。通过对影像本质的反思、社会记忆的重构以及个体情感的捕捉,他为电影艺术开辟了一条深刻而广阔的道路。

托纳多雷在自传中对记忆的深刻剖析,是理解他的电影创作哲学的关键。在他的叙述中,记忆不是一种被动的储存,而是一种积极的建构行为。他将自己的电影视为记忆的“拼图”,通过影像将个人与集体的记忆碎片拼接成一个更大的整体。托纳多雷提到,他的电影创作常常受到童年记忆的影响,但这些记忆经过艺术加工,已经从单纯的私人体验转化为普遍的情感共鸣。这种思路可以用法国哲学家保罗·利科的“记忆叙事”理论来解读。利科认为,记忆的叙事性不仅帮助个体理解过去,也为社会提供了文化认同的基础。在托纳多雷的电影中,个人记忆通过艺术语言被转化为社会记忆,例如《天堂电影院》中对小城电影院的追忆,不仅是导演个人的怀旧,更是对电影如何塑造一个时代文化的深刻探讨。

托纳多雷对影像与记忆的关系进行了深刻探讨。他在《无意识日记》中多次提到影像无法完全捕捉现实的悖论,尤其是在他描述自己在西伯利亚的拍摄经历时,这种无力感尤为突出。他认识到,摄影机虽然可以记录一个时刻,但无法还原其背后的复杂性和情感深度。正如巴特所言,影像的力量不在于它复制了现实,而在于它触发观众对未被呈现部分的想象。托纳多雷的电影中,这种影像与现实的张力常常通过隐喻和空白得以体现。在《天堂电影院》的结尾,放映机的光芒穿过黑暗,将那些被剪辑下来的电影片段投射到银幕上,这种对被遗忘片段的复苏,正是对记忆修复功能的一种隐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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