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全世界所有的声音(短篇小说)
作者: 戴冰我原来叫米拉,现在叫魏国玺,还记得我不?
我看着眼前这个原来叫米拉,现在叫魏国玺的男人,怎么也想不起来他是谁。
你居然不记得我了,他大声说,好多年前,怕有二十年了吧,我想加入市作协,请出版社的林志君牵线,约你和王剑平老师出来吃过一顿饭。星期天下午,一家乐302包房,想起来没有?
我仔细又瞅了他半分钟,还是想不起来。
我十年前就已经从市作协调省作协了,我说,时间太久……
我偶尔能从别人发的朋友圈里看到你的消息,他说,也早知道你调省作协了。
是啊,我说,我们两个又没加微信……
这跟你调不调省作协,我们加没加微信有啥关系?他说,那天你喝多了,发酒疯,砸了人家两个高脚杯,我还替你赔了五十块钱……
那天我们喝的是葡萄酒?我问,要不怎么会用高脚杯?
白酒,他说,如果那天我们用高脚杯喝葡萄酒,你砸的也是高脚杯,倒也算了,但那天我记得很清楚,用的是一钱五的小杯子,喝的是我带的两瓶“习酒1988”。喝着喝着,你把小杯子稳稳当当放在桌上,起身去人家旁边的柜子里挑来挑去,终于挑出两个高脚杯,啪啪砸到地上……可能你觉得砸高脚杯声音大,也更脆些吧……
不可能。我越来越诧异了,我平时几乎不喝酒,不信你可以问问王剑平和林志君。就算偶尔推不掉,喝一点,也绝不会砸人家杯子,我的酒德哪会这么差?你是不是记错人了?……
怎么可能记错?他叫起来,你砸完杯子,转头就对我们说,高兴,今天喝得高兴。还加一句,明天你就过来填表……
你说话小声点,我说,能不能入作协,是有硬性规定的,要在哪级的公开刊物上发表多少篇作品,才能入;而且是理事会集体审议,又不是我一个人说了算。你可别乱说乱讲让人家听见……
这样说的时候,我绕过他,把办公室的门轻轻关上。
那天我也喝多了,他说,第二天一直睡到中午,起来给你打电话,问你下午在不在,你说不在,所以我是第二天才去的。一照面,你二话没说,立马让我填了表,又立马让王剑平给我盖章发证……你真的一点都想不起来了?
我都没看看你在哪些刊物上发过东西,我问,就把证给你了?
虽然这样问,但我心里清楚,话说到这个份上,八成是真的了。
当然看了的,他说,你是一面看我填的表,一面让王剑平给我发的证。
那肯定就是因为你是合格的嘛,我说,只是省略了理事会的环节。那时管理还不像现在这么严格……你后来和他们还有来往没有?
你是说王剑平和林志君?他问。
肯定啊,我说,要不还有谁?
没有了,他说,我拿到证之后就没再和他们联系了……也不对,拿到证的当天,从你们作协出来,我给林志君打了个电话,说拿到证了,谢谢她。
这么多年,我问,一直都没再联系?
没有,他说,我当时跟林志君其实也不熟,是另外一个朋友介绍的,加上你也知道,我当时主持的那档节目,一周四次,每次晚上十二点开播,要到凌晨两点才结束;再休息下,喝口茶,回家洗漱完躺到床上,差不多就是三点多了;如果还要再吃点宵夜什么的,可能更晚,所以很少应酬……当然,我做节目也可以算是一种应酬,每次要接那么多电话,跟那么多人聊天……
直到这时,我才隐隐约约记起了点什么,但没等我开口,就听见有人敲门。我打开门,是组联部的小杨。
戴老师,他说,我们主任要你去他办公室,商量一下搞活动的事。
说着,他认真地看了一眼那个原来叫米拉,现在叫魏国玺的男人。
我跟着小杨来到组联部,发现在办公室里已经男男女女聚了四五个同事。他们看到我,立即围拢上来。
你没事吧?组联部李主任问我,要不要报警?
报警?我问他,报什么警?
不是有人上门闹事吗?他转头示意小杨把门关上,我们一直以为是有人想找你麻烦,所以喊小杨把你骗出来。
啊,我说,不是,是一个老朋友来聊天……他说话声音是有点大。
岂止大,司机班的小李俊说,我感觉就是一直在吼……
我听半天,另一个司机王杰笑起来,还在想是不是你跟人家老婆有什么事,现在老公打上门来了。
瞎操心,我说,转身离开组联部。走到文学院第一间办公室时,我感觉想撒尿,于是又去了趟走廊尽头的卫生间。出来,我没回办公室,而是来到消防通道,给林志君打了个电话,问她还记不记得一个原来叫米拉,现在叫魏国玺的男人。
怎么不记得,她说,当年市电台一档很受欢迎的聊天节目主持人嘛。我曾经暗恋了他好长时间,只是喜欢他的人太多,轮不上我……他怎么又叫魏国玺了?
你暗恋过他?我有点吃惊,喜欢他的人还很多,怎么可能?
你不相信?她说,坊间有个关于他的传闻,不知道你听过没有?说是有次他的车大修,所以头天晚上做节目时就顺嘴说,第二天下班之后,希望正巧在附近的哪个的士司机能等等他,送他回家。不想第二天半夜,他一出单位大门,发现街边停了一溜车,有的士,也有私家车,男男女女,都是等他的。
我想起那个原来叫米拉,现在叫魏国玺的男人暗黑的皮肤和粗壮的身材,还有那副一开口就几近喊叫的嗓门,感到不可思议。
你不是一向喜欢那种所谓精致的男人吗?我问林志君,怎么会喜欢他?
他还不够精致吗?林志君口气咄咄,你明明见过的嘛。
我这才想起我砸高脚杯的事,于是给林志君复述了一遍。
是真的吗?我问她。
不记得了。她说,我之前先是一直听他主持的节目,名字到现在都还记得,米拉夜话。他的声音真是太美妙了,不男不女,雌雄同体,加上又是半夜三更的……
我嗤的一声笑出来,说那有什么好听的。
你懂个屁,她说,真正的男人或者真正的女人,都是不男不女,雌雄同体的。
你这是什么怪论?我再一次笑出声来。
后来他想入你们作协,她说,问到我们出版社一个同事,那个同事知道我认识你们作协的人,又找到我。我那个激动啊。所以那天的饭局实际上是我组的,而且还故意撇开了那个同事……
那个同事也是女的吧?我问。
当然,她说,男的我撇人家干吗?
我怎么一点印象都没有了呢?我倒吸一口气,我不会是得老年痴呆了吧?
谁知道,她说,不过那天你和王剑平倒是先去哪里吃喜酒,然后才又过来的。是不是在那边就已经喝多了?
好吧,我说,这个不重要。
我想想,问她,你和他那天也是第一次见?
第一次,她说,和你一样。
既然你那么喜欢他,我又问,又见了面,后来没主动追他?
主动的。她说,说完突然在电话那头不管不顾地笑起来,笑得半天都止不住。
那天晚上我就很主动的,她说,大家都喝醉的时候我假装站不稳,靠在他身上,还趁乱摸了一把他的屁股……
天,我说,你居然……
他也摸了我的,她说。
也是……我问,屁股?
不是,她迟疑了一下,又咯咯地笑起来,比摸屁股还要严重些。
狂野,我说,你们真他妈狂野。
我当时想,她说,既然互相都摸过了,事情八九也就成了。不想隔一天,好像是下午吧,他给我打电话,说是已经在你们那里领了证,谢谢我,之后,就开始骂自己,说那天晚上酒醉乱性,冒犯了我,向我道歉……
这不挺好吗?我说,他主动提这事,等于是表态要对你负责……
什么呀,她说,我从来没听人这样骂过自己,太难听了,甚至说做出这种举动来的人,简直就不是人养的。他开始骂时,我还插嘴宽慰他,说大可不必……
你没说你也摸过他,我问,而且是你先摸的?
那倒没有,她说,骂到后来,我有点犯嘀咕,既然他记得摸过我,当然也记得我摸过他,他这样骂自己,会不会是借骂自己,实际上骂我呢?
啊,我说,也等于是一种绕山绕水的表态。
就是,她说,所以挂断电话,我也变得和他一样羞愧,之后再也没好意思联系他,甚至见到我那个同事,也半个字不提。
那后来你还听不听他的节目呢?我问。
不听了,她说,也不好意思再听了。
嗯,我说,没什么好遗憾的。
啥意思?她问。
如果你现在看到他的样子,我说,你就知道没啥好遗憾的了。
你最近见过他?她问。
见过,我说,不过现在有点忙,哪天见面再细说。
挂断林志君的电话,我又给王剑平打了一个,问他还记不记得那天晚上的事。他比我好些,记得林志君,记得米拉,也记得一家乐,还记得那天去一家乐之前,我们参加了一个会员的婚礼,我还作为证婚人上台发了言,但同样不记得砸杯子的事。据他说,我那天的发言很精彩,给一对新人长了脸,所以开饭后,许多认识不认识的人都络绎不绝地来给我敬酒,喝了很多。
我从来没见你喝过那么多,他说,可能那天大家都夸你说得好,你有点忘乎所以了吧。
那个叫米拉的主持人,我问,长什么样你还记得不?
他在电话里沉吟了一会,说不记得了。
只记得是个男的,他说,当时我还在想,怎么会取个这么娘气的名字?
回到办公室,我发现那个原来叫米拉,现在叫魏国玺的男人已经给自己用一次性杯子泡了一杯茶,同时也把我杯子里之前的茶倒掉,换了杯新的。
什么活动要商量这么久?他问我。
我没接话。
那我现在是叫你米拉呢,我问,还是叫你魏国玺?
米拉是我原来做主持时的播音名,他说,现在不做了,当然还是叫我的真名。
你已经不做主持了?我问,听林志君说,你那档节目做得很好,很有名的啊。
早不做了,他说,我后来做心理咨询。我有心理咨询师的资格证……不过现在也不做了……暂时不做了。
为什么心理咨询也不做了?我问,这个专业好得很啊。你看人家西方人,动不动就去找心理医生。中国人是没这个意识,不过早晚也会有的,我感觉这是个朝阳产业。我原来也动过念,想去考个证,后来工作忙,没时间……
他有点诧异地看着我,你没发现我说话声音很大吗?
是啊,我说,像吵架。刚才那小伙子不是来叫我去组联部商量搞活动的事吗,其实不是,是他们以为你来找我麻烦,以为我和你老婆有点什么事之类……
我说话声音如果小了,他说,我自己就听不见。
怎么了?我问,快聋了?
不是,他说,耳鸣。
难怪,我说,严重吗?
很严重,他说,所以我现在没法再给人咨询了。人家患者来找我,本来就是因为心烦,听我这样说话,以为我比他们还心烦……
倒是,我说,医生怎么说?
说是神经性的,他说,扎针灸,贴耳贴,也吃药,但都没啥效果。
那我说话是不是也要大声点?我提高声音问。
不用专门大声,他说,外面的声音还将就,但如果我自己说话,声音小了,就会和耳朵里其他声音混在一起……其实我就算小声说,也知道我在说什么。只是一个人说话时居然听不见自己的声音,是不是很怪?所以我声音大,是不自觉的……
我咂摸一下,体会不到那是什么感觉。
是什么时候开始的,我问,耳鸣?
我已经给你说过了,他说,我听得见,你不用专门大声。
我于是压低声音,又问了一遍。
有一年多了,他说,本来我好好的,啥事都没有,但有天半夜,我失眠,突然想起好几年前一件事,这件事其实我早忘得一干二净,不知为啥,那天会突然又想起来……之后不到五秒钟,我就开始耳鸣。第一个星期,声音还不大,也比较单调,但两三个月后,声音变得越来越大,也越来越……你听过夏天榕树上的蝉叫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