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子(小小说)

作者: 丁迎新

下班一到家,我不由自主地走到镜子跟前。刚站稳,就听到镜子说,你变了!我眨巴两下眼睛,又凑近了些,把间距控制在厘米的范畴,镜子又说了一遍,你变了!

我懊恼之极,这三个字我已经听烦了,听厌了,听出了怒火,恨不得把镜子给砸个稀巴烂,以正视听。别人说也就罢了,可它是镜子。我变在哪呢?我自己还能看不清自己?我干吗要照镜子?没事找事,自添烦恼。

我以前不照镜子,从来不照,不屑于照。有什么好照的?男人讲的是内涵,照镜子是女人的事。忘记了是哪一天开始,老婆开始骂我,逼着我照:你看看现在的你,你自己去照照,可有个人样。骂多了,我的犟劲上来了,我就是我,还能变成别人,变成猪狗?没想到,往镜子跟前一站,镜子就开了腔:你变了!我一愣,镜子也认为我变了?我仔细地在镜子里瞅自己,头发、额头、眉毛、眼睛、鼻子、嘴巴、脸腮、耳朵、下巴、身形,差不多把每个毛孔的直径方圆深浅都瞅准了,也没瞅出来个差异。

我还是我呀,额头一如既往地宽广光亮饱满,也是我最自豪的部分,无须言语,智慧尽现,眼睛小,但光华内蕴;鼻粗短,但百味尽收;嘴阔大,但惜言如金……别人不屑于我的长相,我则不屑于别人的眼光,自成心中伟丈夫。可心还是虚,现实赐予的回报,人或许看不破,可镜子就不好说了。

我找出过去的照片,一张张审视,与当下找差异。区别果然有,发型、衣服、表情、眼神、胖瘦、姿态,不漏过任何一个细节,甚至染了发,力求恢复过去的模样。老婆的骂和别人的话可以忽略,可以无视,可镜子像舞台上的追光灯,我只要在舞台上就逃脱不了,社会即舞台,除非死了,要不谁都必须在舞台上。

我是认真的,竭尽全力,好在不难,老婆的反应就是证明。时日不多,从不相信到怀疑到吃惊地瞪大眼睛张大嘴巴,老婆已在明明白白地告诉我,我成功了。我兴奋不已,满怀信心地站到镜子前,镜子说,你变了!一如既往的三个字,重复到厌烦无比痛恨无比愤怒无比的三个字,连声调音色气息都没有丝毫的变化,而且冷漠生硬威严,还有讥笑和嘲讽的味道。

我决定不再回避,和镜子正面交锋。我质问镜子:我老婆都认可我跟以前一模一样了,你凭什么还说我变了?

镜子不说话,忽然,里面愤怒的我不见了,镜子成了电视机,呈现出另外的画面来。是我的小时候:

邻居家的哥哥欺负我,把我按在地上,从我的书包里抢走了连环画,趾高气昂地转身而去,边走边看。正要起身的我发现地上有一角钱,显然,是邻居家哥哥刚才掉的。连忙攥在手里,一跳而起,追上邻居家哥哥,递给他:是你刚才掉在地上的。

我坐在考场里,能听见身边试卷不停翻动的哗哗声,会的题都做完了,还有两道大题没有头绪,监考老师在提醒时间快到了。同座小胖的胳膊肘拐了拐我,我一看,他已把考卷向我移了一大截,答案赫然在目。我收回视线,摇了摇头,埋下头继续思考,直到结束铃响。

画面很多,童年少年青年尽在其中,像电影一样地放,很多我自己都忘了,像看别人的故事。我惊讶,你怎么会有我以前的……话还没说完,镜子晃了一下,突然切换到我的当下:

醉醺醺的我夹在同样醉醺醺的几个人中间,从酒店转战歌厅。一人一个陪唱女坐到身边,歌唱起来,舞跳起来,酒喝起来,嘴没闲着,手脚也没闲着,搂肩膀,抱腰,拍屁股,摸胸部,没一刻停歇,歌声叫好声尖叫声闹成一片。

和领导出差的车上,我凑近领导身边,耳语了几句,把一个厚厚的信封塞进了领导的皮包。那信封里,有我收的几个下属的进贡,有合作单位给的回扣,有某个业务关系户的孝敬,它们像砖,铺在别人通向我的路上,也铺在我的晋升之路上。

画面也很多,仿佛就在昨天和前天,桩桩醒目,件件清晰,除了当事人,根本没有旁观者的。

砰!

哗——

我的拳头狠狠砸在镜子上,镜子应声而裂而碎,但掩盖不了我的震怒:你从哪搞来的这些东西?你这是敲诈,是诬陷,是栽赃,我,我要告你!

四下里都有声音响起来,所有的声音包围了我,拥向我,轰炸我:我是镜子,无处不在,无时不在,你瞒得了别人,但瞒不了我。

我是狼狈地爬着离开的,手上腿上身上满是镜子的碎片,闪闪发光的碎片,沾染了我鲜血的碎片。我爬向哪,碎片都在。

镜子,该死的镜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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