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茧

作者: 王晓静

1

午饭后,屋里忽然有了片刻静寂,空气有些凝滞。狼藉的碗盘横陈在桌上,苏可木然地起身,麻利地将它们收拾好,端去厨房。

刚挽起袖子,母亲迟疑而微弱的声音像藤蔓一样从背后伸过来:“我给你搭把手吧。”苏可拉下脸,生气地把她往门外推,说:“说过多少次了,你是客,不能在这儿干活。”母亲扭头瞥了下客厅,翻了个白眼,不满地嘀咕道:“不想听你婆婆啰唆。”母亲的嘴角像坠了两个秤砣,一脸皱巴,是常见的那副抻不平展的愁苦相。

苏可扭头瞥了眼,父亲也是一脸愁苦地坐在那儿,公婆正围坐在他身边,眉毛像要飞上了天,表情生动得简直是戏子附身。苏可一阵心烦,索性把水龙头开大,使劲儿涮着碗,水花愤怒地溅得到处都是,水珠落在手背上,像冰凉的小嘴紧紧吸吮着皮肤。水流声并没有遮盖住谈话声,婆婆的哀叹隐约传来:“唉!亲家啊,你都不知道啊,我现在都不敢去跳广场舞了,那些姐妹们一见我,就问我,你媳妇怀上了吗?”

母亲皱着眉对苏可低声道:“死闺女,你把水龙头开恁大让谁听啊?快关小点儿,被你婆婆听见又要埋怨了。”苏可看了眼她那惊慌的神情,忽然心头涌起一阵悲凉,曾经让他们荣耀四乡的女儿,如今却让他们谦卑得像两棵耷拉着头的狗尾巴草。

父母等苏可从厨房出来就匆匆告辞了,她连忙陪他们下楼。刚走出门,母亲就一把拽过她的胳膊,急切地说:“妈跟你说的记住了吗?那个瓷娃娃一定要在枕头下压好了啊,别被张龙整理床的时候扔了。”

苏可耐住性子不停地点头说:“知道了,记住了,放心吧。”

母亲又殷殷地看着她说:“再坚持坚持,今年肯定能怀上,妈只能帮你到这儿了。”

母亲的声音忽然变了调,有了一丝哽咽,她低下头快速地擦了下眼。走在前面的父亲扭过头,粗声粗气地呵斥道:“别给闺女太大压力,怀不上又咋了?咱们培养了二十多年,名牌大学也上了,硕士文凭也拿了,难道一辈子的成就,只能拿个婴儿来衡量?”父亲是小学教师,跟母亲说话的腔调总是不自觉就转换成老师训学生的居高临下。

可这个“学生”明显不服,尖声叫道:“你说得好听,咱闺女哪怕考上天,也还是个女人,你现在宽慰她,回头她又不好好备孕了,难道让亲家埋汰咱一辈子吗?”

父亲涨红了脸,呼哧呼哧地喘着气,一副要开战的样子。母亲不疾不徐地说:“我问你,如果是咱儿媳妇生不出来孩子,咱俩能吃香睡好吗?”轻轻松松一句话浇了父亲一头冷水,他低眉耷眼,立刻偃旗息鼓了。

苏可木然地打断他们的争论:“别说了,我烦了。”这两年,类似的争执劝慰苏可听得太多了,它们像一枚枚小型炸弹,不定时地在她脑海里爆炸,炸得她晕头转向,丧失抵抗力,逐渐转为麻木迟钝。

送走父母,苏可不想再回到那个冷冰冰的家,就漫无目的地在小区里闲逛。一群孩子披着阳光尽情地奔跑嬉戏。苏可坐在长椅上看着他们痴想,什么时候自己的孩子也能奔跑在这草地上呢?

其实,苏可每天都能见到很多孩子,她是省重点小学的骨干教师,是孩子们喜欢的“知心姐姐”,可她从没有想到,以后会和生孩子杠上。

父亲是个乡村教师,一家人全靠他那点儿微薄收入过生活。母亲怕瘦弱的父亲累倒,承担了家里的所有家务和地里的大部分农活。苏可和弟弟在这样的家庭里长大,都考上了不错的大学,苏可承认,自己就是别人嘴里说的那种“学霸”,考啥过啥。本科上完苏可就考硕士,一考就中,毕业后招教考试也是一考就过,进了学校当上“孩子王”。苏可一直感激父母坚持让苏可接受教育,让苏可通过知识改变了命运。但苏可被头上那圈“省城人”的光环照耀得有些忘乎所以了,早已忘了要在这个二线城市立足,有个户口仅仅是扎上根,要想开枝展叶,还得买上一平方米一两万元的房子,钱再次像很多年前一样,成为苏可的掣肘。

当一个人缺少什么的时候,就会对拥有的人产生别样的情愫,这是苏可后来才明白的。也许从一开始,苏可对张龙的感情就不是纯粹的。他不是苏可的追求者里最帅,最有才能的,却是最有钱的。对于苏可这样从小在穷日子里泡大的人来说,张龙的生活为苏可展开一幅从没见过的旖旎画卷,苏可在这画卷前不由得收敛了所有锋芒和骄傲。财富为张龙镀上了一层风度和魅力,让苏可努力忽视了他较低的文凭和玩世不恭的举止。公婆很满意苏可这个儿媳,见人便说苏可是名牌大学的研究生,学问大着呢。

本来苏可和张龙各取所需,加上点儿深深浅浅、浓浓淡淡的情意作润滑,小日子应该是和和美美的。可偏偏老天要往他们的婚姻里扔下一颗未引爆的手雷,苏可徒劳地和它做着对抗,时刻担心着它把这个家夷为平地。

他们结婚两年一直未孕。

2

一开始苏可的月事还很正常,张龙也戒酒半年,极力配合,两个人都没把这当回事。结果半年未果,月事每月如一条妖异血红的蛇如期而至。公婆的焦虑扩大了她的焦虑,公婆的不满深化了她的不满,苏可的月经开始像受到惊吓一样,畏首畏尾,从一月一次变为两月一次,再后来竟然三个月才来,害得她又盼它来又怕它来。每次它杳无音信时,她都以为怀上了,拿着验孕棒望穿秋水,瞪得眼珠快掉出来,眼前暗影重重,还是只看见明晃晃一片白板真干净。

苏可拿出当年考研的劲头,买了几大本《怀孕秘籍》《如何怀上一个聪明宝宝》《子宫里的奥秘》等书,拿出探索学术难题的精神日夜求索,还运用理科生的优势制作表格、统计数据、分析研判。最终决定把精力重点放在调经上。经血为女人之本,失了根本,还怎么孕育?没有充沛的气血,身体里的那片土壤也就干涸、枯竭,成了板结地、盐碱地。

苏可也曾跟张龙说过,让他也去男科检查下,他已经跑到医院门口了,却死活不下车,狡辩说:“又不是阳痿,让熟人看见太尴尬了!”苏可磨破嘴皮子,见毫无作用,便只好随他去。反正他没有抽烟酗酒的习惯,应该是没事的,这样一想,压力就更重了。她像一只蚕,悄悄地吐出丝把自己束缚住。

她早已忘了自己是一名优秀的人民教师,一个精通数学的专业人才,只知道每月都战战兢兢地小心感受着体内那股暗藏的潮水何时涌动。她放下面子,真诚地向老家村里的姐妹们打听怀孕的偏方,龇牙咧嘴地在每天晨昏喝下去一大碗黑乎乎的苦药汁。草木的魂魄在沸水里煎熬沸腾后,从口腔窜进去,迅速奔走占据了整个躯体,沉重的苦涩像要把人撕裂成碎片。每次喝完,苏可的脸都要扭曲成一个大大的“苦”字。

她常年奔走在医院的不孕不育门诊处,小小的一间诊室里外都是满面愁容的男女,他们或焦虑或木然地等待着就诊,好像有双无形的手把他们每个人的眉头都拧了起来,这个不大的空间仿佛笼着一层凄云惨雾,令人压抑得无法呼吸。

苏可每天昏天黑地、晕头转向地喝药,为了给胃空出地方,饭吃得越来越少,简直是以药为食了。这些药迅速催肥了苏可,但催不开身体深处那颗种子的萌芽。

有次回家乡看亲戚,她顺道去了乡卫生院,听说那儿有位老中医看病不错。他把了脉后说:“你这妮儿没啥毛病啊,身体正常,只是有点儿血瘀,估计是没少生闷气。”苏可眼睛一热,鼻子都酸了,那么多亲人,都认为自己有问题,只有他温言安慰,给她打了强心针,告诉她这个身体是正常的。的确,气郁了,血就淤了,内分泌就乱套了,整个身体的乾坤大运转就无序了。可心绪不受他人影响实在太难了,公婆那失望的眼神,冷冰冰的语气,她都没法视而不见。还好张龙坚持和苏可站在一条战线,总是对他父母说:“急啥啊,这是造人呢,比造宇宙飞船还需要技术含量。”私下里他笑嘻嘻地对苏可说:“晚点儿当爸爸也好,我们能多玩两年。”

苏可想尝试下试管婴儿,可公婆激烈反对,他们说那是玻璃瓶里生出来的孩子,先天不足,后天肯定容易生病,智力肯定也比不过其他孩子。苏可哭笑不得,找资料查数据想要说服他们,可他们像一堵墙,硬生生地把苏可最后的希望隔绝在外。

苏可没想到的是,他们早就有了别的主意。

3

苏可是在第四次遇到这个奇怪的女人后,决定向她搭讪的。女人总是坐在小区湖边的长椅上发呆,苏可绕着小区快走,一圈又一圈,每次经过,女人都忍不住瞥她一眼。女人总是盯着湖面,脸上的表情是沉入梦境的迷醉,有时嘴角还会泛起一丝轻浅的微笑。她这么闲,也没有孩子吗?苏可怀着一种抱团取暖的心思走向长椅。

女人叫李禾,全职主妇,跟苏可同岁,丈夫在江海路开了一家很大的高端法式甜品工作室。她有孩子,是个几个月大的小婴儿。

苏可问:“你出来这么久,小宝宝谁照顾啊?”

“我婆婆。”她梦一样的神情消失了,脸上立马结了一层冷霜。然后自顾自地絮絮说起来。

“我婆婆巴不得我赶紧出来,晚点儿回家更好。她想霸占我的儿子,把他据为己有,所以看到我们母子在一块就生气。我根本就不想在那个家待,听见孩子哭闹,心烦,喝了很多催奶汤还不下奶,心烦,老公太忙不理我,也心烦。只有每天在这湖边坐一会儿,心绪才能平静。”她撩了一下被风吹到额前的刘海,一种浓重的忧郁悄悄地从她周身弥散开来。

苏可说:“别烦心,你比我好多了,起码你有孩子,我为了生孩子,每天都要喝一大把西药和几大碗中药汤,还要吃我婆婆弄来的各种偏方。我也不想回家,我怕看到他们焦虑的脸。如果我有个宝宝,人生就圆满了,什么烦恼都不再是烦恼了。”苏可看着湖面上的波光,越说越激动,身子也不由得颤抖了起来。

女人忽然打断苏可,掷地有声地撂下一句硬邦邦的话:“我就知道,我的痛苦是别人无法理解的。”说完起身便走。苏可尴尬地站也不是,坐也不是。不知怎的,她想起了前不久网上一则新闻:一个女人得了产后抑郁症,抱着两个月的孩子自杀了。看着女人柳条一样纤瘦的身影,苏可不禁打了个寒战。她不会也得了这病吧?

苏可每天散步都能邂逅女人,本是同龄人,性格又相似,她们像两只蜗牛,互相碰碰触角后便习惯了互倒苦水。平淡日子里因为有了别人的苦难作伴,好像就不是一个人的煎熬了,这白昼黑夜也不那么难挨了。

女人说:“我在你们学校的网站上看到你照片了,放在优秀教师一栏,你真棒。”

苏可的嘴角勉强牵起一丝笑纹说:“现在估计没人再记得我连续三年所教的成绩都是全区第一,被评为优秀青年教师,所有人都只记得我的性别,一个必须用生孩子来证明自身价值的女人。连一直以我为傲的父亲,也打电话劝告我,别只顾工作,生孩子是女人毕生的使命,要努力完成。听听,这语气就像当年他劝我冲刺高考状元一样。”

眼前的湖水上跳跃着金色的光点,草木蓬勃的气息被风吹送着掠过鼻翼。女人的眼神像下过雪的荒原,冷冽苍白,她怔怔地说:“孩子,孩子,孩子。”突然,她的声音像被人一把揪起来,高亢尖利,“生不了孩子就不生,你看看我现在的样子,人不人鬼不鬼,皮肤暗淡松弛,肚子上的肉能扯起来兜东西。我老公早晨很早出门,晚上顶着星星回家,根本就不看我一眼,婆婆不爱做饭,只会躺在那儿看电视,娃娃晚上能哭一宿……”她又开始了,只要一提起她那个繁芜杂乱、鸡飞狗跳的家,她的嘴巴就变成一汪苦泉,源源不断地流淌出伤心的牢骚,苦涩的抱怨。这滔滔不绝的苦水立马淹没了苏可的全身,苏可湿手湿脚,颓然地坐在那儿,被她的忧郁所感染,只觉得天地无色。苏可愈加觉得,她一定有产后抑郁症。

以后的聊天中,苏可总有意无意往这方面引,提醒女人注意这个病。苏可说:“听说这产后抑郁症的发病率高达14.7%,这意味着每7个产妇中有1人得过抑郁症,而且这些人中有一部分都选择了轻生。”苏可很委婉地提醒她,“要注意心理健康啊。”

女人嘴角微扬,一声轻笑从唇间飘了出来,她说:“你知道吗?咱们小区前两天有一个女人得了产后抑郁症,从楼上跳下来了。”苏可骇然,急忙问她:“那后来呢?死了吗?”“没死成。”女人的面容波澜不惊,像是在讨论今天的菜价是一斤几块钱。只是苏可敏锐地注意到,她眉宇间悄然笼上了一层淡淡的阴翳。

女人顿了顿,又说:“我总是想,死不过是肉身消亡了,而我们很多人,都为了这具肉身苟延残喘在这世上,灵魂不幸福不快乐,还拖着这具肉身有什么意思呢?就像你,为了治好这个身体,受了那么多罪,吃了那么多药,而我,日夜煎熬着,也不能解脱。这样活着,跟死了有什么区别?人如果只是为了一副皮囊而活,岂不是太无趣了。”她抱紧了双臂,将脸埋进了膝盖间,声音像月光一样清冷。

忽然一个男人走过来叫道:“小禾,你又不说一声便跑出来了,手机也不接,我找了你半天。”男人理着利落的板寸,穿了件灰色棉麻的上衣,小麦色的皮肤。女人淡淡地看了他一眼,没说话,扭头对苏可说:“这是我老公,我家住在5号楼3单元4楼西,记得找我玩啊。”她的眼睛紧紧地盯着苏可,满含期盼,好像下一秒她们就是永别了。苏可一边忙不迭地点头,一边感到诧异。他们走出很远,男人忽然扭过头,认真地看了苏可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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