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风慢

作者: 杨景渝

(一)

妈,我来了。

一年了,这是我第一次来看你。你不怪我吧。

山上的风真大。今年的春天来得格外晚,一整个冬天,风都没有停,冷得扎骨头。我上来的时候,新草刚刚露头,到处都是冷冷清清的,跟冬天也没什么分别,只有你头顶这棵梨树,枝头上挂着零星的白色,看起来热闹一些。

我给你选的地方还可以,春天有花,夏天有叶,秋天挂果,只有冬天难挨一些,不过,冬天总是难挨的,在哪里都一样。这样看来我对你还算不错吧。人没了就是这样的,能被人记起的时候不多,大部分时候是被遗忘的。张奶奶的儿子就很少回来看她,我觉得他肯定不想张奶奶。

你知道吗,今年冬天特别冷,旸河上结了一层厚厚的冰,我过来的时候,河上还有几个小孩在溜冰。你记得吗,那年旸河结冰的时候,咱俩也去河上溜冰,你说你是跳舞的,平衡能力特别好,结果刚说完自己就先摔了个大马趴,我在一边笑得特别开心。你也特别开心。我从来没见过你那样,笑得前仰后合的,牙床都露出来了。

平时,你总是那么得体,笑不露齿,步不迈大,跟电视上的大家闺秀一个样。小时候我也常常学你,后来我发现,怎么学也学不像,后来长大了才知道,那是气质,学不来的。我也不想学了。我什么都不想学了。

最近总觉得很累,庆老师说我年纪轻轻的怎么看起来像个小老太太。我什么都说不出来。

有时候我也很奇怪,明明那些年被你押着站桩、压腿、练舞,天天屁股后面跟有鞭子抽着一样,总想歇歇。现在放松下来,却总觉得心里空空的,真奇怪。

其实我挺想来看看你的,但不知道为什么,就是没能过来。就跟那几年一样,明明心里面有时候不是那么想的,一跟你说话就变了味儿。

不说这些了。

这次是庆老师说,让我来看看你。庆老师像是另一个你,从来都没有休息的时候。平时在舞团的时候,她总是笑着对每个人说话,明明有时候练到很晚,看起来也很疲惫。

舞团的工作不算忙,有时候练完舞,庆老师总会留我吃饭,她吃起饭来慢条斯理,让人看起来很享受。吃饭的时候庆老师会聊一些很家常的话,比如今天天气好不好,比如团里谁最近不用心、谁的进步大,但她说的最多的是梁婵。庆老师总是夸她,小到她在舞台上的一些细微的动作设计,大到她的仪态、性格。庆老师说梁婵虽然看起来冷冷淡淡,但是不卑不亢的,很惹人喜欢。我就不喜欢她,她看起来好像一个冰肌玉骨的瓷娃娃,从来都不低头看人一眼,令人讨厌。

庆老师还说,她是一个天生的舞者,她对舞蹈有一种出于天性的执着。其实我也觉得她是一个天生的舞者。一到舞台上,她就跟台下完全不一样,好像换了一个人一样,她演什么角色,就从里到外都是那个角色。她演《长恨歌》的时候,一颦一笑一回眸,都是杨玉环,水袖飞舞的仪态、飘扬纷飞的裙摆,都恰到好处。

庆老师看她的时候总是带着欣赏,看我的时候就表情特别复杂,眼睛里面交织着很多我看不懂也不喜欢的东西。但我喜欢庆老师。我喜欢她那种过尽千帆的通达,喜欢她的不疾不徐,轻松自在。

庆老师有时候会说一些你们过去的故事,我就坐在一边听。有一年,你和她,还有苏老师三个人一起去省里比赛,头一天排练得太晚,第二天坐火车的时候三个人都睡过了头,坐过了站,最后只能补了票再买车次坐回去。比赛是赶上了,一来二去地折腾却没拿到什么好名次,庆老师说你和苏老师还哭了呢。原来你也会哭啊。我从没有见过你哭。

庆老师说,她好久没有见过你了,很想你。她说让我替她来看看你。

我问庆老师,怎么不自己去。庆老师说,她觉得她没脸见你。

怎么会呢。没脸见你的人,应该是我。

(二)

我是在一个金色的梧桐叶子铺满街巷的时节回到梧桐镇的,拎着我的行李箱,带着我的孩子。

梧桐镇是个坐落在南北分界线上的小镇,四季分明,依山傍水。镇上种满了梧桐树,每年春天的时候,漫天都是棕色的针状的飞絮,白色的树皮过了一冬仍旧惨白,衬得树枝上的芽苞又嫩又绿,于是一切看起来都生机勃勃。

从冬到春,从春到冬,每年都是如此,叶子长出芽苞,舒展繁茂,又渐渐随着时间的推移而凋零,在大街小巷间铺满枯萎的黄色。

我回来之前,没有想到梧桐镇的秋天会是这样的景象。风过了夏日也就不再闷热,随之而来的是清爽,偶尔从树梢划过,吹掉那些枯黄的叶子,铺在街巷上,变成一条金色的毯子。下午的阳光不再刺眼,同样的金色打在另一道金色上,衬得一切都好像静止了一样。

这样的景象几乎要让我忘了一切。但是过了不多时,我就想起来我为什么来到这里。于是一种惨烈的疼痛窒息般包围了我。我一遍又一遍地想起来昨天上午医院窗户外那棵开始长出红黄色小灯笼的栾树,想起来医生说我怀孕了的时候我的欣喜,想起来从医院出去的时候庆溪打电话让我去的那个地方,想起来那个娇小的女人依偎在他的怀里的场景。

一切都太突然了,让人猝不及防。

我同庆溪说,我想一个人静一静。

庆溪面带歉疚地看着我,一种担忧又愧疚的眼神投射在我身上。几乎是一瞬间,我就被刺痛。

我说跟你没关系,你不告诉我才是你的错。

我没有告诉任何人我有了孩子。我带着孩子,像是带着一个只有我自己知道的秘密,回到了梧桐镇。我想在这里想清楚一些事,做一些决定。

于是我一个人回到这里,回到这个我阔别已久的地方,也是我从小长大的地方。

我家的旧址在梧桐镇的一个街巷的拐角处,这里的朝向很好,每当下午的时候,阳光都会直直地穿过窗子,晒在我家的每一寸地板上。这是我小时候最喜欢的时刻,我喜欢在这样的地板上跳舞,喜欢在这样的地板上旋转、跳跃。我能看到我的影子,它像一只黑色的天鹅,优雅又美丽。

我眼前的阳光依旧直直地穿透窗子,打在地板上,我情不自禁地跳起了舞,跳到一半却又打住。我想到我有一个孩子,这些动作很危险,我不能再这样跳舞。

于是我开始慢慢清理起这里的积灰,看着灰尘在屋子里漫舞。

等到所有的事情都做完了,我才觉得有些疲惫,还有一些茫然。

天色已经昏暗,我走在阴阳交错时的河边,这是一条贯穿了整个梧桐镇的河,它总是潺潺不息地奔流着,不知疲倦。

我也曾这样不知疲倦地生活过,从一个地方到另一个地方,从一个舞台到另一个舞台,我、庆溪、苏云,我们总是在一起,不知疲倦地跳舞、比赛、拿奖、庆祝。我站在舞台上的时候,总觉得心里满满当当的,因为我知道,他总会抱着一束花坐在观众席的最前排,等着表演结束后给我最热切的掌声。

那一刻,我的疲惫就有了归处。

可是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开始缺席我的表演,他渐渐变得越来越忙,我们见面的时间也越来越少,每次表演结束,我望向台下的时候,心里面就空荡荡的。

想到这里,他的出轨就好像有了由来,有了去处。

我坐在椅子上,感受着河边的风的方向。风乱七八糟地飘,和我的心情一样。月亮在河面上的倒影也被风吹起了褶皱,随着波纹来回摇晃。

耳边突然有个声音吓了我一跳——这不是雪君吗?

我抬起头,那是一张我很眼熟的面孔,细细的皱纹铺满了眼角,眼睛圆润,含着十足的笑意和热络。

我想了一下,才喊,张姨。

十几年没见了,雪君出落得真好,我都快认不出了。张姨直直坐到我的身侧,拉着我的手同我说话。

我笑了笑,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掰着手指听她说着。

张姨笑着问,什么时候回来的,怎么回来也不跟张姨说一声。

我说,刚回来没多久,不想惊动大家。

张姨说,这怎么能叫惊动呢,当年你们家跟我们家住在一起、吃在一起,你放学没地儿去的时候还是去我们家写作业呢。

我笑了笑,点点头说,小时候我爸妈老是忙,给您添麻烦了。

张姨说,不麻烦,有什么好麻烦的,都是自己人。怎么样,最近还好吗?

我说,挺好的。我听到我的声音有些哽咽。

张姨摸了摸我的头,我的眼泪一下子就决堤了。

张姨拍了拍我的手,说,哭吧,哭出来好受点儿。以前你叔跟我吵架的时候,我也老一个人跑过来,坐在河边哭,哭完了啥事儿没有,还得接着过日子不是。

我哭着想,哭完真的就会好吗。

我平复了一些,问张姨,李叔还跟你吵吗?

张姨的笑容一下子就僵在了脸上。我就有了答案。问题就是问题,不会因为哭过了就得到解决。得到解决的只是自己的不甘、委屈、难过。

我把手抽出来,盖在张姨手上。

秋天的夜风很凉,星星很少,月亮毫不吝啬她的清辉,洒在每个人的头顶。叶子落在我的脚下,落在张姨的手边。

我看着水波推着水往前走,月亮的影子却始终都在那里。

我说,谢谢张姨。

(三)

妈,今天天气很好,是个晴天。

上山的时候,我看到一个大爷挑着水往山上走,瘦瘦弱弱的,力气挺大,走起山路来很稳,水在桶里打着旋儿来回晃动,却一滴都没逃出那只桶。你记得吗,小学的时候有一篇课文叫《挑山工》,你辅导我功课的时候也一起读了,后来我们一起爬山,你就让我试试挑山工的爬山法,斜着上山,斜着下山。我问你怎么不这么走,你说你已经试过了。其实你没有。但我还是试了,还挺有用的。到最后你也没有试,我跟你说这个很有用,爬山不累的。直到下山的时候你都没有试。现在想想还挺遗憾的。

你说的话我总是一丝不苟地执行,姥姥有一次笑话我说,你妈说的话就跟圣旨一样。我为了证明给她看我没有那样,那阵子就处处跟你作对,把你气得吹眉瞪眼的。我那时候可真幼稚。

小时候你最喜欢给我讲昭君出塞的故事了,你记得吗?你说昭君是一个大英雄,不畏万难。你说希望我像昭君一样,勇往直前,坚定勇敢。前阵子庆老师带头把《昭君出塞》编成了一部舞剧,挺感人的,彩排的时候我都看哭了——

昭君穿着红色的大氅,在白茫茫的布景里,随着雄浑的音乐悠悠起舞,她手中的琵琶也随之舞动着、弹奏着,身后的故乡开满了依依惜别的梨花,但她没有回头,坚定地、决绝地,走向了未知。

领舞的是梁婵,她跳得真好。我也想领舞,但我已经很久没有站在舞台上了,我已经快要忘了站在舞台上的感觉了。

我想我可能做不了昭君,我没有办法回头。我想试试站在舞台上的感觉,就偷偷穿了梁婵的演出服。我想象着自己就是昭君,在小舞台上起舞,我茫然地看着故乡,看着我眷恋的地方,看着我的根系,我没有办法往前再行一步,只能在原地打转。我的舞步沉重又迟滞,一点儿都不好看。

我是在群里看到我的舞姿的,我被人偷偷拍了视频,还是以前跟我关系最好的女孩儿发的。第二天梁婵公演,时间快到了也不上台。他们都说是因为我。其实我挺生气的,也不知道该气谁。

我都快急哭了,我跟梁婵道歉,她却忽然站了起来,穿上衣服就上台了。这人真讨厌。

后来公演的时候她的表演有一些地方有改动,我觉得还挺像我跳的那一段的。

你说我是不是挺自恋啊。

后来苏老师还骂了梁婵呢。苏老师说她眼高手低、好高骛远,说她临阵改舞是大忌。

庆老师在一边打圆场,说有灵感是好事,改过之后昭君这个人物更复杂、更立体了,她也有犹豫、有迷茫,这才是一个正常人。

庆老师真的是一个很好的人。我跟庆老师道歉说,我不该私底下偷穿梁婵的演出服,我不该私下跳那段舞。

庆老师说,我很好。她说有想法是好事儿,说我动起来也是好事儿。她说慢慢来,不着急。

我不知道怎么慢慢来。

我有时候挺讨厌你的。你知道吗。

我也挺想你的,你知道吗。

(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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