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奔跑在春天的田野上(外一篇)
作者: 水兵一
正月十五,我又回到了老家乔湾。回到了我空空荡荡的陌生乡村。
父母都不在了,兄弟姐妹、侄子侄女们也大都离开了这里,乔湾对我现在的生活已没有什么,但我仍固执地要回来。给父母先人们扫扫墓,看看乡下的田野、村庄、小河、月光。我出生在那里,胎衣也埋在那里。那曾是我儿时看星星月亮,并希望飞翔上去的地方。虽然现在一次次缩小到几乎陌生,甚至找不着回家的路了。但还是有丝丝牵连,仿佛要寻找一点儿什么,沉淀一点儿什么,和胸腔里的呼吸、血管里的热血气息呼应,量子缠绕。
乔湾是个临河的小村庄。被蛇一样的河堤包裹在河湾里。它曾经很小,也不起眼,在平坦的田野里,像留在画布上的一块疤痕或一块大铁皮上的锈蚀;更像绣在一片破麻布上的一个针脚极不整齐的大补丁。道路东一条西一条,都是土路,铺着纵横的杂草、烂树叶子、坑洼的车辙,人畜走过,荡起的尘土尘埃会沾满你的脚踝、裤脚。碰上下雨,土灰立马被冲走,形成一股股黄泥流,汇集到低洼处,形成独立的小小水坑和池塘。路的两边是拥挤的土房,面黄麻酥,褶子开裂,叫花子一样错乱地蜗着。夏秋的农闲或是饭后,背阴的墙根处就蹲着一溜儿光背汉子,像粘在树枝上的甲壳虫。日光的体恤是有限的,变脸一样的乌云,一阵风过来就会遮着太阳,阴影盖在村庄头上。于是,一群光着膀子,提着腰绳的懒洋洋的躯体就会快速移动着,走向各自低矮的茅屋、晒场或地里。他们黑紫的脖颈上挺着瓢一样的光头,青筋爆亮,短茬的白发被云层猛然裂开射出的一缕阳光照耀,像黑亮的酱油上浮着一层泡沫,闪烁着混沌的光。
就是这一群人,把土地整得跟棋盘似的,四季变换着图形和色彩,喂养着一茬茬无知的少年,有时会把他们的劳动糟践得一塌糊涂。
我现在仍记得第一次偷瓜的情景:一群少年趁看瓜老头提水的工夫,把一大片生瓜蛋子摔了一地。老头回来后气得呼天抢地,捶胸大哭,哭喊中带着大骂:作孽呀,谁家的野孩子、小兔崽子这么造罪,把一季的血汗全毁了,这可是队里的钱袋子啊!
我们躲在草丛小树林里,惊恐兴奋得就像村庄被洪水冲了似的。不过,乔湾的小孩是不会像惊奇河水里窜出大鱼那样惊奇这点儿小小的破坏——他们捂着嘴笑一阵,鱼一样扎个猛子就跑掉了。
他们风一样从田野跑向村头,跑向村尾,各自做着鬼脸鸟兽散。他们不知道他们糟蹋的是全村秋后种麦的化肥种子,更不知道是年终各家各户的收入和口粮。他们压根不会想到,多年以后,他们也会是那个看瓜的老头,举着青嫩的烂瓜心痛得吃不下饭,他们也会蹲下来颤抖着手,成为相似的一幕,让外来的人惊诧不已。
现在,风从远处的山岗漫过来,卷着油菜花的香气。麦苗在阳光下翻涌,如同无数绿色精灵在跳圆舞曲,起伏的波浪里藏着某种亘古的节律。我脱了皮鞋赤脚踩进麦田,湿润的泥土一下子从趾缝间跳出,新鲜而刺激。我干脆甩了外衣,在麦垄里奔跑。青青的麦秆刺啦啦摩擦着我的裤管,忽然想起父亲布满老茧的脚掌也曾一次次踩进这土里。但他绝没有我的快感,因为他在用过度的汗水浇灌收成,而我不是。
在春天的田野里奔跑。逶迤的河堤在颠簸的视线里忽远忽近,像被顽童拉扯的橡皮筋。那些被村庄道路剪碎的麦田,此刻竟在我奔跑的身后很快缝合,光伏板矩阵与蔚蓝的天空相映。一群戴卫星定位环的信鸽突然在我的头顶掠过,它们盘旋的飒飒身影与喷洒农药的无人机巧妙偶合,表演般在空中留下时代的剪影。
像被风筝牵着,仰着头往前跑,不觉已大汗淋漓,内衣已贴在背上,肺叶里急促着春天的气息,鼻腔里灌满青草味。我看见自己十六岁的倒影从油菜花海里浮起来,那个攥着录取通知书奔向县城的少年,此刻正与六十岁的自己相遇,彼此衣襟都沾着同样的泥点与星光。
当最后一大口热气从口中呼出,我倒向河岸上紫云英苜蓿草铺就的绿毯。身下的土地带着温度在颤动,冰挂落水的闷响与清凌凌的水声应和着,一声沉闷,一声激越。仰望天空,喷气式飞机划过天穹的白烟轨迹,恰似农人用木犁划开的第一道墒沟。野燕麦带翅尾的种子钻进我的衬衫口袋,不经意间被我带回城里,在钢筋水泥搅拌凝聚的森林里,在某个清晨醒来,它用绵密庞大的根系顽强刺探着混凝土的裂痕,用城市体温超季节抽芽,用尖利的穗芒刺破雾霾的天空。
奔跑的脚步倏然惊起麦田里的叫天子,“啾”的一声,冲向天空,与远处雪白的风力发电机在轮叶上构成一个翻飞的鼠标,弧形般游动着。新疏浚的灌渠里,从远方水库里下来的山泉水,滋润着拔节的禾苗。风掠过叶尖的唰唰声里,我忽然听见土地在说话——它既不是挽歌也不是颂歌,而是一首永远在续写的粮食诗——民以食为天,粮足天下安!
二
风大起来了,卷起细碎的尘土和白沙。
河湾的风是解了鞍座笼头的野马。当它从宽阔的河道里冲出来时,整片田野村庄的筋骨都在舒展。麦苗已没过脚踝,蹿起的新绿昂首向上,在风里摆出冲锋的姿势。它们推挤着、簇拥着,将积蓄了整个寒冬的力气都化作连绵的浪涌,从我的视野一直滚向天地缝合处那遥远的地平线。
早熟的油菜花已开得疯狂,蜜蜂们嗡嗡叫着,羽翅扇动花蕊,小巧的身像飞机挂弹一般,散落的花粉让空气都成了流淌的蜜浆。那些金黄的花盏并非矜持地次第绽放,而是像太阳投射的金光,把大地燃得汹涌澎湃,烈焰熊熊。
父亲说从前春荒时节,油菜薹救过半村人的命。现在观光栈道从田垄间斜插而过,穿汉服直播的姑娘们正举着自拍杆掠过花丛,惊起采蜜的菜粉蝶扑向人的发卡。有株野油菜从路边混凝土裂缝里探出头,它的根须在硬化路面下悄然生长,终于在某个黎明顶开了挤在石缝里的土屑和小石子,傲然地绽放着清瘦的黄花。
又想起了少年时的春天。清明刚刚过去,父亲就蹲在老宅屋檐下磨镰刀。石头与铁器相触的声响惊醒了屋檐下的燕子,它们剪开薄雾,呢喃着掠过小河、树林。我蹲在门槛上,看父亲把磨好的镰刀浸入废油桶里,暗红色的木柄在晨光里泛起温润的光泽。他在早早地做准备,正如他的心里,已有早早的期盼。这柄镰刀爷爷用过,父亲在磨新镰刀时,总不忘把老镰刀也磨上一把,让它也明光闪闪,刀刃上细密的豁口像年轮般记载着一茬一茬的时光。
到我工作后回乡时,村东头的老乔铁匠铺已不存在了,父亲也已老得步履蹒跚,但他坚持在开镰时开下第一镰。锋利的寒光中,一把麦子已拢齐在他的手中,他要扎一个麦腰子铺在地上,却忽然打了一个趔趄,他摇摇头对着攒头晃动的麦子说:“老了,老了,真是割不动了。”隔壁的白娃开着崭新的收割机从田埂上经过,金黄的麦浪顷刻间倒下。傍晚,夕阳把父亲的影子拉得很长,他弯腰拾起遗落在地上的麦穗,动作迟缓得像棵正在落叶的老树。
麦收完了,他也终于伴着他的老镰刀倒在了地里。
去年芒种前后,我应二哥之约回到村里。整个村庄都浸泡在月季花、栀子花的香气里。祠堂前的晒谷场上铺满新麦,七十多岁的二婶仍坚持要用连枷脱粒,她要用大麦芽踩曲酿酒。木制农具叩击麦穗的节奏,与远处联合收割机的轰鸣形成奇妙的和弦。年轻人好奇地用手机直播着传统农具在空中飞舞的风姿,把古老和现代连在了一起。
我在暮色中走进广场中间的村史馆,乔姓的移民史从沙盘模型上一目了然,那些乔氏源流上有名人的官仕、奇异之人在介绍里闪着光芒。玻璃柜里的纺车、中原盆地的农耕工具与馆内声光电现代视频音频信息机默然相对。触摸屏上一点,播放出童音的二十四节气歌和即将消失的农谚,全息投影里虚拟的老农正在演示二十四节气耕作图和村庄新貌。
三
我已认不出我的村庄了。
中秋那日,我遇见从深圳回来的春妮。这个小时候曾经扎着羊角辫爱哭的姑娘,已出落得亭亭玉立,时尚得我都认不出来了。她一声“小叔”把我吓了一跳。如今她带着资金设备在村里荒芜的校园里办起了“春妮艺术插花”培训学校和工厂,把不能出去打工的留守老人、带孩子的媳妇们聚集起来,培训手工插花。计件付薪,工人们可以在厂里干,也可以领了材料带回家干,可以是长工,也可以是短工,一天也行,灵活自如。我看了她的学校和工厂,一朵朵仿真花在她们的手中开放,插出的花枝、花树一件件美轮美奂,比真的还逼真。我问春妮在深圳好好的,为啥要回到乡下来。她说:“在深圳给人家干,不如回来自己干。这活主要是手工,技术含量低,谁都能干。利用农村闲散人员,用工成本低,又不耽误他们的正常家庭生活。同时,也帮助大家有些收入甚至致富,一箭双雕,岂不更好。”
我还要享受一下乡村的月光。
岑寂的夜晚,我悄悄走向村外。白天热闹的麦苗似乎睡去,清亮的月光下,静静地泛着青光。墨海一般,那么的静,静得连我的背影都胆怯似的,小心翼翼地贴在我的身后。长大了,再没有儿时躲在月光下阴影里的各种惧怕和猜想,更没有把晃动的风声和暗影幻化成鬼魅魔影,自己把自己吓得哇哇大哭,奔跑着扎入母亲怀抱,无尽的泪水向外倾泻,直到在啜泣声中睡着。长大了,想象也大了,想象自己也是月光中的一束,和家乡的月光融在了一起,和大中原的月光融在了一起。
黑发变白发,我和时代一起走出了那个苦难的岁月,在春天的田野里,田埂上,我已是一个归乡不识路的游子,一个用异样目光注视着黄土大地的城里人。那墙根乘凉晒暖的老头已不是我,看瓜的大爷已是田野里星星掉落样的小坟包,在白月光里黑黢黢的。
《击壤歌》已经远去,父亲和他的那个年代也已远去。只有我眼前的月光,还让我怀念。
在春天的田野上奔跑,就要像风一样,自由,舒畅,何苦为了那不切实际的奢望,苦苦挣扎,以命为马。
月光是液态的青铜,铭文着麦芒的纹饰在后人的月光下显影,定格成生命的精气神和永恒的光芒。
光滑的肉体总是容易腐烂的,我们要珍惜。
月光漫过五千年的河图洛书,照耀着拱卫大地的巍巍骨架。
我奔跑在春天的田野上,追逐着春天的故事和风骨。
月光下的南阳盆地
艰难也好,幸福也罢,年,终于在密集的交际和忙碌中走到了尾声。
正月十五的礼花渐次落幕了,我终于有机会站在八楼的楼顶,抬头仰望清凉天空中那轮皎洁的明月。
“日子越苦,月亮越清亮。”母亲说的。她说,穷人眼中没有油腻,看东西清亮,看月亮更清亮,甚至能看到那上面的广寒宫、嫦娥、玉兔和桂花树。
所以,人穷不怕,就怕没有一颗清亮的心。
母亲一生清苦,月下纺花,月下劳动,月下喂养我们兄弟姊妹五人,熬到了我进城生活,在清亮亮的月光下,无疾而终,活了96岁。
此时,站在静夜的楼顶,神游八方,我逡巡南阳四周的明月。
西北望,夜色如砚中化开的淡墨,悄然漫过伏牛山的脊梁。南阳盆地的轮廓在月晕里舒展,宛若一方被历史摩挲温润的汉玉,静静地卧在伏牛山、桐柏山、大巴山和武当山合拢的掌心。这是月光从秦岭、黄河,汉唐一步步“南巡”的照耀,秦时明月汉时关,南阳从秦时设郡,从这里走出去的张衡、庾信、岑参,把盆地的月光带到了洛阳、长安、大唐的边塞。
在《南都赋》里,张衡把家乡南阳描绘成了天堂,一草一木,一石一鸟,都是那么亲切,那么美丽,那么惹人情思。“於显乐都,既丽且康。”——我的家乡南都,是一个名副其实的快乐之都,山川秀丽,人民安康!它的大方位在:“陪京之南,居汉之阳。割周楚之丰壤,跨荆豫而为疆,体爽垲以闲敞,纷郁郁其难详。”大气磅礴,霸气十足,充满着一个帝乡游子对家乡的骄傲与自豪,仿佛是站在浑天仪的星空中对天下呐喊:那淯水上高悬的一轮明月,是我家乡的明月啊,明亮动人得我都不敢写了!
“七世举秀才,五代有文集。”名门望族出身的庾信,虽处在乱世,却也不压文采官运,虽作《哀江南赋》,却终老北方。他的《舟中望月诗》:“山明疑有雪,岸白不关沙。天汉看珠蚌,星桥视桂花。”想象绮丽,比喻鲜活。月光似雪,岸白不是沙,月亮,恰似天河遗蚌。月有桂树,光晕灰飞,落花变作星斗,天上地下,玲珑剔透。
庾信祖居新野白河边,东临唐河,他舟中望月,是在白河,还是在唐河、长江,都可能吧,但故乡的印象和记忆总是有的。
庾信乡党,祖籍新野的岑参,从长江边到黄河边,再到“大漠孤烟直”的大西北,再苦再寂寞,也不忘月下抒情:“弯弯月出挂城头,城头月出照凉州。”——弯弯月儿升起,悬挂凉州城头,城头皎洁月光,照亮整个凉州。风声萧萧,长夜漫漫,听胡人弹奏琵琶曲,令人肝肠欲断,怎能不想起家乡南阳、京都西安温婉祥和的月光。