畏光症患者的一生(短篇小说)

作者: 张师奶

1.某的前半生

这天下午称不上是寻常,天黄得像是母螃蟹的卵巢。在某的印象中,天总是蓝色的,这和孙少爷说的相似。孙少爷不久前刚会念字,拿着一本图书,开头总是“蓝蓝的天空”什么的,偶尔还会提到有鸟儿在唱歌。这两者总是一起出现,说得好像天要是不蓝,鸟就哑巴了一样。

但事实确是如此,在以往,某常常听到鸟叫,今天着实听不到了,安静得像鸟都睡着了,人睡着尚且会打呼噜,鸟可不会。所以这就是读书的好处呀,可不是吗,孙少爷刚会念字,这样神奇的自然规律就被发现了,某听了十几年鸟叫,却因大字不识一个,到了也没有过多少新奇的发现。偶尔有个什么发现,比如某有天和孙老爷说,隔壁的王老爷拿包子扔你的狗,那包子可神奇,没一眼工夫,不见啦!孙老爷把某踢到一边,小傻子,你又懂什么,干活去。还用说,孙老爷肯定早就发现了,所以才不耐烦,不像孙少爷,一开口,孙老爷笑眯眯就过去了,孙少爷一讲完话,孙老爷又笑眯眯回来了。孙老爷对某则没有过好声气,总叫他傻子。不就是看不懂字吗,怎么就傻了?某有时不太服气,但他更多时候是羡慕,羡慕能读书的人。如果某能读书,他一定会给自己取个名字。

不错,某是没有名字的。某其实一直想拥有一个名字,像孙少爷、孙老爷以及孙夫人一样,当然还有小刘子。小刘子和某一样,算不上是孙老爷的家人,只不过在孙老爷家里做事,如果某是最傻的一个,那么小刘子就是最机灵的一个。小刘子认得字,还认得不少,还会说话,还讨人喜欢,因此他分到的活不重,孙老爷常让他去教孙少爷识字,“蓝蓝的天空”还是小刘子教少爷念的。要是某也会念字,也不至于什么脏活累活都包揽下来了。说到底,其实孙老爷也觉得,给某起名字,实在是没有必要的事情,毕竟家里没名字的,就只有某一个人。喊人的时候,没有指名道姓,某就知道,是在使唤他。偶尔和朋友谈论起他来,孙老爷总称他为“某人”,要不就是“那傻子”“更有甚者”“那谁”之类的。所以,某虽然想要,但一直都没有名字,如果他找老爷要一个名字,恐怕就被一脚踢出来了。某人一直是某人,哪怕天塌了,某也要顶着“某人”这个名号过完这一生。

都是读不懂书的错呀,今天的事情也是一样,小刘子和其他的几个比某机灵,就跟着孙少爷、孙老爷进城里去了,某就没有这个机会,留下来给老爷看瓜。孙夫人生着病,躺床上休息呢。某得守着瓜田,守一整天。要是平时还好,起码可以听听鸟叫,但现在安静得很,孙夫人大抵睡着了,话都没有几句,某觉得无聊,蹲在瓜田旁,拔草玩。“可得给我把瓜田守好了,一个也不能少。”某记得孙老爷临走时这样和他说,后来孙老爷还不放心,折回来又补充了几句,“你只用把瓜田守好,其他什么都别管。听到了吗?”某反反复复想着这几句话,这几句话在某心里播放了好些次,也就牢牢刻在了他心里。对,一个都少不得,某想。

第五百〇二根野草正在被某连根拔起,瓜田右边的野草快被薅秃了,某的眼神寻找着下一根受害者。某正闲得发慌,孙夫人倒是在这时醒了,拼命地要水喝。

“小刘子,小刘子,渴死我啦,给我倒杯水!”屋里传开孙夫人的哀号声。

某正想起立,听到这句话又蹲了回去,拔起了第五百零三根草,“我不是小刘子,您不知道吗,小刘子今早出去啦,明天才回来?老爷没和您说?”那棵草异常顽固,某费了不少力,它才勉勉强强松动了一下,某感到它的根系似乎异常留恋地面。

“那你是小张子是不是?小张子,快给我斟杯水来,我下不来床,渴死啦!”又一阵哀号声从里屋传来。

对干渴的恐惧自从人类出生以后,就一直如影随形,直到那人死亡,但往往在人极端口渴的时候,才会想起它,也就是为什么人类总需要水,但只有渴的时候喝,某莫名其妙地想。大概是孙少爷的书吧,他自言自语道,他曾经听到小刘子教孙少爷念“水是生命之源”,教了好几次才教会,那是某刚好在屋里扫地,所以记住了,阴差阳错地促成了某现在这一重要发现,某不禁扬扬自得起来。还是读书重要呀,他又一次发出这样的感慨。回过神来,某才发现他差点忘了夫人在说话,一身冷汗淌了下来。

“夫人,我也不是小张子呀,我怎么胆敢是小张子呢,小张子又怎么会是我呢?忘了告诉您,小张子也和小刘子一样,大清早就和老爷上城里去啦,要明天才能回来呢。您不妨明天再叫小张子……”某的嘴巴有些失控了,说了一大串在他自己看来也不太正常的话。

“好了好了,别说了,”孙夫人及时打断,“再说我就真的渴死了。”孙夫人咳嗽几声,说:“这样吧,我不管你是谁,你现在马上过来,给我倒水喝。”

“我不管你是谁,过来倒水,听懂了吗?”

某连忙放下手里的第五百零四根草,匆忙赶进里屋,左手拿起夫人的水杯,右手拎起桌上的水壶,倒了满满一大杯,差半滴水没有洒出来,小心翼翼地敲开孙夫人的卧室。

“哦?你是某人啊,原来是你啊,我还以为是……”孙夫人刚想接过水杯,却发现某的神情突然有所转变,像是“肃然起敬”的字面意思那般,像是野猴子碰到了裸露的电线那般,某像是一只浑身炸毛的猫。

“夫人,听到了吗?”某紧张地说。“听到什么?”孙夫人感到有些不安。“鼠啊,外面有鼠。”某扔下水杯,“不行,老鼠会偷瓜吃,老爷说过,我要守着瓜,一个也少不得,一个也少不得……”某把门撞开,向瓜田赶去……

瓜田。一只硕大的黄鼠,和某四目相对。

“你是一只鼠,对吗?”某问。

那黄鼠不禁往后退退,眨了眨眼睛。

某记得,小刘子教孙少爷念书的时候,还念过这么一句话,“狗是人类的朋友,它忠诚而老实;鼠是人类的敌人,它狡猾而贪婪。”某觉得,它既然是鼠,也就理所当然狡猾而贪婪,出现在瓜田,必然是要偷瓜。某暗自捏住了一块大石头。

“你是来偷瓜的,对吗?”某又问。

黄鼠感到不对劲,暴起,朝一个大西瓜猛扑过去。某找准时机,朝黄鼠扔出石头,刚好将其从半空中砸落在地,石头尖锐的部分刺入了黄鼠的大腿,鲜血淋漓,淌了一地,像是一个汁水充盈的大西瓜被打破。

“呵,这下你可就动不了啦,我看你怎么偷瓜。”某有些得意,虽然不如孙少爷和小刘子会念书,但这守瓜田的本领,他们未必比自己强。看着黄鼠的大腿抽搐,某的心也在颤。

“那个谁,你再不回来,老娘我可真真渴死啦。”孙夫人又开始了号叫。对了,孙夫人的水我还没有给呢,某连忙赶进里屋。

把地上的杯子捡起,重新倒一杯水,走进孙夫人卧室的时候,差点被积水滑倒,所幸控制住了平衡,成功把水送达目的地。孙夫人看到水,就像僵尸看到一块新鲜血肉,贪婪地舔舐干净。孙夫人喝完水,就好像一个执着于梦想的人,因为太快取得成功,因此怅然若失,倒头就睡着了。

某看着孙夫人如痴如醉地喝完水,然后呼呼大睡,突然心感不妙,又赶出去,快速清点了一下瓜的数量,一个也没有少,然后某抬头。

远处,一位穿黄色衣服的男人,捂着大腿,一瘸一拐地往前跑,一步,两步,在某视野中消失,留下一道悠长的血迹。

某朝血迹延绵的方向望得出了神,但血迹在地平线的背后消失,地平线的背后好似是另一个世界,某什么也望不到。

2.畏光症

从一出生起我就和他们不太一样,他们从不掩饰对太阳的喜爱,从阳光里,他们仿佛可以获得源源不断的能量,刚出生的他们,也不会不喜欢在阳光底下沐浴。但家里的长辈告诉我,我出生的时候很安静,父母看见了觉得不太妙,就把我拉进阳光底下晒晒,谁知我一碰到光,就开始哭,哭得震天动地,哭得感觉快要断气,我的父母连忙把我拉进阴影中,我才堪堪止住了哭泣,像是一只正常的婴儿一样,微笑着睡着了。

没有什么东西出生的时候就记得事,关于我出生的事情都是长辈告诉我的,是真是假,有没有经过艺术加工,我也不清楚。等到我自己发现我确乎是和他们不一样的时候,我已经生存了快三个月。

毕竟已经要三个月大了,总不能像刚出生一样,一直躲藏在阴暗潮湿的家里,不出去。总该和他们一样,出去工作,或者觅食。

那天我和他们一起出去了,他们中的大多已经不是第一次接触阳光,但都显得很兴奋,对于我们的绝大多数来说,与阳光的接触,意味着成长。他们都渴望成长,我原先也一样。但我的感官骗不了我,从接触阳光的那一瞬间起,我眼睛的刺痛感就没有停止过,仿佛有一根针,扎进我的眼球,不断地搅动,牵动我的神经,使我身体其他的感官都黯淡无光,只有眼睛的痛感,延绵不绝。我早已经闭上了眼,但我看到那痛感已经延伸到了眼前很远的地方,我承认那一瞬间我怕了,我躲到了哥哥的背后,背着阳光,喘了几口气,才缓过来,慢慢把眼睛睁开。

我对哥哥说,我的眼睛好痛,看到太阳,我的眼睛痛。他思考了一下,叫我不要放在心上,可能是我从前没有出来过,所以才不适应。虽然他不曾有过这样的问题,但是据他了解,这种状况在家族里也出现过,只要花一段时间,就一定能够解决。哥哥不让我躲在他背后了,说这样不适宜我适应阳光,于是我又来到了阳光底下。我尝试着直视太阳,盼望以此迅速适应,但我仅仅收获了三分钟的失明,我的眼前全是光芒,没有一点阴影,因此我虽然什么都看得到,但也什么都分辨不出。那天他们都抬头走路,只有我默默地低头跟着。

和哥哥说的不一样,到了后来,我也没有能够适应,反而是随着出门的次数增加,我的视力有了下降的趋势,皮肤也开始变黑,这显然不正常。我的哥哥很快发现了这一点,当时我哭着问他,该怎么办?和家族里的长老说说?他说别,其实那天他向我隐瞒了一些事情,那些不能适应阳光的成员,往往被视为废物,废物就会被丢弃,被丢弃就会死去,作为哥哥,他当然不希望自己的弟弟被视为废物,被丢弃,然后孤苦伶仃地死去,所以千万不能告诉他们。那怎么办?我们作为家族的成员,要轮流去觅食,轮到我的时候,一定会露馅呀。他说,反正我们是双胞胎,长得像,他让我就安心躲在家里,轮到我的时候,大不了,他再替我去一次。但觅食有风险……哥哥叫我放宽心。

实话说,我当然不好意思让我哥哥这样做,毕竟每次觅食都伴随着风险,甚至可能会付出生命的代价,但这已经是我们能想到的唯一解决方案,我们别无选择。我确实和他们有着极大的区别。面对太阳,他们的毛皮越晒越金黄,但我的越晒越黝黑。在阳光底下,他们的眼睛越来越明亮,而我的视力却会一直下降。阳光里,他们感受到的是温暖,是惬意,是源源不断的力量涌入心间,但我感受到的,是灼烧感,是不安,是全身上下拿不走搬不动扯不断的刺痛。种种原因导致我不能再接触阳光了。但我哥和我相反,他不光和他们一样,都享受在阳光下的时光,他还是他们之中的翘楚,去觅食,很少两手空空地回来。所以哥哥当时和我说,他也算是因此多了一些阳光浴的机会,这是双赢的事,我不用为此感到内疚。

我们的计划一开始进行得十分顺利,每次轮到我去觅食的时候,哥哥就把我安放在我们房间的食物罐子里,叫我藏好别出声,直到他回来为止。(原本是要我伪装成哥哥,但这样貌似更天衣无缝,其实不好,因为一来在家里和他们接触得更多,更容易露馅,二来家族里人多,哥哥消失了一会基本不会引起怀疑。)“我很快就回来。”哥哥总是和我这么说。哥哥也基本做到了,他觅食的时间比他们中的大多数都要短,他说他不想我提心吊胆太长时间,再说他也有这个能力。

我们一起吃饭的时候,为了避免我露馅,他总是会和我谈谈觅食的细节,有时是去大麦田,有时去挖土豆,有时去刨玉米。但从他的话里,我却捕捉到了一些不妙的气息,每次他说的觅食地点,无一例外,全都离家越来越远,这意味着周边的食物在不断减少,后续觅食的风险会不断增加。我把我的担忧和哥哥说了,他说我多虑了。

事实证明,我并没有多虑。那天又轮到了该我觅食的日子,哥哥照例把我安放在储粮罐中,叫我藏好,然后就匆匆离去。但我发现了一丝异常,这也让我再次嗅到了一些不妙的味道——哥哥走前,没有说“我很快就回来”。我强迫我自己冷静下来,因为我知道,有时候一样东西你越怕,越是容易发生。因此我进行了冷静的思考,哪怕他不是很快就回来,哪怕他回来得慢了很多,只要他还能回来,就已经很好了,没有什么不能接受的。于是我的心情平复了许多,但那种不妙的味道依然挥之不去,像是流动的气体一般,围绕在我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