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郭玉山:我们要有文学和文化的压迫感(访谈)
作者: 郭玉山 鄞珊 塞壬编者按:从文德路到龙口西,《作品》杂志历经了70个春秋,一路走来,几经风霜,几代人的坚守铸就了《作品》纯正的文学品格。而今天,我们正以朝气、锐气、大气的姿态迎来了新时代。2025年是《作品》70周年华诞,回望过往,一些人、一些故事历历在目,恍若如昨。因此,我们特辟专栏刊发老编们的访谈及相关回忆性文章,为的是梳理这段历史,留存一份记忆,也为了勉励我辈不忘初心,以推出好作品、好作者为己任,传承文脉。
鄞珊、塞壬(以下称《作品》):郭老师您好,2025年我们《作品》迎来了70周年华诞。您在《作品》杂志干了30年,是我们尊敬的前辈。据我了解,您是在编辑岗位待得最久的人,有幸采访您,我们知道《作品》很多事情您是见证者也是参与者。您当时是怎么跟《作品》结缘的?
郭玉山:我1978年入职《作品》,2008年离开,一干就是30年。人生的大好时光,可以说一辈子都在一本杂志中。一生平淡,一生平庸。
当文学编辑,在文学圈里混碗饭,也是我人生之幸。个中曲折和机缘,所谓时也命也。或许,命中注定要在这里厮混。
我们与共和国同龄这代人,成长历程厄运连连,不堪的灾与难全让我们逢上了。发育长身体时,遭逢大饥荒,饥饿揳入最深记忆;该上学时,“文革”横扫,革文化的命,考大学的门关了,高中瞎闹两年,然后全部赶回农村。我出生在海南文昌一个荒僻的村庄,本想通过读书跳出农门。回乡,还有父母在身边,比起那些城里下乡的知青,还有乡情的温暖。我在农村,犁耙、插秧、收割,摸爬滚打整整浪了八年。其间当了两年大队干部、一年民办教师。一辈子沉沦海南,心总不甘。希望和失望,时生时灭。
我那村南向,连绵十里荒原,日本侵略时曾修军用机场,现在荒在那里,荒无人烟,荒草凄凄。我曾在自己的诗歌练习册上写下:“朝荒原,暮荒原/鹧鸪在枯草丛中啼叹/希望的脸,绝望的脸,是同一张脸孔。”写的内心的感受。整本诗歌练习册写的都是这类希望和绝望的跌宕。
1974年初,我看到新创刊的《海南文艺》,突发奇想,想把文学创作当敲门砖,寻求改变命运的捷径。
我家上推几代,家徒四壁,没一本藏书。在读初中时老父亲突然买了三本书送给我:杨沫的《青春之歌》,曲波的《林海雪原》和碧野的散文集《碧水青山》。读高中,在小镇书店里读了韩笑的《绿色的边疆》和陆棨的《重返杨柳村》。喜欢文学,也仰慕作家立言扬名。但统共只读过这么一点作品,不知天高地厚,竟做起文学梦。被绝望逼的。当时招工招干招生,都是以25岁画线。我没有背景,没关系,眼看就要过期作废,这或许是绝望中的希望。
在煤油灯下,熬了一个月,写成短篇小说《小蹦子》投稿《海南文艺》。
忐忑等待。没想到,一个月后收到《海南文艺》的来信:《小蹦子》的审稿意见,并附有参加海口改稿会的邀请函。审稿信署名:冯秀梅。铭记一生的名字,一盏指路明灯的照耀。
改稿会后,我的处女作《小蹦子》在《海南文艺》发表。
或许是得《小蹦子》助力,接着作为工农兵学员推荐去文昌县师范就学。然而,8月30日当晚,有关方面召集新学员传达新下达的文件:此届学员只能从人民教师中招。第二天,灰溜溜滚回老家。悲愤至极,彻底绝望,民兵营长也撂担子不干了。大队革委会也许同情与怜悯罢,旋即安排我当民办教师去了。
真应了“关了一扇门开了一扇窗”的老话。
当半年教师,1975年7月的一天,突接公社革命者教育的付主任电话:省里派人来,要招你去广州,速来见面。于是立马骑着单车去了。
原来,省文艺创作室(“文革”取消作家协会后新成立的机构)鉴于文学创作队伍断层,青黄不接,拟招收20名实践有基础的青年作者,办文学培训班。派员深入各地,物色苗子,到海南来招生的有三人,他们是欧阳翎、梁梅珍、林彬。他们在海口读了《小蹦子》,跟踪到文昌,县招生办要求走程序,基层推荐。他们怕文不对题,推荐不上,于是,欧阳翎、梁梅珍又追到公社,得到肯定的答复,便约见面。
欧阳翎肯定《小蹦子》,肯定我文学创作的潜质,只是年龄已超25岁。他们还向我要没发表过的作品。我又立马骑单车赶回去,拿那本诗歌练习册交给他。那时候真的穷,连笔记本都买不起,那本诗歌练习册,还是黄沙纸裁开自己订的。
忐忑半年,12月底,终于收到录取通知。
文训班两年,欧阳翎、梁梅珍是带队老师,陈残云、欧阳山、秦牧等讲过课。广泛的阅读,让我大开眼界。半年下农村,下工厂体验生活,然后毕业,部分留在广州,分在作协、戏协、音协。我入职《作品》,老编辑言传身教,才真正是文学专业学习的开始,而且是终身学习。
感恩我文学的引路人:编辑冯秀梅、欧阳翎等。欧阳翎从我的诗歌练习册中,肯定我写诗的潜质,鼓励我写诗,或许比写小说更有前景。真的是指路明灯啊。
《作品》:经常听老同事讲“文德路往事”,《作品》编辑部在文德路的时候,您正值青春激昂的年纪,应该也是编辑部很热闹的时候。趁此机会,请您谈谈文德路时的物事。
郭玉山:在文德路的时候,当时还是叫广东省文艺创作室,有美协、音协、作协等,后来才分开的。我们《作品》编辑部人很多,有20多个人,除了诗歌组、小说散文组、理论组,还有美术出版组。我们20多个人挤在一间不足100平方米的房间里,很简陋,桌椅都是解放后收来的旧物。来稿非常多,都是手写信件,这是一项很繁重的工作,分拣信件。来信都用麻袋装,一麻袋一麻袋。我们都非常规范,落实三级选稿制度,公开公平,三级审稿制度最起码在形式上为公平做了保障。
欧阳山、陈残云、陈国凯等都在文德路这里,直接与《作品》关联。大约1980年时,秦牧当主编。我曾经跟随秦牧出差。80年代的环境,没有如今现代化的交通工具,我们就从珠江坐船出去,去肇庆怀集、去封开,去广西边界……车马劳顿,一路非常辛苦。
《作品》历届主编都是文人,易巩当了一段执行主编。他们都非常平易近人。那时来稿回复都是手写的,手稿那么多,我没法留下来,都丢了呀!
那个时候,我从农村来到省城,性格内向,交际圈子窄,都快30岁了,还没有处对象,领导很关心我们的个人生活,当时作协的秘书长曾炜给我介绍了女朋友。这是我这一生最重要的事情,我跟妻子相濡以沫多年,在文德路,我遇到了终生伴侣。
当时编辑部搬到天河区的时候,这边都是工地,很多卖东西的都是临时的商铺,这条街还没打通。
《作品》:谈到《作品》,您30年的编辑历程,自然有很多编辑部往事。作为《作品》的编辑,我更想听您谈谈那时候的编辑工作。
郭玉山:我入职《作品》以后的历届主编:黄宁婴、易巩、秦牧、萧殷。黄培亮副主编,80年代中期吧,转正当主编。天天坐班,日常管理。
编辑部的架构分四个组:小说散文组、诗歌组、理论组和美术出版组。
小说散文组:沈仁康、李汝伦,范怀烈、郭茜菲、仇智杰、林杉、李家璋、梵扬,欧阳翎是组长。
诗歌组:西彤、黄雨、韦之,西彤是组长。
理论组:易准、黄树森、黄伟宗,易准是组长。
美术出版组:美编罗宗海,后调任省出版局局长,接班的是潘劲拔。校对:黄荣凡。还有一个叫谢小红的小姑娘助理。
从文训班分配到《作品》的新人有五位:我、丘超祥、廖琪、张奥列、谭方明。还有陶萌萌,从湛江农场回城的知青,萧殷的女儿。张奥列在理论组,我最先去小说散文组,后安排到诗歌组。
当然,这期间也有所调整。比如沈仁康、仇智杰调到文学院,黄伟宗调到中山大学,梵扬调到文联,李家璋调到珠影,等等。
都说编辑是给人做嫁衣裳,在80年代前,刊物主编、编辑都不能在版面上亮名。《作品》纪念办刊70周年,我将这些老编辑的名字一一列出,也是希望人们知道,他们为《作品》的发展,贡献过萤萤之光。
那时,用稿严格实行三级审稿制:编辑,组长,主编。说是三级,其实每篇都有四五人过眼。
我们刚到《作品》时,我是见习,每个人都有老编辑带,师傅带徒弟般指导。我最初的指导老师是郭茜菲,我们推荐的稿,由指导老师先审,黄培亮统稿,再送主编审定,其实是五审了。这个审稿流程是很严格的,即使是直接寄给主编的稿,也都是发给编辑审。我至今尤记得,王蒙的短篇小说《最宝贵的》是直接投给萧殷的。50年代,王蒙以《组织部的年轻人》扬名。萧殷可以说是王蒙的伯乐,但萧殷还是把王蒙的稿子交给郭茜菲,郭茜菲又交给我,当一般来稿处理。《最宝贵的》很短,但我由衷叫好。后来,《最宝贵的》荣获全国短篇小说奖。
我们青年编辑,主要处理大量来稿。那时,来稿海量。处理来稿基本分三个层次:基本认可的,写上审稿意见,送指导老编辑,讨论商榷。有基础的,回信鼓励,并指出其不足、努力方向。差的,附张铅印退稿签。所有来稿,都有回应。那时的回复都是手写,案头工作是很大的。每稿必读,每稿必复,大量稿件乃涂鸦,潦草、乏味,须硬着头皮读。沙里淘金,要耐得住寂寞。而我们明白,循这个程序做好,是对写作者的尊重,也是鼓励。
《作品》:看来,那时候的编辑部“人丁兴旺”啊,编辑部还有多少编辑像您一样,一辈子的青春都奉献给《作品》?
郭玉山:黄培亮、李汝伦、范怀烈、易准都是50年代大学毕业后就入职《作品》,90年代从《作品》退休。扣去“文革”空白的几年,编龄都不下于30年了。
黄树森也是50年代就服务于《作品》,80年代分流出去,挂帅创办《当代文坛报》,独树一帜,但还是从编辑岗位退休,编龄30余年。
欧阳翎也是,90年代离开,当作协秘书长、专职副主席,编龄20多年。
西彤在“文革”中从部队转业,在《作品》退休,20年吧。
沈仁康50年代在《中国青年报》当记者,60年代初调到广州,80年代末调文学院,编《作品》时间短些。
这批干将,个个才华横溢,学养深厚。
李汝伦古典诗词创作和研究造诣,广东首屈一指,退休后整理出版好几种诗词集和文史随笔。
黄树森退休后出版《说黄》和《黄说》两部大部头著作,学界评价很高。
沈仁康创作文面广,散文、诗歌、评论、小说均有结集,在文学院时有长篇小说面世,著作十多部。
易准有评论结集出版。
欧阳翎出版诗集两部。
他们不是不能写,而是埋头稿堆,兢兢业业,心无旁骛,发掘好稿,而放弃自己的创作。欧阳翎当小说散文组长时,发掘了许多新作者、好作品,如陈国凯《我该怎么办》等等,这批作者都成长为广东文坛的代表人物。
《作品》:文学期刊的发展受时代影响,在您所在的那个30年,《作品》历经了怎样的发展变迁?
郭玉山:《作品》巅峰期的发行量近百万份,堪称广州纸贵。但在80年代末之后,发行开始断崖式下跌。我在《作品》的30年,也经历了几个阶段。难以磨灭的记忆是场“救亡图存”的努力,那十年苟延和坚持。
直面铁面市场的挑战,文学杂志的衰落或是一种必然。黄培亮转正主编不久,《作品》断崖跌落的阴霾开始弥漫在眼前。亏本生意谁愿意做啊?出版社不干了,把出版经营的包袱甩了回来。
黄培亮忠厚朴实,务实,也颇有才华,在“文革”前写过不少文学评论,在广东省是有一定影响的评论家,现在,别无选择,只好完全放弃热爱的写作,为刊物的“生死存亡”殚精竭虑,呕心沥血。
首先想起的路径还是老路子,向财政厅打报告申请拨款。财政厅一个科长约谈,黄培亮把我也带去。那科长滔滔不绝,说人家别的报刊风生水起,风光赚钱,你这刊物是怎么办的,只知道向政府要钱!一通气吞山河的教训,黄培亮也只好忍辱负重,唯唯诺诺。财政厅最后定案:资助三年,每年十万元,三年后脱钩,自谋生路。
能活下来了,但三年后呢?必须未雨绸缪,必须创收,找赚钱的路径。
办刊的当然首先想到广告。《作品》鼎盛时,也有资本垂青。那时,欧阳翎曾提议,接受广告。据说欧阳山一辈老作家坚持文学的纯粹,杜绝资本的熏陶。那时,不是我们经营,赚不赚钱无所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