笛纳的谎言(短篇小说)

作者: 张师奶

1.被雪隐瞒的痕迹

你是不是也想过,在玻璃之外,还有没有另一种颜色?在你生活的别处,世界是纯白色的,如同无生命物体的时间。在所有的时间与地点里,雪都在下着,在你的眼中,在被你忽视的空间,在你观察世界的时候,在你淡入梦乡的时候。无论是在阳光下,还是在夜幕下,大地白茫茫一片,构成了你眼底的颜色。

你是看到过别的颜色(窗外的),才想起来要去找寻另一种的。那天你睁着眼睛,好奇地张望窗外,被太阳——那时在你眼中是特别的,橙色的发光色块——刺痛了双眼。于是你突然意识到了雪的白。雪的白多么温柔地对待你的眼睛。正如你也曾把玻璃的温度与自身的相比较,突然意识到了雪的冷。雪的白,雪的冷,这两个概念从雪的本身抽离出来,在你心里重构出了你眼中的雪。你心里对雪的两种认识被你感知,你就这样从雪里感觉到了你的存在。

你所感知的,塑造了你的存在的意义,也就给予了你生命。你开始意识到,你一直在呼吸,你的心脏一直把血液源源不断地输送到四肢——它为你提供无穷的能量。你开始根据你的自由意志支配你的身体——不同于以往下意识的。你惊奇地发现你能够主动去思考,你便开始了学习。你终于知道了那个橙色发光体名为太阳,尽管你再没有看见过它——它就像橙子味的方糖坠入热水,散落成满天光芒,迅速扩散并被稀释掉了。虽然天空又回到了没有太阳的时候,但对于你来说,这一切究竟是不一样了,毕竟你见过太阳,就不会忘记那抹美好到恐怖的光芒。

于是你总是趴在玻璃上,寻找太阳的颜色。你又一次惊奇地发现太阳虽然被稀释了,溶解了,但没有真正地消逝。你先是观察天空,许久,一无所获,而后转移视线,看起了地上的雪。你发现雪上覆盖着一层薄薄的阳光,使雪的白反而带上了一丝不可思议的温暖。你想要伸手去触摸,却差点忘记了玻璃的存在,然后怯怯地收回手来。你很快不再执着于触碰裹着阳光的雪,因为你已经见到了更加令你惊讶的事情:雪,化了。

雪开始化了。在你眼中,是太阳残片和时间流逝的共同作用,使雪从固态变成了液态。你的心激动,它催促着你不断观察这一现象。于是,不同的雪融化所需的时间,你都了然于心。你就这样建立起了时间观念。你开始在生活中尝试应用它。你抬抬手,伸伸腿。这两个动作,耗费的时间,哪一个更长?这样的行为你还做过很多,你把它当作一种游戏,并乐此不疲。

当然最后你还是腻了,但你从没有停止过对雪的观察。不是因为什么在催促着你,而是你发现,这就是你的爱好。你终于找到了自己喜欢做的事情。只是,雪的融化常常使你悲伤。看雪化掉,就像经历了一场死亡。你总是悲观地认为,雪一旦融化,就流走了,再也不会回来了。

然而,有一天,你想,真的是这样吗?雪的融化经历几个过程?被阳光覆盖,然后再渐渐化成水。如果反过来呢?那就是一滩水,逐渐凝聚成雪。你想到了水是雪的未来,雪是水的过去。你开始思索过去与未来,于是你不再悲伤。

你意识到,先前你之所以悲伤,是因为你总是悲观地看待未来,以为所有雪都会变成水流逝去,却忽视了考虑雪的过去——它是水凝聚成的。从另一种角度来说,水是雪的过去,雪是水的未来。因此无论是雪还是水的死亡,都象征着水或者雪的新生。

但现在你不再过多考虑雪的事情,你开始考虑你自己,你自己的未来与过去。你要去往哪里?你不清楚。当然现在你也搞不清楚,因为望着眼前铺满雪的旷野,你暂时还找不到一条适合你走的道路。

你开始思考你从哪里来。你突然想起了你的过去。你必定不是出生在这个地方,也必将不会死在这个地方,这里只是旅程中的周转站,你必定是从别的地方来到这里,也必将从这里去往别的地方。

你是从那个方向来的——太阳升起的方向。

你的眼前好像出现了一条道路,那是你的足迹。但回过神来你已经看不到了,因为它早已被雪隐瞒。

你的道路啊,隐匿在大雪之中。

2.准心动物

动物也有心。瞄准它。不是心脏。是心。他的父亲说。他必须击毙动物的心,才能真正找到自己的心。扣动扳机。可他没有看见它的心。拿着枪的手发抖。砰。目标飞走了。

伴随着耳鸣般持续的生长痛,他十八岁了。象征着自由与渴望自由的年纪。像爆炸的花一样——他听说。他不再是父亲的影子,他有了腰部,他的日记不再会被查看并评价,他可以站在人群中大声喊,“我是我!”至少他这么认为。我终于是我了,重新看看我吧。他对每一个认识的人这么说。

他说他的目标不见了。他的父亲几乎是立刻反驳了他的说法。只要你保持瞄准,目标就不会消失,他的父亲一直这么说。可他确实看不到目标,他举着枪,枪和他的精神都上了膛,却不知道打向哪里。保持瞄准,保持寻找。父亲看着自己已经成年的孩子——像极了从前的自己——开始了最后一次教导。

他的父亲一直在寻找,寻找脚下的影子。父亲很小就发现自己没有影子,医生说父亲把影子弄丢了。父亲一开始寻找影子的行动,几乎没有任何成效,直到碰到了那个人。于是父亲对他说,要寻找目标,要寻找笛纳。

在他十八岁这天,父亲把挂在墙上的猎枪双手递给了他,他也双手接了过去。这一天其实他憧憬已久,那杆猎枪在他心中一直是神圣的——父亲甚至从来不允许他触碰,哪怕一下都不行——而这又反过来提高了猎枪在他心中的地位。

他从小就很喜欢看父亲打猎,父亲只需要很短时间的瞄准,就能把目标打下来。这样行云流水的动作在他看来充满了美感。父亲打下的猎物往往会有多种用途,他感受最深的就是食用。他把父亲的猎物吃下。他的口中满是一种野性的美味,他的胃兴奋得痉挛,好像猎物仍然在他腹中挣扎。在他眼中,这样的过程也是神圣的,是猎物的生命转化成了他的生命,是他夺取了它的生命,证明自己更有资格活下去。

于是猎枪在他看来有了别的意义,是使他可以以抢夺的方式生存的工具,是掌握对低等动物生杀予夺权力的象征。当他从父亲手里接过猎枪时,已经迫不及待要去打猎了,甚至往家里的木门上开了一枪——阳光从木门上的洞口透进来,在地上涂了一个标准的圆。他下定决心,要像父亲一样,成为一名顶尖的猎手。

但他做不到。他脑中准确无误地储存着父亲教导的知识,却始终瞄准不了动物的心。好不容易找到目标,怎么又让它飞走了?那时父亲和他说,要寻找笛纳。

他低头看着地面,父亲的影子深得不像话,就像是一个人形的黑洞,随时可以把人的视线强行拉进去。那么说,笛纳成功让父亲找到了影子。父亲说是的。那笛纳在哪里,要怎么才能找到?父亲说不知道,但他总会找到的。

要找到一个不认识的人,只知道其名为笛纳。怎么可能是必然事件,即“总会找到的”呢?他对此充满了疑惑,但父亲的话,他最后一次选择无条件相信。所以找到笛纳是他必须经历的一个过程,是他的必经之路。既然是过程,那便只需要努力感受,关于笛纳的线索,自然会被得知。他只能这么解释。他开始寻找。笛纳在哪里。

他像是看到了什么一般,突然向前走动,尽管他心中没有确切的目的地,但他走得坚定不移。他伸出手,让风从手指间溜走,风的每一部分以不同的速度行进,在他手掌形成了一个形状,他变换着手的动作,风也在变换着形状,变幻诡异莫测。他觉得风在不断适应这个障碍物,也就是他的手,而他的手也在不断适应风。他猜想那也许就是笛纳的形态。

他继续前进,弯腰,双手捞起一捧土,松散的土壤中有一粒种子,看上去饱满,随时有可能炸开,充满了浓郁的生机。他不想夺走它的生命,把它埋回土里,也许有一天,它会成为一棵参天大树,或者一朵爆发的鲜花,抑或是作为一株普通的草,那也很不错了——无论如何,它充满了无限的可能性。他猜想那也许就是笛纳的宿命。

他接着往前走,来到了一条河流旁边。他把手伸进河里。激流在冲击着他的手掌,他感受到了一种难以抵抗的力量。他把手抽回来,仍旧有不少的水不懈地粘连着他的手,猛甩几次,也仅仅甩掉部分。他观察着河流的路径,不仅想,这样长的路,也许就是野性的水冲击开来的。他所见的印证了他所想的。不断有细石土块从地表脱落,伴随着水流去。他猜想这就是笛纳的道路。

行进中的他,穿过了冷静的空间,时间像一阵风,在他耳边流动,于他身后消失不见,吹来了晚霞,晚霞的赤色光辉流照在他身上,让他抬头,密匝匝的树叶间,燃烧的就像是火焰。他知道那抹焰色不久会被黑暗吞没,他也一样。抱着枪,他明白,得回头了。恍惚间,他看到了一棵枯树,巨大得不同寻常,像一具富有生命力的尸体。树上挂着父亲的影子,影子里有一颗深红的心脏。跳动。

他举起枪,摸出一粒子弹,上膛。影子的心脏破碎。

“笛纳,我找到你了?”他喃喃自语。

(枯树被打出了伤口,从中流出深黑色的血液,源源不断,时间也是这样流逝,像是被工业污染的水从管道里,一直流向大海不回来……)

这天他结束了捕猎,回到家,打开灯,日记本翻到最新的一页,文字在他的笔下流动……

我二十一岁了,从我十八岁开始计算,我已经以我的身份生活了整整三年。三年是那样一段时间,足以使一切崭新的身份落灰,变得陈旧,让你感到厌烦,甚至想要逃避,迫不及待地寻找下一个身份,然后以此为躯壳躲藏起来。(毕竟任何安全的区域待久了,都会感到有潜藏的危险即将发生)

在过去的三年中,我常常在黑暗中醒来,怀着一股强烈的渴望,它是炽热的,我能感受到它传导的温度。就在我的太阳穴。用食指按住。神经跳动。那股炽热的渴望,像是热气球里的气体,像是被窗帘包裹的幽灵,不停向外涌动,仿佛它要到我的体外,成为一个新的自我,去完成它想做的事情。我的身体就像鸟笼,是保守的,但它是一只渴望自由的鸟,想要冲破囚笼。它做不到,它只是我的一部分,它只能牵动我的身体,于是我必须替它做些什么,好让我和它彼此之间不至于太过割裂。

我是在三年前,突然拥有的这样一种感觉。父亲让我瞄准目标,我开了枪,它就扑了上去,扑了空,我的内心突然多了一块空洞(不如说是少了一块实在),然后它突然折回来——迟钝的回旋镖,在我心上打了一拳,让我以为我后退了几步。此后这种感觉伴随着我,像是久治不愈的病。

它的名字叫渴望。因为我父亲告诉我笛纳的存在,我渴望找到她。我想我确实找到了,那以后呢?

因为我看得到它们的心,所以我渴望把它们击落。这是笛纳教给我的,不,她没有教我,她只是让我了解。看着它们心中燃烧的,不属于我的生命之火,我想要据为己有。我从没失手过,哪怕它们还活着,我就知道它们已经属于我了,迟早会落入我手中。

我击落了我的动物之心。但我永远无法将它们彻底清除。我把我的猎物吃掉。我觉得它们的生命力正在有条不紊地转化为我的,但我也逐渐被动物性占据。我审视我的心,越来越觉得我与它们没有区别了。但我无法停止我的行为。我因此而活着。

我觉得,对它们来说,我就是死亡的绝对代理人,笛纳指派我,负责把鲜艳的死亡带给它们。因此它们像是困于笼中的鸟,被时刻会到来的死亡笼罩着,而我站在笼外。瞄准。我偶尔怀疑。

它们已经困于笼中,跑不脱了,那我的行为还有什么意义?

也许我也是带有准心的动物,有人提着枪。瞄准……

(夜已深,他必须准时入睡,以此保证第二天能够完成打猎,他放下笔,习惯性地发现黑夜早已包裹着他,而他还在呼吸。)

3.脑雾囚笼

你永远不知道这句话的上一句是什么,因为这节故事从此句才开始。小说就是这样,受限于有限的文字,小说不可能为你展现一个完整的,或真实或不完全真实的世界,它所能做到的,只是为你开一扇窗,区别仅仅在于窗户的大小。你所做的,也仅仅是探出头,观察这样一个早已被设计好的世界。文章,就是为读者设计的开了窗的囚笼。你当然可以好奇文章第一句之前的内容,不过比较费劲——你得把头举高(且有坠落的风险)。不过你往下看就容易得多——你一低头,文字就像水一样从楼上流了下去,情节就此展开。

他就在做这样一件事情。他习惯在上班之前,透过窗户看看外面的世界,尽管这一切不会有什么变化。而在他想着——今天其实也就这样了吧——的时候,空前的变化发生了,将他的生活打乱,在他适应之前,这一切都不会呈现出规律,像是收音机调频过程中发出的无意义噪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